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奮斗
——李師江《黃金海岸》人物形象解讀

唐 頤

2022 年5 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閩東籍作家李師江的長篇小說《黃金海岸》。這部小說分上下卷，共68 萬字。讀罷全書，令人拍案叫好，我還想再讀一遍。總的感覺就如封面的一句話：“有史詩的故鄉，永不消亡。”

該書以1980 年為切入口，講述了閩東海岸三個村莊的一群年輕人如倔強的種子，在改革開放春風吹拂下，狂亂野蠻生長的故事；塑造了一個個在改革開放40 年中奮斗并在時代更迭中撞擊出悲壯火花的文學形象；展示了工業經濟的車輪碾向漁業經濟時，一個濱海城市的發展史與灘涂的消亡史。

作為閩東人，我尤其喜歡作者那有自己辨識度的文學地理故鄉意識。他筆下的人物形象，既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也有著濃厚的“閩東地理標識”，成為獨特的“這一個”，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小說刻畫了20 多個豐滿生動、可圈可點的人物形象，本文就其中幾個主要人物形象進行分析。

⒈李師海

李師海的主要性格特征是要強、堅韌、大氣、敢想敢干、永不言敗。

1980 年，李師海退伍回到海西縣郊增坂村。他以為自己在部隊表現不錯，便請在縣委辦工作的同鄉李懷準幫助推薦工作。想不到李懷準讓李師海讀一段報紙，結果200 多字的文章，他讀錯了8 個字。李懷準拒絕了李師海的請托，并厲聲道：“知識改變命運。你要是尊重我的話，先記著這句話，不要狡辯！”

李師海回到家，悶頭躺了三天，終于想通了，對弟弟李懷風說：“我以為自己能說會道，見多識廣，見過世面，忽略了自己大字不識幾個的短處。懷準還是厲害的，一下子就抓到我的要害。”

為此，李師海放下面子，到村小學上夜校，并依靠一本《新華字典》，勤奮補習文化。他的目標很現實，一定要看得懂報紙，因為“報紙是個很大的世界，比李懷準要厲害得多”。從此，他養成了每天讀報的習慣，有了電視后，堅持每天看新聞聯播。而他就是從報紙上看到一則種草養魚的新聞，便按圖索驥，考察取經回鄉后如法炮制，當年即成為萬元戶，切身感受到何為“知識改變命運”。

之后，李師海一生只做灘涂養殖這件事，而且把它作為唯一的產業，事業越做越大，直至投巨資圍海塘3000 畝養蝦養魚養蟶，追求立體養殖，屢敗屢戰，直至成為灘涂養殖王者。當工業經濟的車輪碾向灘涂養殖時，李師海就像堂吉訶德一樣，拿起長矛大戰風車。這種要強、堅韌、大氣、敢想敢干、永不言敗的性格，隨著他的養殖事業起起落落，發展壯大，也朝著極度自我、超我的方向發展。就如李師海的兒子評價父親創造的“立體養殖”，不過是父親的海市蜃樓、理想夢境而已。

敢愛敢恨、忠于愛情是李師海的愛情觀。鄉村女教師海燕是他心目中的“女神”。海燕最初是李師海的弟弟李懷風的戀人，可以說，李師海是搶了弟弟的戀人，但他“搶”得光明正大，明確地和弟弟“宣戰”，公開競爭，經過不懈追求，終以個人魅力抱得美人歸。尤其難得的是，他始終理解、尊重海燕，把妻子當作自己事業與家庭的“定海神針”，始終忠于愛情與婚姻。這對于狂亂野蠻生長環境中脫穎而出的一個企業家來說，可謂是“出淤泥而不染”。

李師海賭徒脾性、痞子習氣。他相信黨的政策，尊重法制，信奉科學與知識，不參與宗族械斗，不相信神鬼怪異。但他的賭徒脾性、痞子習氣似乎與生俱來或者生長環境使然。小說中李師海唯一一次去賭博，是“叫空注”(即口袋沒有那么多錢，卻空口叫注，贏了拿莊家錢，輸了就找借口，被視為賭場大忌)，一心想贏了錢，投入養殖所用。李師海退伍回村不久后，以352 元中標一個五六十畝的池塘，通過母親月明“做會”籌了150 多元。他絞盡腦汁也籌不齊余下的錢，便鋌而走險，到老肥與三眼的夫妻賭場“叫空注”，下賭注120 元，結果輸了，拔腿就跑，躲到村小學教師海燕的床鋪底下。后來還是他的爺爺李元豐找老肥的父親塌鼻借錢，擺平此事。

20 世紀90 年代初，李師海以大塘養殖對蝦，因遇上全球性對蝦白斑病毒，全軍覆沒。他債臺高筑，欠下農業局30 萬集資款。崔主任派人軟禁，逼他還債。他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懇請局長再貸款30 萬元，支持他養黃蟶，來年保準翻身，還清兩筆30 萬元，說到激動處，突然抄起切西瓜的菜刀，把自己小手指剁了，以示決心。局長為之震懾，經全面調查，認為李師海養蟶計劃值得期待，決定再貸款10 萬元，助其起死回生。果然，那年黃蟶大豐收，李師海東山再起，還清債務，幾年后被人稱為“養蟶大王”。這場“苦肉計”足見李師海的痞子習氣。

李師海的文學形象十分豐滿，40 年的改革開放似乎賦予他工農商學兵的經歷，使他奮斗成為一個草莽英雄。

⒉李懷風

李懷風是個棄兒，4 歲時被李師海父親李兆文收養。懷風爺爺李元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是村里頭號大地主，土改時被新政府鎮壓，生父李兆鏡于1966 年“破四舊”時，由李兆文劃著小舢板，送出海口從海上潛逃臺灣。李兆鏡對李兆文說，有一個寶貝，存在他父親手里，作為托孤代價。李兆文后來問父親李元豐是什么寶貝，李元豐卻說不知此事。李兆文認為被兆鏡騙了，對養子李懷風就沒有了好臉色。

從小感覺寄人籬下的李懷風，勤奮吃苦，富有同情心又多疑狹隘，對原生與寄養家庭不僅不存感恩，反而仇視。他通過努力讀書，考上農業學校，畢業后分配獸醫站，自己爭取到公安局工作。他肯吃苦，能力強，兢兢業業，也為前途經心鉆營。李懷風曾立功受獎得到重用，后因受賄枉法鋃鐺入獄。三年刑滿出獄，受到養殖專業戶關得玉的關照與影響，深刻反思，變得成熟了。“成長”是李懷風性格發展的脈絡。

李懷風的精心鉆營與多疑狹隘性格使他失去了戀人海燕。他并不真正了解海燕向往自由與清高的性格，自作主張，靠跑關系、送禮，要把海燕調入縣城小學。但他未曾想到，正是自己拉著海燕去教育局副局長家那卑躬屈膝又自鳴得意的表現，讓海燕感到惡心，從而點燃了兩人戀愛關系破裂的導火索，而自己的多疑狹隘加速了導火索的燃燒進程。

李懷風吃苦耐勞，敬業用心，工作能力強，這在他破獲海盜殺人越貨大案中得到充分體現。他抓住了案情關鍵線索，三番五次找知情者老二，苦口婆心勸說，自掏腰包懷柔，讓老二跟隨他前往海上偵查。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山重水復疑無路之際，案件柳暗花明，一舉被破獲。

李懷風對弱者富有同情心。這在李懷風對待船仔的關愛，特別是對待逃犯關得玉的訴求中得以充分體現。關得玉因走私被判刑三年，夢見父親病重，越獄逃回海島，被海島派出所副所長李懷風抓獲。關得玉懇求見患病的父親一面，再押送回監無憾。李懷風請示所長、指導員，得不到批準。次日，關得玉又苦苦哀求他。他動了惻隱之心，悄悄過來，隔著鐵柵欄說道：“我最受不了人掛著眼淚要見爹見娘的。我告訴你，你現在得逞了，所長和指導員上縣里開會去了。我現在是冒著風險，已經通知到村里，叫你老爹過來了。我就準你們見十五分鐘……”

在小說的最后，李懷風覺悟了成熟了，為自己當初拒不與臺灣回來的生父見面、相認的行為而懊悔，千方百計尋找生母遺骸，與生父骨灰合葬，完成生父也是自己的心愿。他和離異的妻子葉君薇也得以相互理解、寬容、復合，還老來得女，家庭生活美滿，并當上了市水產協會會長。這些就像他對船仔說的一句話：“要是可以當人的話，誰也不想當只狼，戰勝自己的心，談何容易。”

⒊池巧清

池巧清是在那個狂亂野蠻環境中生長出來的典型女性人物。她早熟，從小聰明伶俐，長大后精明干練，憑借年輕漂亮資本，一心攀高枝，為了目標不擇手段，歷練成一個狐貍般的港商，是改革開放浪潮中的機會主義者代表。

巧清是碗嶼村池家四姐妹中的老三，父親池根水是個典型的重男輕女的家長，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唯一的男孩子老五來寶身上。從小缺少愛的巧清喜歡到天主教堂哭泣和想心事。

這個缺少愛的小孩，認為世上人都欠著她，長大后便把恨帶給世界。小說第一次描寫巧清，似乎就為她的發展定下了基調。

巧清從撿到的過濾煙頭上，看到了希望，認識了比她大10 歲的池玉喜。在玉喜一路無私的資助下，她重返課堂，考上衛校，當了護士。玉喜是巧清的恩人，巧清也十分感恩，幾次要以身相許，有了錢后，也用錢報答玉喜。但她當上護士不久后，就被一個年輕帥氣有實力的醫生所吸引，便追求自己的“愛情”去了。

如果說，巧清追求男醫生時對玉喜還有愧疚之心，對兩個男性還有“愛情”分量的比較成分，那么不久，她瞄上了第一個“高枝”——一年內失去3 個重要女人(母親、妻子、女兒)而住院的馬縣長，就毫不猶豫地黏了上去，目標是縣長夫人位置，至此，“愛情”已經完全變味。但萬萬沒想到，有一個比她更“狠”的女人，很快取代了縣長夫人位置。精明的巧清愿賭服輸，退而求其次，從馬縣長那里謀得了縣招待所主任職務。一年后，她與一名港商閃電結婚，移居香港。在飛往香港的飛機上，“巧清渾身充滿了力量，感覺長了兩只翅膀，天空就在眼前”。

三年之后，巧清的先生死于車禍，她接管了總資產達數億的公司，成為當地女企業家商會副會長，回鄉發展。她精心鉆營，結識了崔市長，很快成為市長情人，施展萬種風情讓市長沉溺于情網，難以自拔。她為自己拓展了大施拳腳的商業空間，成為當地商界風云人物，賺得盆滿缽滿。不是你的東西，終歸要還的。崔市長因腐敗案被帶走調查，巧清心知肚明，意識到馬上要查到自己頭上了。最后，她將自己手機充足了電，偷放在一輛出租車上，金蟬脫殼，逃到香港。

⒋李元豐

李元豐是閩東農村傳統文化堅守者。他誠信、睿智、固執，寄希望于來生。

神秘的“金蛤蟆”在本書上冊結尾予以揭秘：李元豐曾是李懷風爺爺李元洪家的幫工。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李元洪把一只巴掌大小的黃金蛤蟆托付李元豐，說：“只有形勢轉好，能光明正大拿出來的時候，你才能給兆鏡，否則，你就是帶到墳墓里，也不能給任何人。”李元豐一諾千金，恪守終生。李兆鏡逃亡之前，局勢不穩，他不敢給兆鏡；兆鏡1987 年從臺灣返鄉之時，他已將金蛤蟆帶進了自己墳墓。雖然自家幾十年生活拮據，不時還陷入困頓，但李元豐從來沒有產生過動用別人所托之物的念頭。他后半生一再堅持為自己修墓、遷墓，其中重要原因是讓“金蛤蟆”有個歸宿。這個秘密，直至20 多年后，“金蛤蟆”因李元豐的墳墓修路征遷而出土時，才予以解密。李元豐的誠信，超越生死，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精髓之一。

李元豐的睿智體現在他對親人、友人的觀察關心上。他從孫子老二突然改變懶散脾性，頻繁去灘涂討小海行徑上看出端倪，提醒老二：“要把心中鬼放出來。”當老二與巧云未婚先孕的消息在兩個村掀起軒然大波時，他苦口婆心地勸兒子李兆文：“做一個父親，應該在孩子最需要幫助時候，扶他一把。”當他得知大孫子李師海為了籌措承包魚塘款，鋌而走險去詐賭，欠賭債120 元，落荒而逃時，即找老朋友塌鼻借錢，幫助李師海渡過難關。他很早就看透了李懷風的心事，語重心長地勸導道：“要記住自己的根在村里。”

對一方水土的理解、敬重與守望，對傳統的堅持與踐行，李元豐倔強的性格被刻畫得入木三分。小說開篇第一句寫道：“一方水土，總有人用命運守望。”筆者以為，李元豐即是其人之一。20 世紀80 年代初，在歡迎大孫子李師海退伍回村的家宴上，他對村支書說：“增坂村數百年繁衍四千人口，靠的是門前有塘，門后有林，塘水起起落落，子孫生生不息。現在西玻塘圍墾了，塘水干涸，子孫前景堪憂呀。”他還講述自己1955 年到官井洋捕魚時，親眼看見海里出現一只房間一樣大的神牛盯著警告的眼神，分明是阻止漁民采取敲竹棒那種滅絕性的捕撈黃魚辦法。他認為，每片海都有神牛在看管，現在西陂塘變成田地了，神牛自有報應，也許10 年，或是50 年。這種對一方風水的執念和萬物有靈的傳統思想，如烙印一樣銘刻于心，令其遵循一生。

⒌老二

老二是個情種，為巧云癡情一生，也為愛情與理想追尋一生，漂泊一生。

老二善良、懶散、人畜無害，迷上了鄰居屠戶老蛇的二胡聲，老蛇的妻子枝丫讓老二情竇初開，老二卻把真情全放在了巧云身上。后來巧云未婚先孕，因兩村宗族的薺蒂而引發風波，難以結合。在枝丫的幫助下，巧云假裝投海自盡，暗度陳倉，悄悄潛入枝丫的娘家，一個偏僻山村。老二則想讓巧云先生下孩子，然后一家子再遠走高飛，但為了巧云與自己的生計，他只能外出打工賺錢；不料在官井洋遇上海盜，老二小命幸存，錢財卻空空，誤了去看望巧云的時間。巧云斷了經濟來源，為了自己與新生嬰兒的活路，無奈跟隨貨郎擔遠走他鄉，杳無音信。

從此，老二踏上了尋親路，風餐露宿，乞討行路，跟隨地方劇團，四處打聽妻兒消息，均無結果。幾年后，老二帶回一個長相酷似巧云的小女孩。20 多年之后，池根水彌留之際，巧云突然出現在父親病榻前。老二得知消息，趕過去見巧云。老二第一眼以為認錯人了。同樣，巧云一直相信老二死了，老二的出現讓她驚詫、懷疑。老二說那是枝丫騙你的，巧云只是不信，哭著求他道：“死了就是死了，反正你在我心里已經死了，求求你別來擾我了！”這一對戀人的結局讓讀者唏噓不已。之后，老二繼續過著行吟詩人的生活，漂泊與追尋成為他的習慣與歸宿。

⒍陳武功

陳武功是小人物中的梟雄，精干、強橫、工于心計、野心勃勃。

陳武功是麒麟埕的大戶人家，育有立春、立夏、立秋三個兒子，他是在帶著大兒子立春去碗嶼池家相親時出場的。當立春與池家二妹巧云眉目傳情時，他卻一眼認定池家大女兒巧容身材壯實人勤快，是理想的媳婦人選，巧云長得像水草似的，不能要。立春幾番爭辯，以屈服告終，明白一切都掌控在父親的意志中。

陳武功的人生偶像是曾祖父。民國十一年（1922），麒麟埕與增坂爭灘涂，發生海上械斗，曾祖父拳術好，打死一人，被官府通緝，逃亡。三年后，案件和解，曾祖父回到村里，全村人到村口鳴鑼放炮相迎，后他被推為族長，何等風光。

為缺水的麒麟埕再建一口井，應該是絕大多數村民企盼的大事，村黨支書陳玉貴10 年前就想干，卻因林氏宗族以風水為由阻撓沒干成。陳武功借黨支部讓他牽頭的名義，獨斷專行，文武并施，扳倒了林氏族長，贏得村民支持，樹立了威信，成為事實上的族長。在他的策動下，麒麟埕與增坂因爭水源與爭灘涂而并村械斗，終卻以他的小兒子立秋被驚嚇的老牛踩踏而死告終。

陳武功的工于心計還表現在他對李懷風與陳石頭的關系上。李懷風在讀中學時，曾為了省一頓早飯而途中餓暈。陳武功給他一塊光餅，一席交談，他明知李懷風是世仇家的養子，還秘密認為義子。這一出“恩義戲”是李懷風日后對養父李兆文遇害一案徇私枉法的真正動因。陳武功抓住陳石頭單純、俠義、敢拼命、孝順母親的特點，三番五次“關心”他，終使石頭成為肯為自己賣命的打手。

陳武功后來中風了，死在輪椅上。作者對他最后的描寫意味深長：“輪椅上的人已經不動了，但仍保持著指揮的架勢。”

真正立起人物形象的小說，不失為好小說。分析、解讀《黃金海岸》中形態各異的文學形象，他們的奮斗歷程與那一幅波瀾壯闊的史詩特質的故鄉畫面，便呈現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