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每年的單位年會部門宣誓時,我的腳趾都不停地摳著地。
半小時后,我打算出去透透風,在院子里裝作看手機。
然而一個人站在我面前,他還叫了我的名字:“尚嘉!”
聽聲音我就知道是誰了,但我是不會承認的。我抬起頭,假惺惺地說:“趙譯?”
趙譯看著我,問:“臉這么紅,喝酒了?”
“哪能呢,還沒到聚餐環節!”
他又說:“那你別喝酒,我在樓上有客人,等會兒坐你的車回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他不是膽子大,就是人有點傻。
如果你遇見過那樣一個人,你聽見他的聲音就會臉紅,說話時分不清平翹舌,走路有可能順拐,開車有可能撞墻……的話,你一定會明白我在說什么。
我和趙譯從小就認識,我們的友誼破裂在十歲那年的冬天。
當時,趙譯用鐵鍬拍實了一大堆雪,挖了一個雪洞,累得手臉通紅,頭發里都冒著熱氣。他邀請了好幾個小孩參觀他的雪洞,最后一個才輪到我。
這也就算了,可我剛爬進去,他就用雪堵住了洞口。
眼前忽然黑了下來,我聽見他們的笑聲,一下子就哭了。我亂拍亂砸,手腕不知被什么劃破,趙譯把我拉出去的時候,幾滴血落在雪地上。我踢了他一腳,他也哭了。
高考之后兩個班一起出去野餐,將近一百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趙譯在圈子中間,唱了一首俗得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網絡歌曲。我看著他,卻想起小時候的兒童節,可他早就不是小時候的模樣了,他面孔英俊,嗓音好聽,我看到好幾個女生紅著臉。一曲終了,有人起哄:“有女朋友嗎?”

趙譯抬起眼睛,目光灼灼,視線從我的臉上一掠而過。然后他叫出了班花的名字,說:“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我撫摸著手腕上的小小傷疤,忽然生起氣來。我發覺自己一直記著趙譯的仇,從十歲到十八歲。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這是真的。
我日日摩挲著對他的氣惱和討厭,直到情緒表面像被包漿般锃亮閃光,也像被磨薄了一樣吹彈可破。
二十二歲,我有了男朋友。比趙譯內斂,比趙譯溫和,比趙譯好看。我一度為此而得意。可是我們走過巷口時,那么巧就遇見了趙譯和他的女友。
走遠之后,我的男友還挺逗,他說:“你能不能輕點摳我的手?”我們倆的關系就這樣變壞了。我覺得他就像掌握了我的污點和把柄,他看著我,眼神也像X光,精準掃描了我的病灶,這同時傷害了他。
我不是沒想過挽回這段關系。我烤了一個蛋糕,所有的主料和配料他都認得,唯有那截綠色是盲點,他問我:“這是什么?”
我如實回答:“草。”
于是他也說了一個字。同音降調,第四聲。
我們就這樣分手了,分得滿地狼藉,很不體面。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里我給趙譯做了個青草蛋糕。
二十七歲,我稀里糊涂地和趙譯相了回親,我由此成了一個“翻小賬的女人”。
這話是趙譯說的,后來我的昵稱也成了“范校長”。
餐廳里,當看清面前笑得光芒萬丈、得意揚揚的趙譯,我的想法在“留下”和“逃跑”之間反復橫跳。趙譯拉了我一把,說:“都是成年人了,咱們坦誠大方一點,坐下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后來他的電話響了,鈴聲居然是“河馬張開口吞掉了水草,煩惱都裝進它的大肚量……”
就這樣,往事爭先恐后地蜂擁而來,我們控訴了對方。
我說:“那時候我給你送鍋包肉,在路上摔倒了都虔誠地舉著盤子,膝蓋摔爛了也沒讓鍋包肉落地!你倒好,給我送盤炸雞柳,你邊走邊吃,到我家只剩三塊!”
他快要笑瘋了:“你那是怕你媽揍你……”
“那你為什么把我封在雪洞里?”
“我當時才十歲,你原諒我吧!”趙譯笑著說,這讓他的道歉顯得不太真誠,“那胡同里滿墻的‘趙譯是狗不是你寫的?”
“是,我用了整整一盒粉筆……”
說到這里,我們終于相視而笑。
走出餐廳時,我看著玻璃窗上的影子,深深后悔穿了一件橘色的大T恤。我的樣子不像是相親,倒像是出來倒垃圾。因此趙譯提議看電影的時候,我拒絕了,提議散步的時候,我又拒絕了。
馬蹄聲法則說:如果你聽到馬蹄聲,先猜馬,不要猜斑馬,因為馬常見,而斑馬不常見。
我被自己的悲觀主義狠狠打臉。我承認,我今天遇見斑馬了。
我和趙譯之間關系的真正轉變是在年會的那天晚上。我看著他和同事道別,然后走向我。
我打趣他:“確定不跟女同事一起走嗎?”
趙譯大笑:“尚嘉,我好喜歡你!”
我的心尖軟了軟,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件事,冷哼:“你喜歡班花,那豪情萬丈的!”
“行了,范校長!”他抓著我的手腕晃了晃,“我當時要是說出你的名字,你能踢死我吧?”
我想起了那個夢,決定給趙譯做一次青草蛋糕。
我用了一種名叫“情人淚”的多肉植物,看起來還不錯。
我沒想到轉身的工夫,情人淚就不見了,趙譯捏著餐叉,看著手機,正有滋有味地咀嚼。
“你在吃什么?”
趙譯又挖了一塊蛋糕填進嘴里,他看著我,好像我在說胡話。
我差點想要扳開他的嘴:“你把那根草吃了?你怎么不把蠟燭吃了?”
“蛋糕上也沒蠟燭啊?”他眼巴巴地看著我,讓我深深懊惱自己的無聊舉動也許會讓他拉肚子的嚴峻可能。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我有必要跟他道個歉。可是他抱住我,說:“沒關系。”
可我喜歡他啊!每一次遠離他,都是因為想要抱緊他。這道理我如今才懂,我更淺薄。
后來擦桌子的時候,我發現了那根情人淚。我的大腦持續短路,我問:“你沒吃?”
他笑:“那我現在吃?”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