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瑞

自1997年王小波逝世,社會上曾形成一股“王小波熱”。王小波特立獨行的行文風格頗受讀者關注,他對自由精神的追求和個體意識的覺醒,以及對歷史的思索和對現實出路的探尋打動了很多人,在當時文壇散發光芒,從而影響中國社會文化轉型時期的文學創作,同時也使王小波成為如臧克家《有的人》詩中所說的“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的作家。在今天看來,王小波的散文仍具有獨特的時代意義。他的散文集如《沉默的大多數》《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個人尊嚴》《我的精神家園》等,用豐富的想象力和獨特的思維構成了幽默的邏輯游戲。他以反諷、戲謔的方式推導出一個偽命題,引起讀者的質疑與反思;在此基礎上,按照已設定的謬論展開更加荒唐的推論,為讀者留出邏輯的空白,讓讀者自行補充發現;最終以思維游戲的反轉結尾,形成反轉突變的語言效果,使文章在邏輯中回歸,具有反邏輯的合邏輯性,從而引發作品與讀者心靈的交匯和契合。邏輯性與思辨性的散文風格離不開王小波對“理性”精神的倡導,他所師承的英美經驗主義和自由主義更是影響了文學創作。
一、反邏輯的語言特色
邏輯性是符合思維規律的特性,反邏輯性則是與邏輯性相對立而存在的特性,是對邏輯性的違反與超越。語言是思維的物質載體,英國哲學家羅素的“邏輯原子主義”著眼于解決語言表述知識和存在的矛盾問題,王小波散文的“反邏輯性”同樣也離不開語言的表達。具體到文學作品中,作者有意違反正常的邏輯推理過程,通過提出違背常識的命題、使用反諷與戲謔的語言等方式來進行“反邏輯”的表達,此過程需要作者具備較強的邏輯思維能力、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和巧妙的語言來呈現。在王小波設定的思維游戲中,他并沒有按照尋常邏輯來輸出個人觀點,而是從反邏輯的角度進行推論,按照反向的設想進行論證。這種設置反論題,并按照推理規定展開推論來證明反論題的虛假,最后轉而證明原論題為真的方法,稱為“反證法”。通過這種論證方式,讀者更好地參與到作者的理性思辨與邏輯推演中,從而領悟作者所呈現的價值思考。
王小波的散文在不同于尋常邏輯的創作中追求自由,主張獨特的藝術個性。在明顯虛偽或謬誤的現象背后,文章呈現出他正面、肯定的言語,表達出他隱藏于文字背后的挖苦與諷刺。在散文中,他常常以奇趣的想象來凸顯反諷內蘊,以反諷的語言表達出他的反叛精神與反邏輯特色。散文集《沉默的大多數》里既蘊藏著他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真理的追求,也體現出他對傳統文學、科學和社會生活的審視帶有批判性的眼光。例如,在《體驗生活》中,王小波通過對知青上山下鄉期間做憶苦飯的情節描寫,來展現當時社會的荒誕:打著“體驗生活”的名義來折磨知青,將極好的蔬菜變成極為難吃的食物,彌漫著令人惡心的苦味并伴隨著腸胃絞痛的后果。而作者在開頭便指出:“我雖在貧困地區插過隊,但不認為體驗得夠了。我還差得遠,還需要進一步的體驗。”過度壓抑、折磨的生活并不值得體驗,作者以反諷的語氣彰顯出其反邏輯的思維。作者通過“說反話”的方式隱藏自己的真實觀點,從側面誘導讀者思考:究竟什么樣的生活值得體驗?作者所設置的整個邏輯游戲在充滿戲劇性與荒誕性的意味中落下帷幕,其反諷語言所蘊含的哲理縈繞在讀者的腦中。在《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中,作者從一開始便運用其反諷戲謔的筆調將讀者引領至特定的現實社會—他以為豬所處的天然狀態就像人所尋求的自在生活一樣,是一種自然的生存模式和生活狀態;而那只特立獨行的豬,也象征著勇于突破生活設置的人。面對牢籠與枷鎖,它不同于其他安于現狀的豬,可是在特定的生活環境下,“我又覺得這樣做太過驚世駭俗—它畢竟是只豬啊”。在無情的諷刺與戲謔背后,作者強調這只豬雖然“另類”,有著非凡的覺悟與抵抗精神,但它仍然難以突破生活的設限,在贊美自由精神的同時,也諷刺了現實社會對知青一代的無情壓迫。王小波的散文以看似荒謬的語言展開,這是反邏輯游戲的設定條件,但是在此前提下通過說理與論證得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結論,通過舉例的方式進行論證,在反邏輯程序中呈現觀點。與此同時,他的設定目的也不是為了證明,而是戳穿謬論,是證偽,是通過反向的表現呈現其獨特的精神追求。
王小波將“倫理道德”比作“胡蘿卜”,把“傳統文化”比作“蔬菜”等,將貌似神圣的對象喻為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使得原本沉重的主題變得幽默風趣;以反叛與反邏輯的態度對待處于“神壇”地位的事物,包括傳統文化、官民關系、愛情與性等,使讀者領悟背后的文化精神。在常規邏輯偏離的背后,蘊藏著作者的真實創作意圖—或是對荒誕社會現實的異樣呈現,或是對理性精神的倡導。
二、邏輯思維的偏離與回歸
王小波的散文從邏輯游戲的運行出發,將理論問題具象化,形成邏輯悖論與留白,構成邏輯思維的偏離。邏輯游戲的設定最終會將讀者引上正途,在此過程中,邏輯悖論使得思維反轉,以反面的效果將話題拉回正軌。王小波不會在散文中把他的思想硬塞給讀者,而是在作品的留白中讓讀者自行體會,在作品結尾揭示思想內涵,達成思維的碰撞,形成讀者與作者心靈契合的會心一笑。當邏輯最終以思維游戲的反轉結尾,散文便在語言的邏輯中回歸,使讀者在邏輯對比中領悟作者真正的用意與思想。
在王小波安排的邏輯游戲中,他首先設定一個討論的問題與對象,其次將此理論問題具體化,以舉例、說理的方式展開論證。在論證過程中,他通過延續明顯的謬誤,來深入闡述荒唐的事件本身,在反邏輯的思維游戲中推導出意想不到的結論,與讀者共同探尋背后的哲理。在《從Internet說起》中,王小波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核心理念來論述文化自由的問題。他以為,對某一文學作品的封禁,最終會影響整個文藝界。他將此理論問題剖析為具體的邏輯問題,以互聯網作為引子,設定反邏輯的思維游戲,從而引出作者的真實意圖。他在開篇指出,在電腦聯網前,有人為了防止黃毒泛濫而提倡限制網絡,但是新技術的發明與普及勢不可當。因此,在這個信息如洪水般涌來的時代,如何面對網絡上低俗內容泛濫的現象,王小波便借用前人思維:當今審查太過艱難是由于信息爆炸,不如直接禁止,較為容易。以此明顯荒唐的論調,作者便設計出他的反邏輯游戲:連續劇從開頭看到結局也不大方便,倒不如也直接禁掉;流行音樂更應首先禁掉,這種聲、色、光、影的東西影響年輕人生活,不如讓他們去加強體育鍛煉。作者以此反諷語調將讀者代入他的反邏輯游戲中,引發讀者深入思考。而在具體的例證中,王小波不停地靠向自身預先設定的理論問題,從“禁止網絡”的做法進行是非的價值判斷,到底該不該禁止網絡,該不該限制自由傳播為向更深層面的探討進行鋪墊。在結尾部分,作者話鋒突轉,不再延續荒謬的邏輯,而在留白的意味中揭示哲理。作者通過提出“人類是一個整體”的觀點,進而論證人類的不幸是相通的,得出“不要以為喪鐘是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的結論。王小波將海明威的觀點援引來揭示邏輯悖論,反面道出事情的真相—喪鐘就是為你而鳴,從而使讀者在留白中形成與作品的交匯和契合,王小波的幽默也便在此流露。
王小波在讀者的閱讀慣性中進行思維轉變,使讀者獲得獨特的結局體驗,在驚奇與幽默中反思社會現象。在《明星與癲狂》中,他一開頭便指出在“明星制”電影的影響下,存在著明星崇拜的現象,影迷們有預謀地把自身置于癲狂之中。作者批判性地認為,明星崇拜這種癥狀病根在于追星族身上,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多是為了滿足自身的情緒需求。在這樣的邏輯游戲引導下,讀者不免反思,在當下娛樂環境中,粉絲的過激行為對社會秩序及環境的影響。而作者話鋒一轉,轉向對明星本人的行為探討,道出不少明星自恃清高,將歌迷、影迷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甚至不控制自身行為,做違法之事。在轉移批判對象形成反轉的同時,王小波也得出真正的結論,“追星族不用我們操心,倒是明星,應該注重心理健康”(王小波《個人尊嚴》)。對明星個體行為的關注與限制,是作者所抓的主要矛盾,在跟隨作者設置的邏輯游戲中,粉絲行為自然離不開明星的引導與帶動,因此,更應規范明星行為。
除了明顯的反轉突變,王小波的散文中也存在溫和的轉變,他往往以具體的事例或自身經歷引入,經過一系列或平穩或動蕩的反邏輯論述,轉而通過出人意料的類比、推論,得出與開篇截然相反卻又引人深思的結論,這種轉變平穩卻不失碰撞感與沖擊力,讓讀者收獲獨特的邏輯游戲體驗。王小波在“顧左右而言他”的行文中實現邏輯的反轉,帶領讀者深入問題根源,產生邏輯的碰撞感,這種碰撞不是作者一味地彰顯反叛與荒誕,而是用經驗和事實展示日常生活的荒謬,以一種講述道理的方式在說理與論述中呈現觀點,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是合乎邏輯的。王小波通過邏輯游戲的設置,帶領讀者在反邏輯思維中進行社會議題的討論,從而在反轉中尋求邏輯歸宿,在思維的碰撞中重回邏輯正軌。
三、邏輯特色的溯源與價值
王小波向來強調“思維是一種樂趣”,他對邏輯性、思辨性的追求深受學術背景和家庭影響。首先,他作為理工科背景出身的作家,看待問題具有獨特的思辨視角。他汲取諸如羅素等英美經驗主義哲學和自由主義思想,并有赴美留學經歷。受亞里士多德的演繹法邏輯思維模式的影響,西方的思維方式偏向邏輯性;而中國受儒、道、佛的思維模式的影響,思維方式偏向直覺性。王小波將中西融合的視角投入寫作實踐,通過邏輯游戲帶動讀者思考,說理方式偏向于“悟性”。當讀者與作者的體悟相同時,便意會到作者邏輯的設定、語言的幽默及思想的深邃,獨特的引領與留白手法增加了讀者理解散文內容的自由度,而其說理與論證也使得讀者心甘情愿地陷入邏輯游戲,在個性解讀中意會作者的風趣語言與深度內涵,在與作者的雙向互動中共同探尋社會的出路。其次,王小波的父親王方名是中國邏輯學家,并于中國人民大學邏輯學教研室任教,尤其在邏輯學領域卓有著述。他對邏輯學的鉆研或對王小波產生影響,使王小波在創作中重視對邏輯思維的運用與表達。
王小波在散文中以自身的經歷與態度表達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感。在他重返北京迎接嶄新生活之時,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社會變動與復雜價值取向使他感到迷茫。傷痕與反思時代直接過渡到金錢至上的市場經濟時期,生存的樂趣和對理性的判斷已經不再成為時代的追求,現實的荒誕事件層出不窮。王小波曾經歷水深火熱,但他始終保持理性,以冷靜的視角回望過去、反思當下。他以戲謔的手法完成對荒誕的反諷,在反邏輯的表達中為讀者呈現出一幅荒誕歲月與無稽社會的現實圖景,展示出獨特的個體意識與獨立追求。當讀者沿著王小波反邏輯的游戲思維閱讀文本時,難免陷入反向思考,對其荒誕的邏輯悖論提出質疑,但反邏輯的論證在結尾處會進行思維的反轉,使讀者學會獨立思考并意會作者的思想內涵。通過轉變,王小波設置的反邏輯游戲在某種程度上又合乎邏輯,形成“歐·亨利式”的結尾效果,讀者與作者在心靈的碰撞中意會出獨特的幽默,這改進了讀者與作者的關系,超越羅蘭·巴特“作者已死”的理論,形成雙向互動的全新關系。
王小波以幽默有趣的形式呈現其內在的智性生命體悟,改變人們僵化、偏頗性的傳統思考態度和價值觀念,從邏輯感知到思想體悟再到審美體驗,讀者在層層遞進中實現“審智”與“審趣”的有機結合。這種散文創作有別于中國的傳統抒情風格,但所產生的“共鳴”效果是相同的,情感渲染轉為邏輯說理,在邏輯的矛盾與統一中帶動讀者的參與,產生默契的會心一笑,在幽默中認識并反思社會現象。同時,王小波也在沉重的現實中堅持不斷地尋求現實出路與光明未來,仿佛一個孤獨衛士,俯瞰著人世間的一切,在反叛中證明自身的存在價值。這種反叛與幽默也同樣塑造著文學作品,蘊含著作者科學、理性、風趣、自由的觀點,使得王小波散文語言的字詞、句具備較強的自主個性與審美意蘊。在傳統文化背景及審美視域中既凸顯作者的批判意識和時代精神,也體現出新式散文對優美抒情的傳統散文的突破,給予抒情散文為主的散文界新的拓展空間,增強散文哲學意蘊與辯證深邃的思想內涵,從而推動文學界表達方式的創新,也有助于促進社會的理性思考。
邏輯性與反邏輯性的概念是對立統一的存在:反邏輯性總是相對于邏輯性而產生,邏輯性也相對于反邏輯性而存在。王小波行文的邏輯性在反邏輯的推論中流淌,通過獨特的視角揭示出社會現象背后的真實,在貌似混亂反叛的結構語言中,構筑起具有辯證意義的統一。將荒謬轉為現實,展現了他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構成他獨特的行文特色。
王小波將思想隱匿于邏輯中,用浪漫的筆調帶著反諷的幽默來展現他的文學觀與生活態度,彰顯理性精神和思維的樂趣,其中的邏輯性與思辨性更是極具魅力。邏輯是有生命的,是生動的,讀者在作者設置的邏輯游戲中形成互動感,從而體悟到邏輯思維背后的思想底蘊。當下作家在具體創作中也可強化思維意識,借用邏輯的力量創新散文風格、拓寬散文邊界,融合理性與感性、智性與詩性,為文學作品注入生命力與創造力。
本文系天津外國語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資助的“論王小波散文的邏輯性與反邏輯性”(項目編號:2021YJSS07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