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一年九月,為了紀念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四十周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發行了東京大學教授丸尾常喜的魯迅評傳《明暗之間:魯迅傳》(『魯迅:花のために腐草となる』)。丸尾常喜的魯迅論因獨特而深湛的闡釋體系,在中外學界獲得“丸尾魯迅”的美名。此前,國內已出版過他的《“人”與“鬼”的糾纏:魯迅小說論析》(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和《恥辱與恢復:〈吶喊〉與〈野草〉》(北京大學出版社二00九年版)兩部研究著作。加上今年的《明暗之間:魯迅傳》,可以說“丸尾魯迅”在中國的譯介工作已基本成形。在此,筆者想探討一下“丸尾魯迅”在形成過程中的一次“事件”,即“丸尾魯迅”的重點由“恥”到“鬼”的突變。
學界一般將日本戰后的魯迅研究者分為三代。第一代以竹內好為代表,他在一九五0年前后確立了日本戰后魯迅研究的基本闡釋框架。第二代以活躍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丸山昇、木山英雄、伊藤虎丸為代表,他們在竹內好的基礎上將戰后魯迅研究推上高峰。第三代則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藤井省三、代田智明等為代表,他們與前兩代學者的研究方式與思考路徑明顯不同—前兩代學者構建了以魯迅為媒介,在探求中國乃至亞洲現代性的基礎上反思日本現代化的魯迅研究傳統;第三代則“另起爐灶”,以實證分析、社會學、比較文學和文本分析等方式對魯迅展開學術性研究。換言之,日本戰后魯迅研究發展到第三代學人時已發生明顯轉型。丸尾常喜通常被認為是第二代學者的代表之一,不過他的研究與第三代魯迅研究者也存在共通之處。
提起“丸尾魯迅”,可用“鬼”與“恥”二字簡單概括其獨特性。“鬼”是指丸尾常喜另辟蹊徑提出“阿Quei 即阿鬼”的假說,開辟以中國民俗中的“鬼”文化觀念闡釋魯迅文學及其思想的嶄新路徑,這是“丸尾魯迅”最具影響力的部分。“恥”則代表了丸尾常喜的早期魯迅研究,探討的主要是魯迅文學如何生成的問題。自竹內好提出“回心說”后,魯迅文學生成的根源問題一直是日本魯迅研究界的焦點。丸尾常喜結合日本的恥感文化,強調魯迅文學的本質是“作為民族自我批評的文學”,認為魯迅文學生成的重要契機是個人以及民族的“恥”之意識。由此觀之,“丸尾魯迅”中的“恥”之部分顯然繼承了竹內好等學者的研究課題,而“鬼”之部分則與第三代學者的研究方式呼應。也就是說,當日本戰后魯迅研究發生轉型之際,“丸尾魯迅”內部也發生了轉折。
一九八三年,對“丸尾魯迅”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年份,“丸尾魯迅”的重點在這一年實現了由“恥”向“鬼”的轉變,而且其進程之快甚至有些突然。自一九七七年起,丸尾常喜便計劃以“作為民族自我批判的魯迅文學”為題,撰寫五篇系列論文以分析魯迅文學中的“恥”之意識。一九八三年一月,在該系列論文的第三篇《從〈吶喊〉到〈彷徨〉》發表后,他還在文章追記中表示將繼續同系列研究,并公布了將發表的第四篇和第五篇論文的擬定標題,即《關于〈彷徨〉里面“恥辱”的推移》和《關于“恥辱”的恢復》。然而,這個研究課題此后由于某種原因戛然而止,預告的這兩篇論文最終也未能面世。不到一個月之后,丸尾常喜實際發表的是《阿Q 人名考:“鬼”之影像》一文,也由此開啟了自己以“鬼”為核心的嶄新研究視角。
一個研究者的研究視角發生重大轉變,其背后通常蘊含著復雜原因。那么,“丸尾魯迅”的重點在短時間內發生了從“恥”到“鬼”的轉變,其背后又潛藏著怎樣的問題?關于這一點,丸尾常喜幾乎未在文章中提及,但我們或許可以從《明暗之間:魯迅傳》中獲得一些啟發,并由此管窺戰后日本魯迅研究的轉型經緯。
《明暗之間:魯迅傳》的日文原著是集英社于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五年間推出的“中國的人與思想”系列叢書中的一本,也是彼時四十八歲的丸尾常喜出版的第一部著作。該書后記的落款時間為“一九八五年四月”,據此可推測寫作時間大約在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五年之間,恰巧與“丸尾魯迅”的轉變期重合。而且,書中的內容編排也顯示出其研究重心正在經歷從“恥”到“鬼”的過渡。
作為一本面向大眾的魯迅評傳,《明暗之間:魯迅傳》的重點在于通過對魯迅人生經歷與文學世界的追索,展現魯迅“歷史中間物”意識的確立過程及其心靈軌跡。書中關于“恥辱感”乃魯迅文學生成之契機的論述,顯然來自丸尾常喜此前關于“恥”的研究成果。與此同時,關于魯迅文學及中國傳統文化中“鬼”形象的論述,在書中亦占據相當篇幅。后來,這些論述在丸尾常喜一九九二年提交的博士論文《關于魯迅與傳統的基礎性考察》中得到進一步深化,并構成了“丸尾魯迅”的“鬼”部分。換言之,《明暗之間:魯迅傳》可看作他個人研究轉型期的過渡性產物。
丸尾常喜在該書后記中提到,自己一直對魯迅抱有一種“同時代感”。他說:“說來也是我馬虎,此次寫作之前,我一直覺得魯迅生活的時代與我生活的時代多少有些重合。然而中日戰爭全面爆發的那一年我才出生,所以其實毫無重合之處。”對于一名魯迅研究者而言,魯迅的生卒年月本是常識,沒有誤記的理由,而此處卻說自己此前一直懷有與魯迅同時代的“錯覺”,并且這種“錯覺”僅出現于此書寫作之前。這一情況,確實值得探討。實際上,在之后的論著中,丸尾常喜對魯迅的敘述確實呈現出一種不同于以往的“距離感”。例如,他在《“人”與“鬼”的糾纏:魯迅小說論析》中說:“魯迅或魯迅的文學同我個人之間存在著兩重障壁。一重是超過五十年的時間之壁。……另一重是中國人與日本人的民族之壁。”
關于這種“同時代感”的由來,或許可用丸尾常喜在解讀魯迅時反復強調的一句話解釋,即“回憶是由回想之際回憶者的意識來加以選擇與過濾的”(《恥辱與恢復:〈吶喊〉與〈野草〉》)。所以,這種“同時代感”很可能是其“有意識選擇與過濾”的結果—當中既包括他獨特的個人意識,也反映出日本戰后的一種時代意識。
在丸尾常喜的個人意識層面,對魯迅的“同時代感”或許與其恩師增田涉有關。一九六二年,丸尾常喜從東京大學畢業后,到大阪市立大學跟隨增田涉學習,從此開始魯迅研究。眾所周知,增田涉于一九三一年游學上海時拜魯迅為師,其后頻繁到魯迅家中聽魯迅親自講授《吶喊》《彷徨》《野草》等諸多作品,后來他將自己向魯迅求教的往來書信編成《魯迅增田涉師弟答問集》。不僅如此,增田涉還時常向自己的學生談起自己與魯迅交往的點滴以及魯迅一字一句授課的情景,甚至包括魯迅說話時的語態神情。《明暗之間:魯迅傳》中許多談及魯迅其人的引用均來自增田涉的敘述。或許,正是這種師承的因緣在無形中令丸尾常喜心中形成鮮活而生動的魯迅形象,也令其對魯迅抱有一種仿佛觸手可及的“同時代感”。
在日本戰后時代意識的層面,對魯迅懷有“同時代感”,是戰敗后直至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日本知識界存在的一種普遍感覺。魯迅在戰后日本迅速受到廣泛的關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日本知識界將魯迅視為中國革命經驗與精神的象征符號,試圖借助對魯迅文學的闡釋尋求促進戰后日本社會復興、反思近代化、重建民族主體性的思想資源。正如伊藤虎丸所說:“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帝國主義的崩潰,和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成為我們戰后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出發點。當時,對于侵略戰爭的自我反省和中國革命成功給予我們的深刻沖擊結合在一起,我們很想學習中國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尤其是很想跟魯迅學習。”(《魯迅與日本人》)因此,日本戰后的魯迅研究從建立之初便將魯迅置于日本社會的內部語境之中,這與當時日本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產生強烈共振。比如,竹內好與丸山昇分別以“文學者魯迅”與“革命者魯迅”的構建回應了戰后日本的“文學與政治”論爭,以此尋求反思日本近代化的思想資源;大江健三郎等知識分子在一九六0年安保斗爭之際默念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并紛紛走上街頭,以實際行動守護戰后民主主義;伊藤虎丸通過對魯迅“個”之思想的考察,把握西歐近代化精神的本質,進而反思一九六八年“大學紛爭”事件和日本戰后民主主義的失敗教訓……換言之,從戰敗直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魯迅在諸多日本知識分子眼中是一位與他們懷有共同革命思想的同志和戰友。這種極具現實性與批判性的魯迅接受方式,盡管難免伴隨著主觀與片面,但也因此促生了日本知識分子對魯迅的強烈“同時代感”。所以,對親歷戰后日本社會重建與思想斗爭過程的丸尾常喜來說,他對魯迅懷有的“同時代感”更可能來源于此。
因此,初期的“丸尾魯迅”從恥感文化出發,將魯迅文學視為“作為民族自我批判的文學”,是對第一代戰后日本魯迅研究的繼承與發展。相應的,“丸尾魯迅”從“恥”向“鬼”的轉變,或許與日本戰后魯迅研究的轉型和日本社會思潮的變化有深刻聯系。
隨著日本社會向大眾消費社會的逐步轉化,左翼力量衰退,大規模的社會運動陷入低谷,“政治的季節”迎來終結。日本戰后知識分子與魯迅的“同時代感”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頂峰后便逐漸減弱。與此同時,日本思想界也經歷了從“存在到結構”的轉變,日本魯迅研究亦隨之轉型,逐漸退離思想論爭的第一現場并重回學院。魯迅文學與思想中的“政治性”品格開始日漸淡出日本學界的研究視野,歷史化、相對化、理論化的研究范式逐漸成為主流。一九八三年一月,剛上任不久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在施政演說中提出“戰后政治總決算”的口號,要求修改和平憲法,摒棄“自虐性史觀”,重新培植日本的“民族自尊心”。這一口號的問世可說是日本戰后社會的一大分水嶺。以此為界,全面反思戰爭責任、反省日本現代化失敗教訓的思潮不再是日本社會的時代強音,民族自我批判的精神逐漸遭到“稀釋”,否認戰爭侵略性、試圖擺脫戰敗國陰影的新保守主義由此走到臺前。或許丸尾常喜也正是在此時發現,迄今為止自己對魯迅文學及其精神的“同時代感”正在淪為一種“錯覺”,魯迅的時代與自己生活的時代“其實毫無重合之處”。
于是,自一九八三年起,丸尾常喜開始了以“鬼”為魯迅研究重心的嶄新視角,其目的是通過將魯迅文學相對化以把握其背后近代中國乃至中國文化的真實面相。他認識到,此前日本魯迅研究的根本問題是過度強調中日兩國歷史經驗的共通性。由于中日兩國傳統文化的深厚淵源,致使研究者容易忽視兩國民族文化的相異性,這反倒成為日本魯迅研究進一步發展的瓶頸。所以,丸尾常喜決心將魯迅研究的重心轉移至中國文化。加之他受到周作人的啟發,贊同其“中國民眾的感情與思想集中于鬼……故欲了解中國須得研究禮俗”的主張,因此選擇“鬼”作為理解中國社會文化的切入點。
綜觀“ 丸尾魯迅”的重心在一九八三年由“恥”到“鬼”突變的事件,從結果上看似乎是突發的,但是其內部存在復雜的誘因。這在《明暗之間:魯迅傳》中已有所顯現。當丸尾常喜意識到自己對魯迅抱有的“同時代感”淪為一種“錯覺”時,他也認識到日本戰后魯迅研究需要正視中日民族文化的相異性。這便是“丸尾魯迅”日后逐步走向成熟的轉折點。
(《明暗之間:魯迅傳》,[ 日] 丸尾常喜著,陳青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