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二〇二一年五月二十六日,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在車上,電話中金圣華問我去哪兒,我說:“去嘉倩家,她的狗馬上就要被安樂了,我得趕去?!笔トA驚叫:“啊喲!這么可怕!你去干什么?”我想了三秒:“感受。”她疑惑:“這有什么好感受的?”我說:“感受那生死一線之間,感受在場的人和狗的生離死別?!?/p>
Barksdale是一只中型Poodle(貴賓犬),是二〇〇七年女兒嘉倩收到的禮物,它來的時候就像個咖啡色絨球,在地板上滾來滾去,非常可愛。自此這一人一狗在家里形影不離,嘉倩抱它像抱小孩一樣,直著抱,經常用手搔它脖子前面的位置,頭埋進它的毛發里親吻它。曾幾何時它的毛發已轉成金黃色,手腳生得老長老長,能夠兩臂環抱女兒的脖子。有時我們吃飯,它跳上餐椅坐著,好像很懂事似的看著大家,人人見了都說它像個人,大概它也以為自己是人,哪里是中心,它就當仁不讓地往中間一坐,并且只跟人玩不跟狗玩。
經常在夜深人靜,我專心寫作時,就會聽到“嗒!嗒!嗒”的腳步聲,然后見到“高腳七”Barksdale出現,隨后是嘉倩打著赤腳靜靜地從墻后閃出。嘉倩傷心的時候,它會急得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看到我出現就像找到救兵似的望望我又望望她,像是要我好好安慰她似的。到嘉倩臥室聊天,一張雙人床,左邊她睡,右邊它這家伙頭靠枕頭,身蓋被子,不吵不鬧,靜靜地聽我們講話,我只得委屈自己坐在床尾,以免礙著它。Barksdale生嘉倩氣時,會在床中間拉一坨大便,然后坐在旁邊看嘉倩的表情,嘉倩竟然不揍它。有時看不慣它這么受嬌寵,便給它個暗虧吃,它也不記仇。有一次嘉倩讓我輕輕打她,試下它的反應,這回它可不肯饒我,直對著我吼了五分鐘,咳得喘不過氣來。嘉倩跟Barksdale就這樣互相依偎,共度了十幾個春秋。
五年多前,嘉倩有了女兒才搬出去住,這時全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寶貝身上,Barksdale頓感失寵,常常在喉嚨里對baby發出怒吼的呼嚕呼嚕聲。嘉倩怕出事,只有忍痛安排它跟其他狗一起生活,雖然有工人細心照顧,我總感覺它被打入了冷宮,還好嘉倩經常去探望它。有幾年沒見,再相見時它的毛發已變得好淡好淡,盡顯老態。在大孫女五歲、小孫女兩歲時,大家覺得該把Barksdale請出來養老,它出關以后火氣已沒那么大了,老小也能和平相處,這也奇了,家里十幾只狗,兩個孫女對Barksdale特別親近,特別喜歡。七八個月前,聽說Barksdale經常咳血,我見到它步履蹣跚,臉上的毛發給剃掉一大半,另一邊毛上沾著血漬,非常狼狽。嘉倩的爸爸跟她說,它在這世上的任務已經完成,應該送它走了。嘉倩不舍,還是拖了兩個月。
那天我走進嘉倩家客廳,只見Barksdale平靜地趴在地上,弓著后腿,前腿向前伸得又直又長,眼睛直直地向前望,仿佛已經準備好了從容就義似的,女兒們和孫女們在周圍輕聲細語,她們都已做好心理準備,也都跟它道了別。我輕輕地喚著Barksdale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我說:“Barksdale,要去天堂啰!”
那天還有另外一只大狼狗也是病重,在Barksdale之前先打針安樂死,我小女兒坐在地上抱著它,另外兩個女兒和一些工作人員都在旁邊陪伴。工作人員先把狗的嘴巴用塑膠口罩罩住,防備它張口咬人,再刮掉要打針的地方的毛發,打了兩針,狗的眼睛慢慢閉上,透一口氣,前腿一伸就走了。整個過程中Barksdale都在旁邊看著,仿佛是在預習演練,狼狗走了,它就跟在執行安樂死的一男一女后面,冷靜地看著他們準備藥物和針筒。
嘉倩坐在椅子上,Barksdale無力地伏在她懷里,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到了生離死別那一刻,嘉倩還是忍不住低聲飲泣,兩個妹妹一左一右,她們一個抱著嘉倩的頭,一個擁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撫摸著她以示安慰,我在一旁低聲說:“Barksdale到天堂啰,要到天堂啰……”見到她們姊妹情深,淚流滿面地互相安慰,那場景令人感動。我曾經跟Barksdale在同一個屋檐下,雖然不由我照顧,多年下來還是有感情的,見桌上有盒紙巾,抽了兩張出來,拭去臉上滾下的淚水。沒多久,一輛小巴士來把兩只狗接走,日后火化。
多年前我先生曾經問我:“如果上帝不準你死,你怕不怕?”自古以來,似乎人人都想長生不老,從來沒人想過“不準死”這個問題,我內心的感覺竟然是“怕”!
我在想,現世的人,如果沒有意外,基本上都可以活過九十歲,醫學發達,許多疑難雜癥都能治愈,不能治愈的也延續得了生命。但如果是活在人間地獄,沒有生活質量、沒有生命尊嚴,安樂死是否是一種選擇?
大狼狗和Barksdale火化那天,嘉倩拍了張照片給我,Barksdale蓋著被子安詳的樣子,像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