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筱君


21世紀初,文學和認知語言學的交叉學科—認知詩學逐漸興起。“認知詩學”一詞由魯文·楚爾所創,他認為認知詩學是以認知科學為工具來研究文學的跨學科方法。斯托克維爾的《認知詩學導論》、蓋文思等學者的《認知詩學導論》和《認知詩學實踐》進一步推動了認知詩學的發展。熊沐清認為,認知詩學應定義為所有的認知文學研究,贊成廣義認知詩學的概念。廣義認知詩學注重實踐性和方法論創新,研究對象是文學藝術,包括文學藝術的基本理論、文學藝術的生產和接受、文學藝術思潮和流派等等;強調“認知與閱讀的心理過程的關系”和“文學創作的工藝”,包括圖形與背景、原型范疇、認知指稱、認知語法、腳本與圖式、可能世界、語篇世界與心理空間、概念隱喻等等。
在方法論上,熊沐清進一步概括如下:第一,體驗性是其方法論的哲學基礎;第二,以認知語言學和認知心理學為代表的認知科學是認知詩學的直接來源;第三,跨學科研究是其基本屬性之一;第四,注重文本分析的實證研究是其基本價值取向。相比之下,認知詩學較少關注純文學理論的討論,注重理論與實例分析的結合,注重具體經驗,因為它是關于“閱讀的科學”;第五,文本研究中最核心的是語言研究。
劉玉紅在《認知詩學譯叢》總序中認為,認知詩學研究視角較新,主要的研究方法是文本細讀,目前仍以工具性應用實踐為主。國內的認知詩學研究發展時間較短,學者多以英文詩歌和中國古詩為主,如孫毅和鄧巧玲的《濟慈“三頌”的認知詩學新詮》、藍純的《從認知詩學的角度解讀唐詩宋詞》、何中清的《認知詩學視域下艾米莉·狄金森詩歌中的“死亡”隱喻分析》等等,缺少對本國古典散文的探討。莊子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著書十余萬字,多為寓言,其文想象豐富奇特,語言運用自如,靈活多變。《逍遙游》是莊子散文的代表篇目之一,寓說理于寓言和生動的比喻中,寓言是《莊子》最主要的表現方式,其本質是語篇層面的隱喻,適于用認知視角進行分析。
本文在認知詩學理論框架下,選取“概念隱喻”“概念融合”及“寓言投射”作為分析工具,通過文本細讀考察《逍遙游》中的隱喻思維并分析讀者閱讀時的寓言投射機制。
一、概念隱喻
隱喻一直被定義為一種語言形式或修辭手段,然而在喬治·萊考夫與馬克·約翰遜合著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出隱喻“無處不在,不僅存在于語言中,也存在于人們的思維和行為中”的觀點。他們又將概念隱喻分為結構隱喻、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其中,方位隱喻是一種把抽象的事物看成是有方位的一種隱喻形式。例如,“前天和后天”“下一個星期六見”。時間是抽象的,但是我們可以借助空間的前后、上下來理解時間的早晚。結構隱喻是指用一個事物的結構解釋另一個事物的結構,如“時間是金錢”“他的話非常有攻擊性”,即用金錢去形容時間的寶貴,用戰爭的術語形容辯論的激烈。本體隱喻是指將始源域中抽象的概念(如思想、感情、行為、狀態等)看作目標域中具體的概念,如將文學文本看作是一種容器,通過“蘊含”“滲透”等詞說明文學文本的容器作用,建立了實體隱喻。隱喻是語言學、文學理論、哲學和心理學等學科共同關注的一個重要領域,更是認知語言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屬于認知詩學的核心范疇。斯托克維爾認為,從認知詩學角度考察隱喻應該關注以下問題:該隱喻意指什么?其概念模式的哪些成分被投射了?如果把這些成分在句子中倒轉(不是用隱喻表達)會有什么效果?該隱喻是否創造了一些新的概念還是僅僅具有某種詩學效果?王寅在《認知語言學》中認為明喻,則都是隱喻。本文用MIPVU隱喻識別的方法,通過文本細讀,在《逍遙游》全篇找到十二個隱喻,下面進行具體分析。
(一)方位隱喻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指大魚,字由“魚”和“昆”兩字組成。“昆”字始見于西周金文,本義一般認為指同、共同,引申指眾多,沒有大的意思。此處用眾多表示大,得到隱喻:體積是數量。“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指大鳥。《說文解字》中記載鵬:“鳳飛,群鳥從以萬數,故以為朋黨字。”“朋”字始見于商代甲骨文及商代金文,其古字形像兩串貝連在一起。可見“朋”也指多,此處仍用眾多表示大,其概念模式的數量眾多被投射,隱喻同上:體積是數量。該隱喻為后世文中對鯤鵬的意象提供了引申義,多引申為強大,追求自我超越的意義。后世對鯤鵬這一隱喻的使用基本延續了古代的意義。王寅列舉了毛澤東曾經兩度引用鯤鵬為典,分別描述敵軍和我軍的情況,但基本義都是強大。
“鯤之大……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千里那么遠,用距離遠近形容物體的大小,用熟悉的、簡單的事物描繪抽象的事物。長短被投射為大小,我們得到隱喻:距離是體積。“其翼若垂天之云”還是形容大,翅膀有多大,像云那樣大,得到隱喻:翅膀是云彩。“氣焰有何寒而無極,大有徑庭”,后有成語大相徑庭,表示相差很遠,大不相同。其中徑是小路,庭是院子,用徑庭表示差異,意思是中間隔著路和院子那么大的懸殊。空間的大小被投射成真實情況,由此得到隱喻:空間距離是真實程度。
(二)結構隱喻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這是用具體表示抽象的典型,將田野上霧氣的蒸騰、陽氣的生發投射成躍動的野馬,得到隱喻陽氣是野馬。“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動物身上的部位和氣候現象是怎樣也想不到相似之處,但是羊角和旋風的形狀則十分相似。羊角上旋轉的螺紋被投射成旋風的風眼,得到隱喻:旋風是羊角。“芥為之舟,水淺而舟大也”,草、杯是船。“大樽而浮乎江湖”句,樽本是高腳的酒杯,酒杯的外形被投射成縮小的船,取形狀的相似得到隱喻:樽是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句,蓬草過于茂盛,就會遮蓋山野,如同人茅塞不通的頭腦,茂盛的雜草被投射為雜亂的內心。該句得到兩個隱喻:茂密是堵塞,頭腦是心智。現實生活有人會說“心如雜草”,意義相近。
(三)本體隱喻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尸”一字的運用將占著位置不動投射為死在了那里,成為不能動的尸體。用尸體表現占著位置,得到隱喻:占著位置是尸體。文中還有大量擬人的動物角色,如“蜩、學鳩、嫠牛、雁翅、鼴鼠”,通過他們的言語展示出他們是目光短淺、缺乏想象力、庸人的化身,與鯤鵬之志相差甚遠,得到隱喻:某些動物是目光短淺的人。堯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堯說,日月升上了天空,火把還不熄滅,要與日月爭光,不是很困難嗎?及時雨普降了,還去澆水灌田,滋潤禾苗,不是徒勞嗎?許由是堯統治時期的隱士,堯知道許由賢能,想讓位于他。將許由投射為日月、及時雨,把自己投射為爝火、灌田的水。即賢能的君主是光照和雨水,就有隱喻君主是氣候現象。及時雨多比喻在關鍵時刻能解救危難的人或事,如《水滸傳》中的宋江號稱“及時雨”。
全篇十二個概念隱喻中,有方位隱喻四個、結構隱喻五個、本體隱喻三個,全部用于舉例、闡釋和勸服;如不使用隱喻,表達上將味同嚼蠟,平淡無奇,莊子的散文也將失去想象和審美價值。以上分析進一步說明隱喻已經內化在思維中,心智的隱喻決定了行文的隱喻。
二、寓言投射
寓言投射的概念源自馬克·特納,他認為對任何文學語篇進行解釋,必須考慮人腦是如何處理知識和創造意義的,故事和敘事不僅僅是文學性的,而是我們日常心智活動的基本部分。俞玨認為,文學語篇的結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腦的運作程序。寓言投射可以研究文本來觀察寓言投射如何進行互動,說明讀者如何運用日常經驗解讀文本,建構意義,再將這種解讀投射回自己的生活中。寓言的功能是把說教的觀點投射到讀者的世界觀上,改變其闡釋認知模式。寓言認知理論包括故事和寓言投射,通過概念整合生成新的意義。故事是我們基本的認知能力,包括一個個空間小故事,每個空間小故事的基本成分是實施者,客體和事件。投射就是讀者會把故事投射到他自身的生活之中,人們通過對日常生活體驗去理解文學文本。融合運行于新創結構中,融合是短時的、在線的加工。福考尼艾爾的“概念融合理論”強調兩個輸入空間在碰撞和融合時必然會新創出原本沒有的信息。概念整合過程涉及四個空間:兩個輸入空間,一個融合空間,一個層創空間。各個空間通過跨空間映射進行對應連接。概念整合理論有益于文學的認知詩學研究,并用于其他形式語篇的分析。
邁克爾·伯克認為,文本有兩個重要的觸發物,一個是文本內部的語言特征,另一個是文本外部的語用領域。讀者先接觸到莊子《逍遙游》的文本語言,其語言特征和語言內容最先打動讀者。作為莊子最為后世稱譽的文章,不僅在于他飄忽不定的想象力,還在于他搖曳多姿的文風。文中有敘事、有印證、有譬喻、有議論,正如清代林云銘在《莊子因》中所言:“以為續而非續,以為復而非復。只見云氣空蒙,往返紙上,頃刻之間,頓成異觀。”
同時,文本外的與語境、體裁和讀者個人經歷相關的語用意義也通過神經元刺激著讀者。現代的讀者和當時莊子時代前后的讀者在閱讀《逍遙游》時有不同的感受,這種不同源于不同時代下的語境。正如王麗巖認為的,《逍遙游》其旨歷來有不同說法,或因時局,或憑己意,化生出千姿百態。當現代讀者閱讀莊子的無為而治的時候,難免不會想起后續道家的近似學說。有的人也許深有共鳴,結合陶淵明的精神主張,贊成“躺平”或是推崇極簡生活、順其自然的人。有的人卻認為莊子的觀點消極避世,不符合當下的開拓進取的精神。不同經歷、不同追求的讀者自然反映不同,前一種必然能較好地將莊子的精神和觀點融入自己的認識當中而形成新的意義,后一種可能僅是形成了某種觸動,但是兩種讀者必然都形成了新的文學意義,使得讀者對文學語篇具有不同的認知處理。
以上讀者對文本內和文本外的感受可以看成不同的心智空間,通過上文描述的心智融合模型在讀者大腦中產生了新的層創結構,即不同于簡單地疊加,而是大腦中多個的神經元受到的刺激后形成了新的意義作用于讀者的主觀經驗,是不同映射在大腦中的概念融合得到的新概念,它是開放的、動態的。葉蓓卿認為,莊子逍遙義在歷代以來存在著適性逍遙、無待逍遙、“象數取證”釋逍遙、以大為逍遙等各類豐富的闡釋指向,其中郭象的“適性逍遙”對后世的莊學研究、佛道理論、詩文創作等各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這正好印證了邁克爾·伯克的觀點,人類擁有以空間小故事構建無限大敘事的能力,進一步說明寓言是人類的一種基本認知工具,可以持續創造新的意義。
本文分析了《逍遙游》中隱喻意義的生成策略和讀者解讀文學文本的過程和方式,進一步證明文學語言和形式受到人類大腦信息處理的制約的論點。認知詩學的分析工具能夠識別人們在創作文學作品和閱讀文學作品時產生的認知方式和心智投射,以及意義產生的原因。本文運用認知詩學視域下的概念隱喻、概念整合、寓言投射闡釋了《逍遙游》的美學效果的認知來源,幫助讀者發現作品的新內涵,解釋讀者在理解文本時的認知方式,充分展示認知詩學理論對莊子《逍遙游》的解釋力,促進認知詩學縱深發展。未來人們可以運用認知詩學的其他范式對我國文學作品和其他藝術形式進行更深入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