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鳳

山水賦作為山水文學中的一種重要形態,是伴隨山水審美意識的自覺而產生的,以描寫山水為目的,從而體味山水的自然美為主體的賦作。“魏晉已降,伴隨著人們審美意識的自覺,追求游放山水的風氣才產生了以描寫山水為目的,從而體驗山水自然之美的賦作。”(柳春《魏晉南北朝山水賦研究》)南朝山水賦的產生與發展以一種強大且沖擊的力量將山水描寫展現于世人眼前,以其藝術特色展示了山水審美的獨特魅力,從而將山水文學推向一個新高度。
一、山水賦的界定及南朝山水賦的作品整理
學術界對山水賦的定義各有說辭,難有定論,南朝山水賦的篇目數量也沒有定數。本文擬對山水賦的定義及南朝山水賦的數量進行梳理與統計。
(一)山水賦的定義
有關山水文學、山水賦,學術界已有相當多的定義。例如,程章燦在《魏晉南北朝賦史》中認為:“山水賦是以山水描寫為目的并且以展現山水的自然美為主體的作品。”章滄授在《漢賦與山水文學》中稱“所謂的山水文學指的是把山水景物作為主要的描寫對象,以審美的心理,或寄情欣賞,或娛樂游覽,或贊美歌頌的一種文學樣式”。付葉宏在《晉宋的山水賦研究》中將成熟的山水賦定義為:“伴隨著人們山水審美意識的成熟而產生的以描寫山水為目的,從而體驗山水自然之美的賦作。”本文擬以此種觀點來界定山水賦,然而仍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從描寫對象上看,山水賦以自然山川景物為客觀描寫對象,其刻畫對象是自然界中真實存在的客觀具體的山川水脈,具備連貫如一的時空意識,在作品中呈現出的是完整的、獨立的審美客體,且山水并不包含自然界的所有物態。
第二,山水賦是賦類別中有關山水描寫的創作,僅有山水描寫并不足以形成山水賦,不能只把山水作為全篇的片段、襯托,或為人事活動的背景,或為人物情感變化的襯托,或為鋪寫夸飾京殿苑獵的組成部分。再者,山水賦以山水為審美對象,夾雜著情感的自然流露,情與景的融合在文中達到了一種無比自然的境界。
第三,山水賦的刻畫與描寫以同一時間與空間內的客觀景象為描寫對象,因而其時空具有一致性與同一性。
綜上所述,山水賦是指以山水自然為主要的審美對象,在文中展現山水景觀的完整樣貌與形態,并在山水描寫間流露出對山水景象的喜愛與欣賞之情的賦作。在賦作中,情隨景起,情、理與景都達到了一種非常自然的融合狀態。
(二)南朝山水賦的作品整理
本文以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所收錄的南朝山水賦為參照,結合山水賦的定義,已知現存南朝山水賦約三十篇,列表如下。
二、南朝之前山水描寫的發展概況
(一)先秦—抒情言志的工具
先秦時期,《詩經》與《楚辭》中已有關于自然山水的描寫,多是以抒情言志的形式出現。
首先,以鋪陳手法渲染環境氣氛,如屈原的《九歌·湘夫人》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一幅凄清蕭瑟的秋景圖刻畫得淋漓盡致。湘君漫步于湖邊,面對著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心事茫然,愁緒油然而生,情與景,水乳交融,構成了一個優美而惆悵的意境。
其次,自然山水以喻體的形態出現于文中,如《詩經·谷風》以自然山水景物來喻示夫妻關系的變化,富有生動活潑的生活氣息,將棄婦的內心活動刻畫得淋漓盡致。短短數語,棄婦雖身經磨難,仍不改初心的堅強形象躍然于紙上。
最后,詩人以山水起興,從而達到諷刺目的,如《國風·南山》中:“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南山巍峨高峻,雄狐緩步獨行,以南山中行走的雄狐諷刺齊襄公無恥淫亂的丑聞。
《楚辭》與《詩經》主要借山水描寫以表達諷刺、贊美或宣泄情感的需要,因而山水描寫是詩人情感的寄托與工具—景為情服務,是情感的附屬與陪襯。
(二)兩漢—為政治主題服務
兩漢時期基于大一統的政治需求,賦作中有關山水描寫的部分多以京殿苑獵中的自然山水為描寫對象,以堆砌羅列的方式進行組合,從而展現其恢宏氣度,自然山水的刻畫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堆砌羅列地理名稱,烘托其地廣物博。例如,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對上林苑內水勢的鋪陳:“滭弗宓汩,逼側泌瀄,橫流逆折,轉騰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橈,宛潬膠盭。逾波趨浥,蒞蒞下瀨。”將水系縱橫交錯之狀,水勢兇猛之態刻畫得生動而曲折。
第二,山水自然的描繪被寄寓了詩人的某種理想信念。例如,張衡的《歸田賦》:“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將自然景色的美好與污穢渾濁的官場對比,寄托了詩人的清高,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人生理想。
(三)曹魏—篇幅小,追求“形似”
曹魏時期,由于獨特的社會背景與紛亂的社會現實,于作品中注入充沛而動人的情感是這一時期的特點,寓情于景,情與景融。注重景物的描摹,追求“形似”,如曹丕的《滄海賦》,篇幅上已摒棄漢大賦的鴻篇巨制,從小處摹畫。賦作先總括滄海作為百川宗主的神威;接著寫其駭人之狀—“驚濤暴駭,騰踴澎湃。鏗訇隱鄰,涌沸凌邁”,從視覺與聽覺的雙重角度對其波濤洶涌之狀進行描繪,令人震撼,后以海內神龜靈禽隨波沉浮,吞舟巨魚攜浪橫奔,其效果得到了進一步加強;再寫海里的奇異珍寶與海島的景物,一片生機盎然之態。曹魏時期的山水景物已不再如漢大賦中作為自然背景而出現,轉而成為賦作刻畫的主要審美對象。作者如實刻畫自然景物,展現山水自然之美。同時,這些景觀也是作者內心情感的真實寫照,借山水景物的描摹抒發自身情感。曹魏時期的山水描寫對后世山水賦的發展有重大影響。
(四)兩晉—山水賦空前繁榮
山水賦是兩晉山水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兩晉賦作中將作者面對自然山水時的心理狀態都展現了出來,可大致分為以下三類。
一是紀行途中的景物點綴。賦作中的山水往往呈現出凄清冷寂的情感特點,如袁宏的《北征賦》:“于時天高地涸,木落水凝,繁霜夜灑,勁風晨興。日曖曖其已頹,月亭亭而虛升。魚托水而成鯤,木在山而有松……于量背梁山,截汶波,泛清濟,傍祝阿。”賦中將木、水、霜、風、魚、鯤、松等納入景物刻畫之中,寥寥數語間山間冷清之氣油然而生。
二是以老莊玄理思想包裹景物。兩晉山水賦在吟詠山水間融入玄佛思想,將玄遠幽深的哲學意味滲透于自然山水的欣賞中。尤以孫綽的《游天臺山賦》最為典型。文中首即以闡釋玄理為開端,孫綽認為太虛遼闊運自然而生山川,山川之奇挺為神明的扶持,實則是將自然萬物歸結于大道,于大道而生。接著賦中以作者游蹤為線,寫山川秀麗之姿,末以作者體悟到一些玄妙的事理,從而豁然開朗為結。
三是閑適安逸生活中的景物刻畫。賦作描寫居住環境中的山形水態,以表現閑居的暢適享受,如潘岳在《閑居賦》中幻想了這樣一個舒適宜居的環境:“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長楊映沼,芳枳樹樆,游鱗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藹,靈果參差。張公大谷之梨,溧侯烏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棗,房陵朱仲之李,靡不畢植。”
三、南朝山水賦的藝術特點
(一)山水形象的刻畫
南朝山水賦中以角度的騰挪轉換來刻畫山水景物。南朝賦予前代賦作所呈現出的最顯著的特色,即從不同的角度與手法出發,對山水景物進行淋漓盡致的刻畫,如謝朓的《臨楚江賦》。作者在賦中對歲暮黃昏的江邊景色加以渲染,描繪角度由下至上,由波濤翻滾的江面而至天上南飛的大雁與夕陽,既刻畫了楚江在西風的激蕩下“馳波郁素,駭浪浮天”的壯觀景象,又描繪了黃昏時分“云沈西岫”“迢迢落景”的優美景象;其間穿插著霜嵐、明沙、宿莽、行雁、虛林等意象,不同于以往山水賦作以名物的堆砌羅列來彰顯江岸的遼闊與江內物種之繁多,反以小處著眼,以情感抒寫景物。賦中直抒“憂與江兮竟無際”的胸臆,把景物都置于“歲已嚴”的自然背景下,寒霧彌漫,朔風激蕩,日落后的陰暗,天空中的雁陣,通過角度的變化,將賦者凄婉的心緒及戀戀難舍的感情和盤托出。
(二)南朝山水賦的藝術手法
南朝山水賦的最大特色是情與景的交融。賦者將情感寄寓于景物的刻畫之中,因而物皆染我之情,如謝靈運的《嶺表賦》:
見五瀆之東寫,睹六水之南馳,揮靈海之委輸,孰石穴之永歸。
若乃長山款跨,外內乖隔,下無伏流,上無夷跡,麕兔望岡而旋歸,鴻雁睹峰而反翮。既陟麓而踐坂,遂升降於山畔。顧后路之傾巘,眺前磴之絕岸。看朝云之抱岫,聽夕流之注澗。羅石棋布,怪譎橫越。非山非阜,如樓如闕。斑采類繡,明白若月。蘿蔓絕攀,苔衣流滑。
全賦分為兩段:第一段寫賦者由眼前東瀉南馳的水流,聯想到被流放至南方的自己,其一去不可歸的傷感之情油然而生;第二段將目光回到嶺表的主題,寫大庾嶺所見景物。首句先以“長山”二字總寫嶺的巍峨與雄偉景象,后作具體描繪,“外內乖隔”寫其由于嶺之雄壯而形成的隔絕之狀,以“下無伏流”正面寫嶺的高大,以“上無夷跡”寫山路的險峻。“麕兔望岡而旋歸,鴻雁睹峰而反翮”兩句以側面角度烘托山體的高峻。“既陟麓而踐坂,遂升降於山畔。顧后路之傾巘,眺前磴之絕岸”四句寫自己的行程之艱難,“后路傾巘”“前磴絕岸”,既照應上文的“長山款跨,外內乖隔”,又表現出自己遭遇的坎坷和前途的險惡。“看朝云之抱岫,聽夕流之注澗。……苔衣流滑”,具體寫眼前所見景物,感官上由視覺到聽覺,時間上從早到晚,由眼前之景到遠方的群山,以及絕壁上的蘿蔓,山澗溪流下的苔衣,一一寫來,大庾嶺的優美景色如在眼前。該作品是政治失意之作,寫景之句中也夾雜著對個人身世深深的感慨與郁悶之情—然對自然景物的欣賞與贊美并沒有因為賦者的個人情感而染上一層沉郁的色彩,反而更顯其真摯、誠懇與對自然山水的喜愛。
(三)南朝山水賦的語言形式
駢賦是辭賦發展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最高形式。駢賦是當時玄學思潮、魏晉風度與佛儒思想共同影響下的產物。駢賦以其獨特的句式特點、用韻習慣及詞匯選擇成為當時辭賦創作的風潮,如吳均的《八公山賦》,全篇以雙句為主,句式平行,又以四字和六字句對偶,兩組對偶句之間幾乎是字字平仄相對,而且每一段押一韻,換韻則另為一段。該作品著重描繪和歌頌了八公山超群拔俗的仙景,以及漢劉安王與“八公”白日升天的美麗傳說。從“峻極之山”到“北邐迤而懷燕”,以“山、仙、燕”為韻,寫傲立云天的八公山,內有圣人之道,外露仙人之表,南與古越國相望,北與古燕國相連的地理位置。“爾其盤桓基固”至“云望空而自布”是以“固、霧、互、布”為韻,刻畫八公山山勢廣闊,根基牢固,層巖交錯,崎嶇險陡,丹崖青壁,高峻雄壯。自“袖以華閬”至“藻日流階”以“淮、階”為韻,用擬人手法將八公山擬人化,將華麗的壽春城看似“她”的衣袖,而水深浪急的淮河好似“她”的衣帶,夜晚星光與寶石交輝,白晝陽光在臺階上閃耀。“若夫神基巨鎮而卓犖荊河”至“育嶺生峨”以“河、峨”為韻,描述八公山聳立在淮南西邊,淮河從它側旁流過,在風雨的拂灑下,山嶺入云,巍峨壯觀。“高岑直兮蔽景”至“花照基而岫鮮”,以“天、山、鮮”為韻,繼續夸飾八公山高岑穿云蔽日,山坡盤旋入空,可與太陽比高低,又與天河互回環,露珠在樹葉上閃耀,鮮花在神石旁盛開。“促嶂萬尋”至“傍帶花而來雪”以“絕、雪”為韻,緊承上段,說八公山的峰嶂萬丈千尋,高不可測,而其山崖也億丈萬仞,平廣難絕,它的上面繚繞,鮮花上綴飾著白雪。最后從“維英王兮好仙”至“高馳翔兮翀天”,總概全賦,正因為八公山如此仙景,所以漢劉安王才與“八公” 登山,乃至駕飛龍沖天仙去,從此改名為“八公山”。
總的來說,“蓋西漢之賦,其辭工于楚騷;東漢之賦,其辭又工于西漢;以至三國六朝之賦,一代工于一代。辭愈工而情愈短,情愈短則味愈淺,味愈淺則體愈下”(馬積高《歷代辭賦研究史料概述》)。馬積高先生既有對南朝文學創作技巧的肯定,又對南朝文學的內涵提出了質疑。南朝是山水賦發展的演變期,賦家精神氣質融入到賦作創作中,因而其山水賦作呈現出獨特的審美傾向。
本文系2021年江蘇海洋大學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晉宋莊園文學研究”(項目編號:KYCX2021-06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