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鷗
廣才兄于2011年創辦《天津詩人》,十余年一直風生水起,在當下中國詩歌現場極具影響。我注意到,他每期都設有“詩版圖”這個很受詩人喜愛的欄目,以行政區劃或以地域詩歌群落為特征集結,12年來,共推舉出了40 余個這樣的詩歌版圖,詩界相傳,功莫大蔫。
《天津詩人》2022年冬之卷,廣才兄再次關注貴州水城詩群,并邀我為這些詩人朋友說上幾句,盡管忙得幾乎崩潰,但是廣才兄為家鄉的詩人做實事,我只能遵命,放下手里的工作妄言幾句。
水城隸屬貴州省六盤水市。六盤水市別稱中國涼都,地處貴州西部烏蒙山區,滇、黔兩省結合部,長江、珠江上游分水嶺,北盤江流域兩岸,是三線建設時期因業而興的城市。六盤水歷史悠久,春秋時期為牂牁國屬地;戰國時期,市境內為夜郎國屬地;秦統一中國后,為巴郡漢陽縣屬地。
盡管是地道的貴州人,且這座城市還有許多詩人朋友,但是,此刻我突然感覺對六盤水對水城這片土地是陌生的,或者說對這座城市的認知是外在的。
本期“水城詩群”共選24 位詩人,從上個世紀60年代至2000年出生的詩人都閃亮登場,編排體例以年齡為序,從最年輕的詩人開始,這充分體現《天津詩人》詩歌讀本一以貫之的對年輕詩人的扶持,更彰顯了主編詩歌永遠面向未來的詩學眼光,令人贊賞。
眾所周知,自改革開放以來,由于我國社會和經濟的轉型巨變,由于后現代思潮的強力滲透與肢解,由于商品經濟的突然降臨,以價值為內核的信念、尊嚴、道德、情感、美學等人文精神元素的倒塌,具體表現為價值倒塌、信念喪失、道德淪喪、心靈麻木、人格扭曲、旨趣庸俗。一方面,國人的人文精神受到前所未有的精神肢解,表現為空虛、迷茫、掙扎、絕望,這構成了我們創作的精神性背景;另一方面,世俗生活上,人們追求游戲人生、活在當下、娛樂至死,這樣的生存狀態與生存心理,又構成了人們創作的現實場域,人們的作品都會自覺或不自覺的流淌出來。顯然上述兩個方面,共同構成當下文學創作的精神圖景與現實場域,是我們有效解讀詩歌文本的精神背景與認知基礎。
下面我以寫意的方式,談談我對一些作品的閱讀印象。
上帝也許賜予羅喬有特有的捕捉詩意的能力,他仿佛一位忘我傾訴的少年,不動聲色,帶著撕裂的詩意和天然的憂傷出場,他的詩意,時而是露珠或淚水滲出的鹽粒,時而是帶著淡淡哲思的氣息;他的敘述從容而安靜,蘊藏一種內在的思考,就像荒秋的寒流,滲入內心。就本組作品來看,詩句敘述過于鋪張綿實,可節制一點,靈動一些。
熊生嬋的語言是靈秀的,詩意是靈秀的,小小的情緒與思考也是靈秀的,在她清新的如同與閨蜜安靜的敘述中,她總是在盛出的蜜中藏著芒刺,讀者總能獲奇異的閱讀期待,這既是她的思考,也是她的語言特征。
王譯慶以“月怎樣接住背面的黑/此刻,誰會踏上我的臺階/跌落在這冰冷的日子里”這樣的詩句留給我較深的印象,我贊賞他對存在意義上的個體生命的思考,贊賞他審視存在的獨特視角。
婉筠的敘述有節制,時有突兀,時有概括力,時有隱喻。“薄冰上活著的,永遠活著/淤泥里躺著的,永遠躺著”呈現了一定的概括力;而《石縫里的無名氏》深藏著隱喻,觸及我們的生存狀態與生存心理,令詩歌文本獲得一種較為開闊的詩意。
章依妮的“無論是杯中的森林/還是夢中的雪花/有一粒沙,是你的天涯”,也讓人們發現了她捕捉詩意的能力,潛在的才華值得期待。
楊鵬的《我在夜晚提著星星》頗有想象力,詩意空靈,給讀者帶來豐富的思考。其實,孤獨是一位精神之王,所有的藝術似乎都在為他尋找新的疆域?!皩ふ覛w宿”顯然多余,顯得露,顯得滿。
熊生慶的組詩《風吹列車》,似乎在揭示個體命運的偶然與必然,令人獲得開闊的詩意。語言干凈、敘述有節制,詩人有這樣的思考,有這樣的語言自覺,我想會走得遙遠。
游丹選取《夢游》這個陌生的視角,以展現世俗生活中瞬間奇異的感悟,揭示了個體生命虛虛實實的存在。她的語言隨性、鮮活,與世俗生活的場景和細節形成了一種心靈與語言的默契,令文本獲得了另一種張力。
歐錦的《誰借走了花朵的顏色》詩意閃動著幽光,在詩人似乎懵懂的思考中,在語言的靈動中,我們獲得了令人著迷的詩意。
楊琨是一位成熟的詩人,歸宿是人間無法回避的一個話題,楊琨的《歸宿》
為閱讀楊琨的詩找到了一個缺口,里面有一個詞:貧窮。這個詞是“從貧瘠的泥土中長出來/又消失在荒蕪的大地”,這種貧窮終歸“是我命中天然存在的裂縫”,這樣的“日子一圈圈,遍地都是”。詩人不需要是個“全才”,即便是在感情的世界,也應該是有遺憾和缺陷才好,這恰恰是一個詩人最閃光的東西,就像一片葉子上的蟲洞,就像這組詩歌里的詞——“貧窮”。這既是世俗生活的呈現,也是精神層面的隱喻,《歸宿》中他對場景和細節的采擷與運用,揭示了人間豐富性與復雜性的無奈與悲傷。
讀王祥林,只需讀“內心寧謐與人間煙火/漸行漸遠”,讀“風找不到回家的路”,讀“其實,我們并沒有生活在水里”,就讀出了詩人與這個世界的距離。讀詩歌就是讀詩人,你幾乎不需要讀太多,一首詩讀一兩句,一位詩人讀他的一兩首詩,就知道詩人的品質。詩必須寫詩人的心,詩歌才有溫度,才會與讀者產生共鳴,假使心就是容不得雜質的水晶。讀者請原諒王祥林,“原諒我們的缺席”,有時候我們并不懂詩人真實的內心世界,但是詩人,對這個世界你需要保留,而不是全部講出,說透。詩歌因為有秘密,才變得迷人。
尚遠剛看到雪,看出了“低處也有打過折扣的寒冷”,雪落時山是“寒”的,水是“瘦”的,樓群的骨骼是“粗壯”的,“你的子宮里,藏有一輪/小小的太陽”。詩人需要給自己再造語言的空間,他需要這樣的“破壞”完成對詩歌的涅槃重生。其實,詩歌的再塑,最直接最率真的東西來自語言,但是,最厚重的卻是語言遮掩下的靈魂,就像杯中的酒,清澈是一回事,酒香是另一回事。
秋玲的《像一場天黑之前的秋風》是組詩,由《屋檐下的麻雀》《這個春天的節日》《老爸》《舞蹈室身體的詩歌》構成,無論是以麻雀隱喻個體生命的生存狀態,還是用“口罩里的花朵/為春天代言”,還是“身在CCU,還要扳回殘局/回家,回家是老爸能想出來的妙招。”,還是“最樸素的節拍都靠近天霆”,四首詩歌選取不同的載體,從四個不同的角度演繹了個體生命的交響,而這些飄飛的音符,都“像一場天黑之前的秋風”……
讀王鵬翔的詩歌,你一定知道他的心安放在何處,哪里才是他詩歌創作的“原動力”,從那聲蟬鳴“這是最后一首/關于白牛村的分行文字”,“從溝底爬到壩子,從山腳 ”,從“被太陽燒傷的皮膚/也會蛻下一層黝黑的皮/仿佛時間之蛇溜走后的蛇蛻”。詩歌內容代表了詩人的價值取向和靈魂“原點”,詩人不是美食家,要遍嘗人間美味,詩人應該是一個偏執的“吃貨”,只喜歡自己喜歡的味道。詩人應該有這樣的辨識度,因為思想,因為語言,也會因為詩歌內容。
祝發能的《與一匹茅草相遇》詩意深邃而盎然,詩人以蒙太奇似的兩個鏡頭,以獨特的視角,以被茅草割出的一滴血與人間對話,正如詩人所言“這不是戰爭/和一匹茅草用傷口對話/是一種儀式”,顯然這樣的對話一生都在糾纏,不僅僅是儀式,更是立場與態度,既打磨了詩人,也磨亮了天空。
還有幾位優秀的水城詩人未能解讀,我想會有機會再與水城的詩人朋友們交流?!短旖蛟娙恕?022年冬之卷推出的“水城詩群”,就所選文本而言,水城詩群的創作大致呈現出五個特征:一是不同年齡段的詩人同時登臺亮相;二是呈現出不同語言風格的多聲部合唱,彼此交相輝映;三是創作題材很豐富,充分體現了詩歌創作的豐富性與多元性;四是展現了詩人們善于捕捉世俗生活的場景和細節;五是彰顯了詩人處理豐富而駁雜的現實經驗的能力。我常說:是不是詩歌,取決于語言和感知事物的方式,而這拷量的是詩人的想象力。詩歌終究是語言的藝術,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思考,終究要通過語言呈現出來,而詩人以什么樣的語言呈現我們的情緒與認知,其實這首先決定與詩人感知事物的方式。但是,一位詩人能夠走多遠,取決于認知的深幽,取決于思考的力量,因而只有獲得思考的暴力,并獲得一種從個性到共性的上升與超越,我們的創作才能深入時間。
2022年8月10日于貴陽南鷗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