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新民的詩

春 雷

子夜駕著混沌的馬車，穿過迷惘的沼澤

而我這位騎手，比夜和沼澤還要茫然

這是何時，何地，何方？倏地

一陣隱隱的雷聲，被耀眼的光送到床前

許久沒聽到雷聲了，它帶來的雨價值不菲

它忙著排布春天序列

它無與倫比的分量幾乎沒有分量

它重重的錘子，砸向廢墟殘垣

稍稍安靜了一會兒，它又極不甘心地踱過來

它有太多的話，要將夜與晝隔斷

隔著一堵墻，在暗里看

我的春天，比往年薄了幾許？

工地明星

從陜北高原走過來，抵至

江畔，橋造了三座了

老橋工，一身黝黑，仿佛蘊藏著什么

這個秘密讓記者發現

橋工說，相對于工藝的發明創造

自己的一切并不重要

譬如纜索，細長的可以纏繞地球

自己就是其上小小的一截

橋工說橋的實質是溝通

橋和它的負荷、它的引導

遞予你，一段從水中刨出的路

值得你依賴和祝福

藉此，你憶及北往南來的車流人流

與遼闊的塵世聯系

坦蕩地，消逝在時光深處

遂 行

枕頭好像越墊越高

硌著低低的夢

無一根可以拽出的結

床鋪試圖拘役

我的三維酸疼

無助的，是徹夜的過街提醒

一個又一個紙鳶飛起

我的心思，如板結的土壤

任由夜死死捂著

但請不要說四月殘忍

黑占領兩廂，讓開大路

另一種風景溢出你的眼窩

謠 曲

爺爺沒有照片，奶奶

也沒有。早些年回老家

父親總有理由

領著我給爺爺奶奶上墳

父親蹲在地頭

那個世界的硬通貨在他手中摩挲

何其嫻熟，虔誠

我從中讀出天大的孝心

水塘，阡陌，蓬蒿掛住的落日

充滿靈異的老鴰，扇乎著

時光拉長的傳奇

實證距離的遙遠

如今，向來模糊的爺爺奶奶

已絕少被提起

常提及他們的父親也不在了

在江畔，我常常凝視回頭潮水

縫合親人的臉，想象一顆種籽

在旋渦中泛白

雨中奔跑

二月的雨不緊不慢下著

我在雨中跑著，跑濕了衣服

我還是跑在了雨的前頭

我跑進了宿舍，雨只能在后面

徒勞地追著

它一定不只在追我

事實上，它已把一些隨意

噴在了我的頭發之上

衣服已忽略了

兩分鐘的路，讓我記住了它

以及無處不在的深淵

我很少這樣奔跑，在二月

在二月的雨中

這不是跑步的節奏

我一旦靜下來想著這段經歷

才發現自己，與雨實在有些相像

凝

你的腿麻了，手麻了

麻木像冬天凝固的一種表情

聽信于某種暗示

機械地一仰

天壓了下來

時光開始細細削你

你承接的沙發

是如此不堪，窗戶有縫

小犬探頭，地甚滑

內心有一只瞳孔

期待再一次縮小

你怕一盆水，在其中隱沒

你看到一只手掀起濁浪

而你又與雪獅子重逢

羈 絆

那些時光

仿佛結了冰

火焰般考驗我

我趴在外婆的肩上

渾然不知她正在死去

黃花菜，黃桷樹

少年夢的門檻兒低

門檻兒上仰著放不直的我

生活的筐被那只蒼老的手

一點點編織

一堆羈絆無人打理

雞同鴨講我沒有玩伴

我的心像白茫茫的漳河

注入的山水無知無覺

與一棵樹對視

樹有時比房子還老

房子拆了，樹還傻傻地站著

它看起來不容易悲觀

它和許多同伴一樣

把四季扛著，著色

這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樹

現在它以黃葉擦亮秋風

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

我們同時感到驚訝

仿佛在他鄉，遇上多年未見的熟人

其實這個叫田橋的村莊我從未到過

一座橋引我而至

在離樹百米遠的地方

芒稻河活潑無比，龐大的鋼構件

和威武高大比肩，有聲有色

一節又一節，正把高鐵和世界首座高鐵懸索橋

向江對岸遞將過去，一條大江格外年輕

這棵樹牢牢抓著地，縮回自己影子里

湖心亭

翻過最后一道山坡

拐過一個亭子

你晃動湖心

許多亭子瞬間變化

彼岸花喊我過橋

桉樹褪著夏天的皮

桂花被水汽氤氳吸引

一只掙扎的蝴蝶，因愛殉情

空廊像是不曾空過

白鯧攪起細細波紋

琴棋書畫展示無界

道德已被走湖的人們咀嚼萬遍

我不關心的信息

在我躍入湖中時輕易甩脫

假如它飛來，就只能懸在空中

在落雪時分爬滿亭頂

既 白

東方既白是一種什么白？

土埂下這方池塘

也在細細觀察

手機“嘟”一聲

環球經濟陰云密布

漣漪輕漾，荇藻搖擺

黃雀兒深掘午后的薄

流轉。人間天上

一道疤痕灼亮

晚櫻在謙卑中憂傷

三千年的塊壘悄然移動

偌大園子，倏忽之間

黃 鳥

一次次，又一次次

靜觀著那扇門

難以洞悉的驚恐

雨顧全大局，虹在閃爍

只有一個人，笑意

腐蝕你的骨肉

光線迷失在虛空

你試圖擺脫

尖叫的魅惑

月光被大口吞服

苦味的笑，抽走你的筋皮

“不安的精神”，稱之冷酷

菲洛克斯路

菲洛克斯路，掩映著

菲洛克斯電器中國公司

藍色柵欄里的樹木已有二層樓高了

它們把自己種在土里

大廠房在遠處臥著

鐵門把嘴閉得緊緊的

鐵門邊的旮旯里縮著一頂帽子

遮住一位看不出年齡的人

在數手中的一把塊票

從左數到右，從右數到左

感覺他能數出花來，數出

一種樂趣

時光之鶴從他肩頭飛過

財富或能借此增加

他投入的虔誠或被上天認可

秋霧在繼續邀請落葉

他的身影越發朦朧

以至于我走過又忍不住返回

我還是沒看出他的年紀。但我記得——

昨夜，東總104室。那人

化為一棵飛蓬

隔著雕花窗欞，遞我

一個小小夢境

一個談不上意義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