蔡松,張立山,邢效銘,史雨宸,王金娥
(北京中醫藥大學東直門醫院呼吸科,北京 100700)
肺纖維化(PF)是一種原因未明的、慢性進行性的肺間質疾病,是各種間質性肺疾病(ILD)發展到晚期的結果,有較高的病死率[1-2]。PF可見以間質彌漫性滲出、浸潤及纖維化瘢痕取代肺泡組織為主的病理改變,其臨床癥狀包括干咳、氣短、乏力及進行性加重的呼吸困難等[3-4]。目前臨床上治療本病的藥物主要是吡非尼酮及尼達尼布,雖可延緩肺功能的下降,但不良反應亦較為明顯[5],而中醫藥在PF的治療上則發揮著重要作用[6]。中醫認為PF屬于“肺痿”“肺痹”的范疇,現代醫家多從臟腑辨證角度辨治PF,亦有不少醫家運用經方治療本病[7]。基于樞機理論對PF的認識,本文將從三焦腠理的角度出發,探討PF與少陽的關系,及以柴胡類方從少陽論治PF的運用思路。
1.1 少陽為樞的理論內涵 樞機理論最早源自《黃帝內經》。《素問·陰陽離合論》中有言:“是故三陽之離合也,太陽為開,陽明為闔,少陽為樞。”三陽為太陽、陽明、少陽,是陽氣的3種運動狀態,陽氣的消長趨勢呈現為開、闔、樞3種不同表現。樞,即氣機交接的樞轉之地,是調整陽氣門戶開闔的關鍵,為陽氣運行的支點,陽氣的正常運行有賴少陽樞機的正常運轉[8]。
少陽為樞,此樞機是表里之樞、陰陽之樞、元氣津液運行之樞[9]。三陽之中,太陽主表,為六經之藩籬,陽明中土,在內主里,得病后無所復傳,兩者之間,半表半里之少陽即為表里之樞,因此病在少陽樞機,則邪氣可經少陽內傳陽明。同樣少陽為陰陽之樞,少陽正氣不足,樞機不利,邪氣可內傳三陰,若兼寒濕則病涉太陰,若陽虛陰盛則病傳少陰,循經表里相傳則病入厥陰。少陽包括膽與三焦,而《黃帝內經》對三焦有具體的論述,認為三焦是“決瀆之官”,可以運行津液,為“原氣之別使,主持諸氣”,其中上焦“受氣而營諸陽者也”,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下焦“滲而俱下,濟泌別汁”,因此三焦可宣通氣機,運行水液,化生氣血[10],為人體元氣津液運行之樞。少陽為樞,代表著少陽具有條暢氣機、疏泄胃腸、樞轉氣液,決瀆水道的功能[11]。
1.2 三焦腠理是PF的病位 三焦與肺關系密切。三焦屬少陽,為決瀆之官,是人體津液的運行通道,具有輸布衛氣,溫煦皮膚腠理,通行元氣,主司氣化等作用[12]。《靈樞·本俞》言:“少陽主三焦,下焦將腎臟,上焦將肺臟也”,《靈樞·經脈》中:“三焦手少陽之脈……入缺盆,布膻中”都說明三焦與肺經絡相連的特點。肺為氣之主,結合《脾胃論·五臟之氣交變論》中所述:“三焦于肺為用”,及章虛谷“凡表里之氣莫不由三焦升降出入”,可知三焦與肺共同調節人體氣的運行;肺為華蓋,可通調水道,三焦為決瀆之官,可布散津液,因此三焦與肺共同調節人體水液的輸布,使“水精四布”,津液運達全身各處。肺失宣降,可影響三焦氣機,從而病及三焦;而三焦氣化不利,氣滯或者水郁,均可阻礙肺氣之宣降,從而病及肺臟。故三焦與肺經絡相連,生理上共同調節氣機與水液運行,病理上則相互影響。
腠理的實質為細胞間質,歸屬三焦。《金匱要略》中明確論述了三焦與腠理的關系:“腠者,是三焦通會元真之處,為血氣所注。理者,是皮膚臟腑之文理也。”對于腠理的理解,不能僅局限于表腠的范圍,應包括人體各處組織的間隙紋理[13]。《靈樞·本藏》言:“腎合三焦膀胱,三焦膀胱者,腠理毫毛其應。”說明元氣由腎而出,經三焦和膀胱的氣化作用,需通過腠理這一功能單位作用于全身各處。田合祿[14]在《內經真原》中對腠理有進一步的認識,認為腠理為“三焦腑”,而細胞間質屬于腠理的范疇:“理就是細胞與細胞組合排列的紋理。細胞與細胞排列之間的空隙,或稱間質之處就是腠,合稱腠理。此處通行營衛氣血,是組織交換之處,符合腑能藏能瀉的特點。”因此腠理的實質為細胞間質,是一身氣血津液升降出入的道路,也是發揮三焦功能的基本單位[15]。
PF病在三焦腠理。PF的病位在肺間質,位于肺實質之間,類似于細胞間隙而無具體形態,包括結締組織、淋巴管、神經纖維和血管等,為氣血、津液往來之處,可實現血液與肺組織細胞間的物質交換,符合三焦“有名無形……呼吸升降,水谷往來,皆待此以通達”(《圣濟總錄》)的特點。同時組織細胞的廢物排出進入肺間質,具備腑之“瀉而不藏”的特性,則符合“濁陰歸六腑”的特點。三焦為六腑之一,腠理為三焦腑,因此肺間質屬于三焦腠理。結合本病,從病位角度而言,PF的病位在肺間質,即中醫之腠理,為三焦腑,歸屬少陽,故中醫上可以從少陽的角度認識本病。
1.3 少陽樞機不利是PF的關鍵病機 少陽為樞,喻之于人體,即謂表里之間,方有執在《傷寒論條辨》中對少陽所在之位有具體的解釋:“往來寒熱者,邪入軀殼之里、臟腑之外,兩界之隙地,所謂半表半里,乃少陽所主之部位也。”故而少陽所病,在人體之隙地,包括了三焦腑腠理,在肺則包括了肺間質。少陽樞機不利,三焦之氣機升降失常,導致氣血運行不暢,津液輸布失調,產生痰飲、瘀血并阻滯于腠理,肺之間質為痰、瘀等病理產物阻滯,影響組織氣血交換。此時,患者表現以肺氣郁痹為主,形成肺痹。氣血痹阻,日久則肺臟失養,肺葉痿弱不用,亦可導致肺痿。
《傷寒論》言:“血弱氣盡,腠理開,邪氣因入,與正氣相搏,結于脅下。”此條同樣說明了少陽病的形成與腠理有密切關系。若氣血不足,腠理開泄,邪入少陽,影響營衛津液運行,從而影響少陽樞機。少陽已病,若其人為陽旺之軀,病邪易傳陽明,則少陽陽明同病;若其人素體脾弱,病邪易傳太陰,則少陽太陰同病。正如葉天士在《臨證指南醫案》中所言:“升降之機失度,初傷氣分,久延血分。”故少陽樞機不利,可因氣機升降失度而病及血分,氣滯血瘀,產生瘀血。瘀血產生后又進一步滯塞腠理,使少陽樞機不利的狀態進一步加重,肺之郁痹更甚,推動PF的病情進展。
總而言之,PF為邪犯三焦腠理,影響少陽樞機運轉,連及太陰、陽明,或由少陽病涉血分,產生痰飲、瘀血等病理產物并進一步阻于肺之間質,或痹或痿,最終形成PF。故少陽樞機不利在PF的形成和發展中有重要意義,是PF的關鍵病機。
柴胡類方包括小柴胡湯、大柴胡湯、柴胡桂枝干姜湯、柴胡加芒硝湯等方,用以治療傷寒少陽病為主的疾病。PF的關鍵病機為少陽樞機不利,通過和解少陽、通利三焦的方法進行治療,可通行氣血、輸布津液,使三焦腠理氣血和暢,因此臨床上可運用柴胡類方治療PF。
2.1 少陽本證—小柴胡湯 因腠理開泄或氣血不足,邪氣經腠理侵及三焦,可影響樞機運轉,出現少陽樞機不利。若PF患者見干咳、胸悶及活動耐力下降,伴見咽干、口苦、脈弦或細等表現,則為氣機郁滯、少陽樞機不利的結果,屬于少陽本證。此類PF患者雖少見明顯的喘息、氣短等癥,但因病及少陽,血弱氣盡,無力抗邪而出現久咳、胸悶,癥狀纏綿反復。本證除“口苦、咽干、目眩”的提綱證外,還可見“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等諸多表現,這是因為少陽三焦連通表里內外,涉及范圍較廣,故癥狀多樣,同理“或胸中煩而不嘔……或咳”等或然見癥亦是三焦氣機不暢、氣化不利的表現[16],此時以小柴胡湯和解少陽,暢達三焦,以使樞機運轉得利,腠理間元真通暢、氣血安和。
小柴胡湯是少陽本證的代表方。《神農本草經》謂柴胡可“主心腹腸胃中結氣,飲食積聚,寒熱邪氣,推陳致新”,以柴胡升散、清熱,可運轉樞機,升降舒郁,稟少陽春生之氣而能推陳致新,故為少陽之主藥。柴胡、黃芩,疏解少陽,可散氣機郁滯導致的少陽熱郁,半夏、生姜,辛開散邪,通利腠理,可散樞機不利所致的少陽水郁,人參、大棗、炙甘草補中培元,助中焦化生氣血,扶正以祛邪,亦可防邪內傳。本方需要去滓再煎,以取其柔和之氣,如此7味藥并用,可宣達氣血、通利三焦,故服藥后能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傷寒論》)。
2.2 少陽陽明—大柴胡湯、柴胡加芒硝湯 少陽已病,若其人素體陽盛,病邪易傳陽明,出現少陽陽明同病,此時氣機郁滯程度加重,氣郁化火,形成在里之熱結。若PF患者見喘息、短氣或胸悶,甚則心下痞硬或滿痛、活動后加重,并見口干、口苦、心煩欲嘔、大便秘結、或嘔而下利、舌苔黃膩、脈沉弦有力者,為少陽氣郁化熱入里,形成陽明燥結,阻滯氣機,是為少陽陽明同病,此時需用大柴胡湯和解少陽,瀉熱清里。本方在小柴胡湯的基礎上去人參、甘草,重用生姜降逆止嘔,加枳實、大黃瀉熱蕩實、導滯行氣,加芍藥配大黃以行血通絡,推陳致新,可疏散三焦腠理之郁滯,以和暢氣血,通利樞機。
若PF患者陽明燥結較輕,除少陽見證以外仍見日晡潮熱、大便偏干或干結、苔厚或黃、脈滑數有力等陽明里熱的表現,此時為邪氣久踞少陽,氣結不降,內傳陽明導致燥熱津傷,氣機結滯,此時具備“胸脅滿而嘔,日晡所發潮熱”等柴胡加芒硝湯證的表現,需用柴胡加芒硝湯解少陽之郁、泄陽明之熱。此方取小柴胡湯和解少陽,加入可“主治五藏積聚,久熱胃閉,除邪氣,破留血腹中淡實結搏”(《神農本草經》)的芒硝以瀉熱去實,軟堅潤燥,從而通暢腸胃氣機,恢復少陽樞機運轉。
2.3 少陽太陰—柴胡桂枝干姜湯 邪犯少陽,樞機不利,致使三焦氣化、決瀆失司,津液失布,形成水飲,病涉太陰;或本有太陰虛寒,脾失健運,致使少陽邪傳太陰,兩經同病,水濕不化,聚飲成痰,而成少陽水郁。若PF患者見胸悶、乏力、短氣或呼吸困難,并出現心煩、小便不利、頭汗出、口苦、口渴、舌胖苔白或滑、脈弦滑等表現,是少陽太陰同病,為少陽樞機不利兼有水飲內結。此時已見“胸脅滿微結,小便不利,渴而不嘔,但頭汗出,往來寒熱,心煩”的柴胡桂枝干姜湯證,需用柴胡桂枝干姜湯疏達三焦,溫化水飲。此方為小柴胡湯去半夏、生姜、人參、大棗,加干姜、桂枝散寒通陽,天花粉、牡蠣散結化飲,寒溫并用,解水郁以利樞機,使三焦腠理無痰飲停聚,氣機升降得復,肺間郁痹得以疏解。
2.4 少陽夾瘀—柴胡湯的合方運用 肺的生理功能多體現在主氣、司呼吸及通調水道等方面,肺之病理變化則多表現為氣機失調或痰飲內阻,正因如此,與ILD早期存在“微瘀”病態相類似,PF雖因少陽樞機不利而產生肺瘀血,但因“積滯而未壅塞”,故早期血瘀證之表現并不典型[17-18]。PF的發展過程中可產生瘀血,而血瘀證的形成卻也導致纖維化進一步加重[19],可見瘀血是PF形成和發展的重要病理因素[20]。
因此邪在少陽,樞機不利,可使氣機升降失常,氣機郁滯而導致血瘀,形成少陽夾瘀。早期或為氣失升降或痰飲等所掩蓋,但隨著病情發展,此類PF患者多有夜間干咳或胸悶氣短等癥于夜間加重,除口苦、咽干等還多見面色發暗或唇紫,舌質暗或紫,或見瘀點瘀斑,脈多見細或細澀。此時可用小柴胡湯合桃核承氣湯,以和解少陽、活血化瘀、疏通腠理,可“隨其所結而攻之”,行散滯塞于肺間質的瘀血,從而減輕PF患者的病情發展。
少陽與他經合病時也可兼夾血分病變[21]。少陽證的PF患者,隨疾病深入而兼見陽明或太陰時,亦能導致瘀血產生,病在陽明則多從熱化、燥化,火熱則煎熬血液,津傷則血失承載,血行不暢,壅滯成瘀,此時可予大柴胡湯合桂枝茯苓丸瀉熱散結、活血行瘀;若其人素體脾弱,則邪易傳至太陰,病涉太陰則多從寒化、濕化,寒則凝滯血脈,形成血瘀,濕則聚飲成痰,阻滯氣血運行,導致營血淤滯而產生瘀血,此時可以柴胡桂枝干姜湯合當歸芍藥散和解少陽、行血化飲。
PF患者由于邪氣痹阻肺絡,導致經絡營衛氣傷,瘀血阻滯于腠理,日久不愈,正虛而瘀血干結于內,形成干血[22]。治療干血可用《金匱要略》中的大黃蟲丸,而此方治療PF的效果已得到初步驗證[23]。臨床上有部分患者可見納差、腹滿、面目黯黑、唇甲紫暗、皮膚干燥甚至皴裂,此時需以四逆散疏利氣機,合大黃蟲丸濡潤其干,以破開凝滯久瘀之干血,從而延緩PF患者的病情發展。
少陽是人體表里之樞、陰陽之樞,亦是人體元氣津液運行之樞。PF為邪犯三焦腠理,影響少陽樞機運轉,連及太陰、陽明,或由少陽病涉血分,產生痰飲、瘀血等病理產物并進一步阻滯腠理,最終形成PF。少陽樞機不利是PF的關鍵病機,臨床上可從少陽的角度辨治PF,根據是否存在兩經同病及兼夾血瘀的不同,選用小柴胡湯、大柴胡湯、柴胡加芒硝湯、柴胡桂枝干姜湯等方進行治療,必要時亦可將柴胡類方與其他方劑合方運用。本文基于樞機理論,探討運用柴胡類方從少陽辨治PF的應用方法,以期拓寬思路,指導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