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洋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
—《荀子·禮論》
第一次接觸“性惡論”一說,是剛上初中時歷史課本上的一角,篇幅不大。在介紹完孟子的“人性本善”觀點后,提到了荀子和他的觀點—“人性本惡”。那會兒實在是幼稚且懵懂,只覺得這“惡”放在孟子的“善”后面實在是突兀,頗有點兒反社會、反道德的意味。天下一片祥和,我們祖國未來的花朵正茁壯成長呢,哪那么多惡不惡呢!人家孟子前腳剛說完性善論,怎么這邊就來個唱反調的?反正也是應試教育,我這人也沒什么深入研究的自覺,不是重點,記住荀子和他的“性惡論”就夠了。
沒想到,雖然我到目前為止僅僅過了不足二十年,卻也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以及周圍的事物產生懷疑并不斷推翻自己的看法。
從前的我更加偏向于“人性本善”,因為我親眼見過嬰童清澈的眼眸。我覺得,那樣一雙眼睛,怎么能裹挾著污濁和邪惡來到這個世界呢。嬰童是那么的懵懂,我們會用天真、純潔等一切美好本真的詞語去形容他們,似乎他們是這世間最開始也是最后的潔凈。
后來,很簡單也很直接的原因,我與我的小侄子共同生活了一段時期。從他出生到一歲,我看著他一點點長大,也發現我原先的觀念也在一點點抽絲剝繭地動搖。為什么呢?在不能清晰進行語言表達的時候,嬰兒會用啼哭來表達自己的所有訴求—或是饑餓,或是困倦。他們不分場合,不分時間。在家里,父母會不得已徹夜難眠,如果這個小朋友鬧騰一些的話;在公共場合,他們依舊無所顧忌地放肆大哭,甚至會因為媽媽沒有給他買想要的玩具而在地上打滾兒撒潑,活脫脫人類返祖現象。那一刻的我在旁邊看著這一切,腦海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現這個問題:真的“人性本善”嗎?可是,除去嬰兒的生理年齡,不管是不分場合啼哭還是直截了當,甚至赤裸裸地表達欲望,欲求不滿時便極端行事,這是如此的自私丑陋,根本不符合社會道德。可能有人會說因為嬰兒沒有自理能力,心智完全不足以支持他們作出理智正確的行為……轉念一想,從來如此,便正確嗎?如果說嬰童是人類最本真的狀態,那這些顯露出來的不道德、不體面,那些赤裸裸的欲望和極端放肆自私的行事方式,都是人類的本性罷了。披上了初生的外衣,無所克制,無所顧忌。
于是,我不再執著于“性善論”了,但我相信人本身;同時,我也沒秉持“性惡論”。
再后來,“人性本惡”,但那又怎么樣呢?
我是如此羞愧:為自己的無知和狹隘而羞愧,為自己對“性惡論”的斷章取義而羞愧。或許,我現在依舊無知狹隘,但至少我不再談“惡”色變,不再認為說出“人性本惡”便是對社會其他正面積極的事物的否定與詆毀。
因為“性偽合”。“性惡論”不是對社會人類道德文明的否定,更不是對人們惡意的揣測;恰恰相反,“性惡論”更體現了對社會道德的追求,以及對個人品質的塑造的重要性。
我們時不時會看到一些或駭人聽聞,或沖擊倫理的新聞事件,甚至就發生在我們的身邊,但我從未因為這些而懷疑過整個社會及內里的人的正向基調和風氣,時代文明依舊在進步且將一直會向前。這些極端個例的出現是后天環境影響的結果。惡,與后天環境無關,我們生來便帶著惡;但人們克己慎獨,也是后天環境影響的結果。心存惡念、怠惰、欲望……這些都是無可避免的,但難能可貴的是,我們在正視自己內心及人格的不完美之后,仍能堅持克己慎獨,三省吾身,仍能以社會道德最高準則去約束自己的行為,并努力向成為一位品質高尚、性情善良的人靠攏。
高中教室后面有四個字掛了三年,我們教室搬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
那就是“克己慎獨”。
為什么呢?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尋求安逸,釋放欲望。怠惰和邪惡的念頭從未離開我們:有時它們存在感不太強,因為在各種外界因素共同作用下,它們毫無施展拳腳的空間,惡的種子還沒萌芽便被無形扼殺;但有時它們也很強大,尤其是當我們發現我們“可以”的時候,當沒有那么多外界因素約束的時候,如此簡單又日常。當我們看到校道的垃圾時,當我們看見跌倒的行人時,當我們看見教室未關的電腦、電燈和空調時,當我們走進無人商店有得選擇時,我們總會選擇行動,盡管那樣可能費時、費力、費神,盡管那樣可能與我們與生俱來的怠惰和惡欲相悖,但我們成長的大環境始終在告訴我們,我們應該怎么做。同樣,正如我們一直以來所看到的—大部分人將道德作為準則以約束自己的行為,矯正、強迫自己,并不斷塑造自己,最后才有了所謂正向的大環境。這樣的理智和行為,正是我們被稱為“人”的原因—“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和孟子的“性善論”不同,荀子從源頭出發,沒有一開始就盡善盡美的事物,人亦是如此;但正是這與生俱來的惡,讓后來的善顯得如此難能可貴。“性惡論”不是對人們原生純潔的否定,而是更加強調了后天環境與培養的重要性。正因為“克己慎獨”,我們才被稱為“人”。承認“人性本惡”并無大礙,但我們更要看到每一個人在這或漫長或短暫的一生中作出了無數糾結與掙扎后選擇的那一條路,最后才匯聚成我們如今堅定行走的一條大道,上面是前人、今人的道德感與自我約束的體現。哪怕這條路可能布滿泥濘與荊棘,但此時此刻于此處,惡之花始終在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