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在魯迅的文學創作中,小說是最早被關注的,也是被關注得最久的,并且從其思想深度和價值來說,并不亞于他的雜文創作。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分別從狂人式的吶喊到絕望中依然執著地探索,再到大膽創新,把古代歷史故事與現實融合起來,其間不曾改變的是一直堅守的啟蒙主義立場,即以魯迅為代表所開創的“五四”新文學傳統。
關鍵詞:魯迅;小說創作;啟蒙主義;國民性
魯迅先生留下了豐富的文學遺產,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上,其價值都是難以估量的。長期以來,大眾對魯迅的評價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他一生對個體生命的存在、國家民族的命運、國民性的思考的深刻性都表現出其思想的深邃,其超前性甚至是很多思想家都無法超越的,他的思想散現于他的文學作品之中。
魯迅的雜文在創作數量上占了非常大的比重,而其小說創作的數量非常有限。但是魯迅小說所體現出的價值并不低于雜文。因為魯迅是以小說走進“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并以小說奠定了自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魯迅小說創作成就主要體現在《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三部小說集中,小說始終貫穿一個主題,即批判國民性,進行思想啟蒙,以求喚醒沉睡的國民。魯迅所批判的國民性,是人們長期處于一定的社會文化環境下所形成的民族心理和價值認同,具有很強的普遍性。這種國民性是特定時代中國社會各階層人所共有的,所以魯迅的批判是站在更高一層直抵人性深處,欲拯救“沉睡”的國民。這是根據人物的社會角色所進行的劃分。魯迅小說的人物形象分為農民和知識分子兩類。李歐梵在其專著《鐵屋中的吶喊》中,將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劃分為“獨異個人”和“庸眾”,這是根據人物所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所進行的一種內在的劃分。這樣更能清楚地看到魯迅刻畫的“鐵屋中沉睡”的愚昧的國民,看清他們冷漠的人性和麻木的奴性,這些也正是魯迅所做的:“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實際上,任何一種分析都無法窮盡魯迅的內涵,理想的方法是盡可能把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從魯迅小說文本出發,體驗魯迅對啟蒙意義的深刻思考。魯迅的小說往往充滿了矛盾與艱澀,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存在,再加上象征、隱喻等手法的運用,使其充滿了張力,擁有了無限闡釋空間。
一、狂人的吶喊
《吶喊》是魯迅的第一部小說集,這部小說集情緒狂熱,充滿激情,一聲吶喊,要喚醒“鐵屋中熟睡”的國民。其中《狂人日記》《藥》《阿Q正傳》等代表作無疑體現出了狂人式吶喊的情緒,激情熱烈,充分表達了主題。還有一些關注相對較少的作品,《一件小事》《兔和貓》《鴨的喜劇》《社戲》等,讀起來并不像小說,在情緒表達上也比較平靜,似乎與作家要表達的“吶喊”主題大相徑庭。實際上不然,這種平靜下也掩藏著一種激烈吶喊的情緒,是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吶喊,能更好地表達主題。至于文體,魯迅自己也說,這只是“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1]無論怎樣,它們表達的主題和目的都是一致的,都是在對國民進行思想啟蒙。
《一件小事》中,敘述者“我”與人力車夫的對比表現出了自己的渺小。“我”本是一個知識者,可是他從靈魂深處依然沒有改掉傳統知識分子的劣根性,缺少一種“愛”。作家疾聲吶喊使人們意識到,這樣的知識分子并沒有真正覺醒,承擔不了拯救國民的啟蒙任務,國民必須從靈魂深處進行根本性的脫胎換骨,才能算是真正的覺醒。作家在此用一種內心的吶喊,震顫自我的靈魂,結尾暗示麻木的靈魂正在逐漸覺醒。《兔和貓》《鴨的喜劇》都是寫于1922年10月,由此可知,這兩篇作品基本上是作家在一種情緒下進行創作的,所以它們表達的主題和內涵基本相同。這兩篇作品都是表現作家對“生命”的思考,在平靜的情緒中可以看到一種反抗的力量,反抗人們對生命的漠視與麻木,同時,作家也批判了國民性中“誠”和“愛”的缺失。在《兔和貓》中,黑貓的出現把氛圍帶入恐怖和陰冷之中,造成了弱小生命的毀滅,從而引發了作家一系列的對現實的拷問。在作品的結尾,作家發出了反抗的聲音:“造物主太胡鬧了,我不能不反抗他了。”[2]581這正是在喚醒人們不要再對生命冷漠、麻木,體現了作家人道主義的大悲憫情懷。《鴨的喜劇》也是如此,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的離去,暗示了“鴨的喜劇”結束。愛羅先珂是珍愛生命的代表,他的存在著實帶來了“鴨的喜劇”,他最后的離開且不知所終正象征了珍視生命的消泯,那種對生命的“誠”和“愛”,在愛羅先珂離去時就再也無法找尋了。這里表現了作家在某種絕望中呼喚愛羅先珂的回歸,呼喚人性的覺醒,也同樣是在平靜中進行了內心激烈的吶喊。《社戲》表現了作家對自然的眷戀和對淳樸人性的向往,小說里的每個人都有一種“誠”和“愛”的情感。在純樸、清幽的鄉村環境中,在平靜的情緒里,暗藏著激烈的吶喊,表現了作家對美好和淳樸的強烈向往,欲有力地喚醒麻木的人們去獲得“誠”和“愛”。
二、孤獨者的反思
魯迅的第二部小說集《彷徨》已經失去了《吶喊》時的激情與狂熱,情緒轉向了憂郁、苦悶、感傷、彷徨。在曾經的狂熱落潮以后,一切都歸于平靜,作家感到了孤獨與無奈,甚至是絕望。可以想象,曾經為拯救國民而奮斗的先驅者面對著庸眾的不理解時的孤獨與苦悶,以及夢醒之后無路可走的痛苦與無奈,但作家在絕望中依然執著地探索。在《彷徨》的開始,作家引用了屈原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可以看出作家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擔當,他對過去的啟蒙進行了反思并開始尋求新的出路。
《在酒樓上》被周作人稱為“最有魯迅氣質的小說”。在這篇作品里,敘述者“我”與朋友呂緯甫的對話是一個隱喻,這兩個人分別代表了一個充滿矛盾心靈的兩個方面。“我”重回故地找到了過去的那個我,在對話中,內心在進行痛苦地掙扎,在進行抉擇:是回到過去?還是繼續前行?在這場心靈對話中作家完成了自我反思,曾經的覺醒并非真正的覺醒,在面對強大的阻力時,這種外在的覺醒隨即就泯滅了。作家思考的是只有完成的自我啟蒙,才有可能真正地覺醒。 《孤獨者》是最能體現魯迅生命哲學的作品。這篇小說“以送殮始,以送殮終”的結構,表現了魯迅生命哲學中“復仇”的主題。魏連殳回鄉為祖母送葬時,人們以為接受過新思想的他會與傳統的禮教大鬧一番,大家都在等待著他的鬧,然而他對于一切都平靜地接受了。人們的看客心理與無聊地尋求刺激在魏連殳的平靜接受中沒有得到滿足,從而產生了一種失望,這是魯迅式的“復仇”。魯迅說過:“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2]170-171這里魏連殳面對不覺醒的人們,就用了“無戲可看”對他們進行了一次療救。小說中敘述者“我”與魏連殳進行了三次對話,通過對話表達了孤獨者的生命內涵。最后一次談論的是人的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魏連殳的存在有三層意義,第一層是為自己活,第二層是為愛自己的人活,第三層是為不愿意讓他活的活,這就是可怕的“為敵人活”。當魏連殳做了杜師長的顧問后,利用權力壓迫被壓迫者、侮辱被侮辱者,往昔的敵人現在都紛紛來奉承他、獻媚于他,他踐踏了所有的敵人,他勝利了,同時他也是最大的失敗者,他以自我精神的扭曲和自我的毀滅為代價,進行了一次“同歸于盡”式的復仇,最終結果必然是死亡,所以小說最后“以送殮終”。《傷逝》表現了作者對啟蒙的激進態度和追求個性解放的狂熱進行了反思,批判了啟蒙立場的盲目樂觀,試圖探尋新的啟蒙方向,以便有效地喚醒庸眾。這里也突出了作者對外在啟蒙和自我啟蒙的思考。涓生和子君所追求人格獨立和自由戀愛,僅僅是一種外力催生的表面覺醒,這種覺醒是外在的,對移植過來的西方的啟蒙價值只完成了一種外在的他者啟蒙,并沒有使國民從靈魂深處覺醒。子君沖出舊式家庭,但她與涓生組建的新的家庭依然是舊有模式,她依舊是把自己放在了封建家庭主婦的位置上。他們的悲劇形成的深層原因即是國民沒有實現自我啟蒙。正如魯迅所思考的那樣,舊中國“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3]小說集《彷徨》就是這樣,作家對此前的思想啟蒙進行了冷靜的反思,雖然表現出了一種絕望的情緒,但作家并沒有放棄啟蒙主義的立場。他在冷靜反思的同時,又在尋找新的出路。
三、反抗者的游戲
魯迅晚年創作作品集《故事新編》時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創造了一種新的書寫歷史的方式。作家把古代歷史故事與現實融合起來,中間偶爾還插入一些小丑式的人物,不失其啟蒙的思想深度,作品運用象征和隱喻等手法對歷史人物進行解構,具有很強的諷刺意味和對現實的批判力量。《故事新編》沒有因藝術技巧的創新而與《吶喊》《彷徨》完全斷裂,依然堅守著批判國民性與思想啟蒙的立場。《補天》中,女媧是一個不被理解的孤獨者形象的延續,她創造了人類,卻在庸俗墮落的被創造者之間的斗爭所帶來的災難中孤獨死去,這一模式顯示了“獨異個人”與“庸眾”的形象對立。同樣在《奔月》中的后羿也是一個“獨異個人”的形象,他也是一位孤獨者,他為人類射日,立過豐功偉業,然而在庸常愚昧的人們中間,他顯得異常孤獨,他不被人們理解,遭到親人拋棄,學生背叛。這些都是作者在《彷徨》中流露過的情緒,是作者對先驅者在庸眾中不被理解的憤慨,同時也鼓勵自己在孤獨中繼續勇敢地戰斗下去。在《故事新編》中,魯迅依然對其生命中“復仇”的哲學命題進行了思考,例如《鑄劍》,這是《故事新編》中最成功的作品,在思想內容上延續了此前《孤獨者》的意義內涵。故事圍繞眉間尺為父親復仇而展開,這里“黑色人”具有了象征意義,他的內涵更為抽象。他是復仇的化身,是復仇這一抽象概念的形象化和人格化,他的存在就是“為復仇而復仇”,此外別無意義。這時復仇已經結束了眉間尺的性命,“黑色人”這一復仇本身已經毀滅了眉間尺。當三個頭顱在金鼎的沸水中煮過之后,完全混在一起,模糊不可辨了。這里“黑色人”也隨之毀滅了,也就是復仇本身也以毀滅為代價,完成了自己的復仇。
四、結語
從1918年發表第一篇現代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開始,魯迅的小說創作一直在堅守啟蒙主義的立場。魯迅晚年說過:“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 [1]526啟蒙主義精神和批判的戰斗精神就是以魯迅為代表所開創的“五四”新文學傳統。
作者簡介:王保華(1983—),女,漢族,文學碩士,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師。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