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關于平等理論的歧見及困境

胡愛娟

摘 要：平等作為一種重要的價值，是學者們孜孜以求的目標。然而，隨著平等理論的深入發(fā)展，平等面臨著內(nèi)外雙重之爭的尷尬境地，從外部看來，要不要平等？平等是否是自然的？就內(nèi)部來說，一方面是平等物之爭，要“什么樣的平等？”另一方面，平等和責任的關系問題。圍繞這些爭論，學者們眾說紛紜，并基于不同的路徑構(gòu)建了具有各自特點的平等理論范式，形成了豐富而龐大的平等理論體系。然而，縱觀現(xiàn)實，西方社會中的平等問題特別是貧富分化問題與日俱增，理論層面的豐富與現(xiàn)實生活的不平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成了當代西方平等理論所面臨的最大困境。

關鍵詞：平等主義;責任;運氣;困境

中圖分類號：D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2）01-0044-07

自1971年美國政治學教授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出版了《正義論》一書，該書帶來了西方政治哲學的復興，其內(nèi)容即正義問題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學界熱衷的焦點話題，而正義研究的對象是所有物的分配問題，因而，其根本指向就是平等問題，用羅爾斯本人的話說：“正義總是意味著平等。”[1]自此，平等成為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主題，后來的平等理論主義者們以羅爾斯的平等理論為坐標，通過對其的批判、修正或發(fā)展而構(gòu)建了各自的平等理論，就連他的敵手羅伯特·諾齊克也誠懇地說道：“現(xiàn)在，政治哲學家們或者必須在羅爾斯的理論框架內(nèi)工作，或者必須解釋不這樣做的理由。”[2]隨著平等理論的發(fā)展，關于平等的爭論也愈演愈烈，總體來看，平等面臨著內(nèi)外雙重之爭：外部來看，要不要平等？內(nèi)部看來“什么樣的平等”？然而，在西方平等理論日趨豐富和完備的情況下，西方現(xiàn)實世界中不平等問題并沒有得以很好的解決反而貧富差距現(xiàn)象日益突出，特別是如今遭受新冠病毒肆虐下的美國，貧富差距問題更是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2021年1月26日美國智庫‘政策研究所’發(fā)布報告顯示，自世衛(wèi)組織2020年3月宣布新冠病毒大流行以來，美國億萬富翁的財富總額增加了近40%，總計約1.1萬億美元。在此期間，美國還新增了‘46位新晉億萬富翁’，現(xiàn)有的660位億萬富翁擁有4.1萬億美元的財富，比美國收入最底層50%的人口擁有的財富總額還多三分之二。”①理論的發(fā)展和現(xiàn)實狀況之間出現(xiàn)了巨大的鴻溝，因此，我們有必要回歸到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平等理論本身，通過對這些理論的梳理和分析，找尋理論方面的原因。本文以當今西方平等理論的雙重之爭為線索，對當代西方政治哲學視域下的平等理論進行梳理，分析其中的不足，從而為解決上述問題提供有益思考。

一、要不要平等

平等作為一種重要的價值其歷史源遠流長，其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柏拉圖及亞里士多德的正義學說中，這一學說經(jīng)過中世紀基督教的傳承，激發(fā)了近代政治思想家的自然權(quán)利學說，他們以契約論的形式擁護平等并以此作為對抗封建專制和貴族特權(quán)的有力武器，后來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受之影響，將平等作為一項權(quán)利真正的寫進了法律。此時，平等作為道德和法律意義上的觀念，并沒有引起人們的反對，對平等的爭執(zhí)是進入20世紀以來，特別是羅爾斯正義觀“對所有人分配”經(jīng)濟平等思想的流行，一些保守主義者認為這種平等會摧毀一個社會的自由，從而形成一種新專制主義。具體而言，反平等主義者觀點大體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從平等與自由的張力出發(fā)，認為平等會摧毀自由。反平等主義者認為，一個社會要想實現(xiàn)結(jié)果平等，政府必然會進行大規(guī)模的干預，這既會摧毀個人的自由，又會使一個自由的社會面臨崩潰。見證了法國大革命的托克維爾以敏銳的眼光洞悉到了自由和平等之間的張力，表達了對平等的擔憂，正如他所講的：“同樣是這些法國人，由于哪些事件，哪些錯誤，哪些失策，終于拋棄了他們的最初目的，忘卻了自由，只想成為世界霸主的平等的仆役，一個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加強大、更加專制的政府，如何重新奪得并集中全部權(quán)力，取消了以如此高昂代價換來的一切自由，只留下空洞無物的自由表象。”[3]在他看來，在一切平等的狀態(tài)下由于人人忙于生計，社會漸漸地會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quán)的觀念，隨著平等化的深入，社會整合度越來越高，最終，中央集權(quán)的觀念最終會發(fā)展成為一個“溫和的專制政府”。哈耶克系統(tǒng)地分析了政府干預帶來的嚴重后果：毀壞西方自由主義哲學基礎、摧毀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基礎、政府易滋生腐敗，成為錢權(quán)交易的機構(gòu)、損害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在哈耶克看來，政府干預會使人們通往奴役，從而產(chǎn)生更為嚴重的不平等現(xiàn)象，因此他提出了自發(fā)秩序思想，主張發(fā)揮貨幣主義制度下的自由主義市場經(jīng)濟。羅伯特·諾齊克同樣對國家的任何再分配手段持強烈地批判態(tài)度，他認為那些不管是基于需求、道德功績或是對社會有用的任何再分配模式都是不正義的行為，都嚴重侵犯了個人權(quán)利，“為什么比較喜歡看一場電影（并為此要掙一張票錢）的就被要求來援助匱乏者，而比較喜歡凝視日落（因而無須去掙額外的錢）的人卻不被如此要求呢？”[4]基于此，他提出了“最弱意義上的國家”，這種國家被證明是最多功能的國家而任何比這功能更多的國家都會侵犯個人的權(quán)利。

二是反對平等主張精英主義。一些反對平等主義的學者認為平等的進一步推進會對“有才能者”產(chǎn)生不公平。保守主義者埃德蒙·柏克在批判法國大革命時指出：“所有的社會都擁有各種類型的公民，而其中一些必須要占據(jù)最高的領地。”[5]同樣為精英主義辯護的威廉·亨利認為：“人與人之間才能各有不同，因而成果也不會相同。承認這一點并沒有貶損誰的人性。照平等主義宣揚的那樣，把成就與救濟相提并論反倒更有辱人格。”[6]哈耶克也指出：“保守主義者傾向于捍衛(wèi)某種業(yè)已確立的等級制度，并且希望權(quán)力機構(gòu)能夠保護他們所看重的那些人的社會地位。”[7]總之，他們認為人雖生而平等但也有別，強制的平等實質(zhì)上就是弱者剝奪強者的野蠻行為，是對有才能者的一種奴役，是不公平的。事實上，在后來的德沃金建構(gòu)資源平等這一理論時，他也意識到了“有才能者的奴役”這一困境，而這一方面也成了反對者進行反駁的有力根據(jù)。

三是認為平等會對文化的多樣性造成威脅。有些反對平等主義的學者將視角轉(zhuǎn)向了文化，他們認為多樣性是文明的標志，保持多樣性就要允許有差別，但是一味地追求平等會毀壞多樣性，對文明造成威脅。這種觀點認為平等與文化之間是沖突的，平等的提高會帶來文化的損失。

事實上，在當今西方政治哲學中，完全反對平等的聲音已經(jīng)消失，上述學者對平等的反對也只是在經(jīng)濟層面上對結(jié)果平等的批判，至少，在道德和法律層面上，他們肯定平等的價值。而當今，平等已達成一種共識的情況下，平等主義者們都聚焦于平等的內(nèi)部之爭這一問題，圍繞此問題，他們構(gòu)建了不同的平等理論范式。

二、平等的內(nèi)部之爭

用羅納德·德沃金的話來說：“平等是一個既令人喜愛又令人費解的政治思想。”[8]一方面，平等已成為一種共識，但是另一方面，圍繞應該建立何種平等理論學者們爭執(zhí)不休。總結(jié)來看，學者們關于平等的內(nèi)部之爭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平等物之爭，二是平等與責任的關系問題，三是分配平等與關系平等之爭。

（一）什么樣的平等？

應該建立何種平等理論是學者們爭辯的首要問題，阿瑪?shù)賮啞ど瓬蚀_地將其描述為“什么樣的平等。”[9]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關于這一問題，出現(xiàn)了三種基本的平等理論范式：福利平等理論、資源平等理論、能力平等理論。下面就這三種主要的平等理論范式進行討論和分析。

1.福利平等理論

所謂福利平等是以效用為衡量標準，實現(xiàn)人們之間福利上的平等。事實上，福利平等實質(zhì)是一種功利主義平等觀，福利主義的理論淵源是功利主義，而福利平等作為福利主義的變種理論，因此其歸根結(jié)底也是一種功利主義觀念。不同的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福利平等進行了定義，德沃金對福利平等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在他看來，所謂福利平等是：“主張一種分配方案在人們中間分配或轉(zhuǎn)移資源，直到進一步的轉(zhuǎn)移資源再也無法使他們在福利方面更加平等，此時這種方案就把人作為平等的人來對待”[10]。他對福利平等進行了區(qū)分，將其分為主觀的福利平等和客觀的福利平等，前者又包括作為感覺狀態(tài)的福利平等和作為成功的福利平等，繼而對這些福利平等理論進行了批判之后，認為福利平等理論是一種結(jié)果上的分配，從而忽視了個人責任。阿瑪?shù)賮啞どㄟ^反對福利主義，進而對福利平等理論提出了質(zhì)疑。他認為福利主義：“在對事物狀態(tài)的倫理考慮和評價中，唯一具有內(nèi)在價值的東西是個人效用。”[11]同時，他認為效用的含義是非常豐富的，由于人際差異性，快樂和幸福的滿足度是因人而異的，所以幸福效用觀作為衡量標準是無法實現(xiàn)平等的;另一方面，以效用為標準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進行衡量同樣偏離實際。

理查德·阿內(nèi)遜通過對上述批判的考察，意識到了福利平等理論的缺陷，但是他并沒有放棄福利平等理論，而是對其進行了修正。他將機遇納入，建立了一種福利機遇平等理論，其基本內(nèi)涵并不是以福利作為分配的標準，而是以福利的機會進行分配。即社會向人們提供同等的偏好滿足的機會之后，人們要在這些機會中進行選擇并且利用其實現(xiàn)自己的偏好，由于這些選擇行為都是人們自愿進行的，因而不論最后的福利水平如何，人們都要為此負責。因此，在福利機遇中，機會就意味著選擇，也意味著責任，正如有學者所講的“機會平等的觀念強調(diào)了責任，并且因責任而容許結(jié)果的不平等。”[12]總結(jié)來看，阿內(nèi)遜用福利機遇代替了福利，將責任納入了平等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德沃金等人對福利平等的詰難。

馬克思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G.A.柯恩肯定了阿內(nèi)遜的福利機會平等思想，認為這是一種比福利平等更好的一種觀念解讀，一方面它回應了德沃金對福利平等的大部分批評，即福利平等的責任缺失問題;另一方面，它符合了一種運氣均等主義的道德直覺，主張消除非自愿的不利，賦予人們應該承擔的責任。但是在柯恩看來，福利機遇平等理論仍然是存有缺陷的，因為它只是消除了非自愿形式的福利上的不足，強調(diào)的只是福利，面對超越福利之外的不平等福利機遇平等理論是無能為力的。基于此，他構(gòu)建了一種基于“利益”為衡量標準的“可及利益的平等觀”。其中，“可及”又指“可獲得”，它是指“當一個人有且僅當獲得某物的能力和機會時，他對于不具有的此物才享有可獲得性。”[13]“利益”包括福利，以及伴隨著福利的提高從而也會提高的一種價值，柯恩并沒有清晰地闡述“利益”的含義，他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尚且對其思考不夠。但是，他指出“利益”的含義比“福利”的概念更寬泛，從而矯正了福利機遇沒有關注到的平等領域。

2.資源平等理論

福利主義因在個人責任上的缺陷，遭到了來自其他平等主義者的批判。他們認為福利平等理論的效用概念是模糊不清的，平等之物應該是資源，因此他們構(gòu)建了資源平等理論，要求人們因個人責任而導致的結(jié)果由個人承擔，此理論的代表人物有約翰·羅爾斯、羅納德·德沃金。

羅爾斯提出了一種“基本善”的平等觀念。所謂“基本善”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屬性的基本善，如健康的身體、高智力水平以及旺盛的精力等;另一類是社會的基本善，如財富、地位、機會等。其中，羅爾斯理論體系中的分配對象主要針對后者即社會的基本善，基于此，他建立了兩個正義原則：一是在公平的機會平等的情況下，職位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二是應該適合于處境最差者的最大利益[14]。為了證明這兩個原則的合理性，羅爾斯以契約論為路徑構(gòu)建了“原初狀態(tài)”和“無知之幕”，在沒有人知道自己的任何特殊信息的情境下，人們基本都會選擇上述的基本善和兩個正義原則，在做出這一選擇之后，整個社會就實現(xiàn)了正義。

德沃金認為羅爾斯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福利平等理論的缺陷，但是他的正義理論對于如何處理責任和平等的關系仍然是有待完善的。基于此，他對資源平等理論進行了修正，德沃金認為人的環(huán)境是由他的人格資源和非人格資源構(gòu)成的，前者是指生理精神、健康能力等，后者是指能夠從這人轉(zhuǎn)移到那人的資源——財富、另一些由他支配的財產(chǎn)[15]。為了實現(xiàn)資源平等的要求，德沃金以一種思想實驗的分析模式進行了理論論證，從而提出了“荒島模式”和“虛擬市場”，前者對應的是非人格資源，后者是為了彌補人格資源方面的不平等而設置的。所謂“荒島模式”是指，德沃金假設海上航行的一群人不幸遇難了，而其中幸存者隨著船漂浮到了一個荒島上，島上自然資源十分豐富，自然而然的人們會對這些資源進行分配，如何才能實現(xiàn)公平分配呢？德沃金提出了拍賣的方式，并且認為如果分配結(jié)果通過“妒忌檢驗”，那么分配就實現(xiàn)了平等。而這時的平等僅僅是非人格資源方面的平等，由于人格資源方面的初始不平等，德沃金引入了“虛擬保險市場”，這個市場會提供各種各樣的保險，比如有針對失明的保險，如果人們提前購買了這些保險，當他們面臨這些困境時，保險公司就會提供補償，反之，若沒有購買，就沒有補償。通過“假想拍賣”和“虛擬保險市場”這兩個方式，德沃金認為資源平等能夠完全地實現(xiàn)，而且實現(xiàn)了平等與責任之間的平衡。

3.可行能力平等理論

當福利平等理論和資源平等理論在學界展開了激烈爭論的時候，另一種以能力為衡量標準的平等理論悄然而生。所謂能力平等理論關注的是人們實際生活中的能力平等，更多的是聚焦于平等的實現(xiàn)程度而非結(jié)果。阿瑪?shù)賮啞どJ為，世界上不會存在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因此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人與人之間是相異的。他從“人際差異性”為出發(fā)點，對福利平等和資源平等進行了批判。

關于福利平等，森從兩方面對其進行了批判。一方面完全以福利為標準，會忽視掉生活中很多其他的方面;另一方面，以效用為衡量標準在人際比較方面會顯示出無法彌合的困境，從而產(chǎn)生更大的不平等，比如“沒有希望的乞丐、無依靠且無土地的勞動者、受壓迫的家庭婦女、長期失業(yè)者和過度疲憊的苦力”[16]，由于他們長期遭受壓迫，一點點小恩小惠就容易使他們快樂，而這無疑是違背道德直覺的。關于資源平等，森認為在“資源”和“基本善”轉(zhuǎn)化為成就的過程中，由于人們之間的生理和社會特征的差異，其轉(zhuǎn)化結(jié)果也極為不同。在這些批判基礎之上，森提出了可行能力平等理論，其中“功能”一詞被賦予豐富的意義，意指“一個人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和能夠做什么的集合。”[17]而“可行能力”表示“人們能夠獲得的各種生活內(nèi)容的（包括某種生存狀態(tài)與活動）的不同組合。”[18]森認為相對于其他平等理論，可行能力平等理論關注的范圍更廣泛，不僅關注社會方面的平等，更多的是立足于人們實際生活狀況。

（二）平等與責任的關系問題

平等與責任的關系問題是平等內(nèi)部之爭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如果說第一個問題是關于平等物之爭的話，那么第二個問題就是關于主體責任之爭。正如約翰·羅默所說：“如果說當今西方關于平等主義爭論的首要問題是應當什么樣的平等的話，那么第二個問題就是超出個人控制的環(huán)境因素所導致的行為與個人應該負責的這兩種行為之間的區(qū)分。”[19]一些平等主義者在構(gòu)建平等理論的過程中，意識到了運氣和選擇之間的復雜關系，他們從康德的“人是目的而非手段”的道德哲學出發(fā)，將主體責任與平等理論進行了整合，主張因個人選擇造成的不平等應由個人承擔，但若由一些先天因素導致的不平等，應該獲得補償。伊麗莎白·安德森將這種理論傾向定義為“運氣均等主義”，其基本理念是：對不應得的壞運氣進行補償，而因人們自愿選擇導致的不平等由個人承擔。她認為，這種觀念的始作俑者是羅爾斯，后來的阿內(nèi)遜、柯恩、德沃金、托馬斯·內(nèi)格爾、埃里克·拉科斯基（Eric Rakowski）和約翰·羅默（John Roemer）等都是此理論的倡導者[20]。

關于羅爾斯是否是運氣均等主義者是學界頗為爭議的一大問題，比如安德森，蘇珊·赫蕾都認為，羅爾斯一位運氣均等主義者，但是謝弗朗則持反對意見，認為羅爾斯只是對運氣均等主義產(chǎn)生了影響而并非是一位運氣均等主義者。德沃金是一位公認的典型運氣均等主義者，他將運氣劃分為原生運氣和選項運氣，前者是指人們無法控制的因素，德沃金稱之為“稟賦”，后者是指人們可以控制的因素，比如個人的努力程度，勤勞等，德沃金稱之為“抱負”，主張若因“抱負”等人為選擇因素導致的不平等是可欲的，人們應該為其承擔責任;而若因“稟賦”等原生運氣因素導致的不平等，個人不應對其負責反而應獲得補償。人的命運應該取決于自己的抱負，不應該取決于自己的稟賦，這就是“敏于抱負”與“鈍于稟賦”的簡單表達[21]。阿內(nèi)遜對傳統(tǒng)福利平等理論的改造目的也是將責任納入，機會意味著選擇，選擇意味著責任，以此將責任納入了平等理論。森雖然沒有非常強烈地表達出運氣均等主義觀念，但是也蘊含有運氣均等主義傾向，他認為在賦予每個人相同的能力之后，就會不產(chǎn)生不公平現(xiàn)象，但是如果由于個人的主觀意志而造成的后天不平等則具有正當性。盡管以上的平等論者具體觀念不同，但是在運氣均等主義這一立場上是相同的。

當然也有其他平等主義者對運氣均等主義進行了批判質(zhì)疑。安德森認為運氣均等主義像是一個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混血兒，但是它并沒有吸取兩者的精華反而是兩者糟粕的結(jié)晶。一方面，它并沒有對需要幫助的人進行補償，甚至不符合道德原則。另一方面，它沒有表現(xiàn)對人們的尊重，只有被國家打上低人一等印記的人才能獲得補償。基于對運氣的均等主義的批判，安德森發(fā)展出了一種關系平等理論，相對于羅爾斯、德沃金、阿內(nèi)遜、森等人對善品的分配，關系平等理論關注的是關系平等，是一種更為寬泛的平等理論。

（三）分配平等與關系平等之爭

如上文所述，當羅爾斯在20世紀80代提出“基本善”理論以來，經(jīng)過德沃金、阿內(nèi)遜、柯恩、森的繼承和發(fā)展，這種基于善品的平等理論體系日益完善和龐大，特別是后來對“非自愿”問題和“責任”問題的考量，使其更具有說服力和魅力，因此在當時西方平等理論中占據(jù)主流地位，而這種聚焦于分配物的理論模式也被稱為“分配平等”理論。然而，隨著平等化問題的深入，一些學者們洞察到了分配平等的缺陷，他們認為對善品進行分配的理論并不能滿足平等主義的根本檢驗，因為在這種分配模式中并沒有表達出對人們尊重的關切，甚至對人們的補償也只是基于一種可憐的態(tài)度，沒有遵守對所有公民表達平等尊重的基本正義原則。基于此，他們認為應該建立一種能夠?qū)崿F(xiàn)人們平等社會關系的正義理論。在他們看來，實現(xiàn)平等的關鍵不在于對善品的分配，而在于達成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平等，結(jié)束社會壓迫，使人們都能夠成為一個正義社會中的平等參與者，而這種著眼于社會關系視角的平等理論被稱為“關系平等”。一些學者基于以上兩種平等理論的各自著力點，進行了區(qū)分和思考。比如，喬納森·沃爾夫就分配平等和關系平等進行了準確地區(qū)分，他認為如今存在著平等的分配和平等的社會兩種平等理論模式，平等的分配模式要求對社會公共物品進行公正、平等的分配;而平等的社會模式則是要求人們將彼此都看作是平等者從而構(gòu)建起一個正義秩序的社會。其中，沃爾夫更傾向于平等的社會模式，認為它將尊重和平等看作為平等理論的重要價值理念從而維護了人們的尊嚴，而平等的分配模式往往缺乏對美好生活的愿景，過于關注解決物質(zhì)產(chǎn)品分配的沖突，對于缺乏某種才能的弱勢群體可能會造成“可恥的揭露”等冒犯性行為，從而忽視了對人們的尊重[22]。米勒從正義與平等的角度也對兩種平等觀進行了區(qū)分，在他看來，分配平等往往與正義相聯(lián)系，力圖實現(xiàn)物品分配的公正，而關系平等表達的是一種人們互相看待為平等者的觀念，米勒又將這種關系平等稱作為“地位平等”，在他看來，這是相對于分配平等來說更具有合理性從而為人們所接受的平等觀[23]。除了以上對兩種平等觀的區(qū)分，以安德森、謝弗朗、T·M·斯坎倫、沃爾夫等人都對關系平等理論進行了捍衛(wèi)，雖然他們的具體主張不一，但是實質(zhì)內(nèi)容都大同小異，都對平等價值作了社會關系的解讀，總結(jié)看來，我們可以從兩方面進行把握：

一方面以自我價值和尊重為出發(fā)點，把構(gòu)建平等的社會秩序視為平等的理想。關系平等主義者從道德價值尺度出發(fā)，對分配平等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在他們看來，分配平等的方案對于需要補償?shù)娜鮿萑后w來說就是一部恥辱的“濟貧法”，安德森認為運氣均等主義主張對“不應得的壞運氣”進行補償，在補償之前必然要對人們的能力、人格質(zhì)量、才能進行冒犯性的判斷，它的原則表現(xiàn)了對人們的輕蔑和可憐，沒有表達出對人們基本的尊重[24]。此外，他們認為分配平等并不能包含所有的道德價值平等，比如男女同性戀者因他們的身份而在公共場合的羞恥感;殘障人士在公共場合的敏感等......在關系平等主義者看來，分配平等面對上述情況都是無能為力的。反之，關系平等并不對“壞運氣”和責任問題進行關注，而是從更寬泛的角度以人們之間的各種關系作為實現(xiàn)平等的理想目標，反對破壞社會平等關系的各種歧視和被貶低的有關行為。

另一方面反對等級制，反對壓迫。關系平等原則的內(nèi)在要求分為消極和積極兩個方面，消極方面是消除壓迫，積極層面上是尋求一種處于平等關系的社會秩序，這種秩序與等級社會相對，是一個人們平等共處的民主共同體。安德森認為：“非均等主義體系主張基于人類等級的正義或必然性來構(gòu)建社會秩序，并且按照內(nèi)在價值來排序。不平等更多的是參考優(yōu)秀與弱勢兩種人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參考善的分配。”[25]但是這里要注意的是，雖然關系平等反對壓迫，批判分配主義，但是關系平等并不是完全拋棄了分配平等理念，在關系平等者看來，善品的分配是獲得平等社會關系的重要工具，因此，整合分配平等和關系平等也成了關系平等的重要理念。但是關系平等對善品分配的關注并不是像資源平等、福利平等那樣，要求完全實現(xiàn)結(jié)果的平等，他們主張每個人都能有可及足夠的資源而避免別人的壓迫從而能夠作為一名平等的社會參與者就足夠了。比如說，一個人必然要補充營養(yǎng)物質(zhì)，他所擁有的營養(yǎng)物能夠滿足作為人的水平，他對于他的營養(yǎng)源泉是可及的，就已經(jīng)足夠了，并不需要像美食家那種數(shù)量和質(zhì)量的食物。

三、西方平等理論的困境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jīng)圍繞當代平等理論問題進行了基本的闡述。通過上述的描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當代西方平等理論內(nèi)涵豐富，涉及內(nèi)容廣泛，正如有學者講述的：“當代平等理論進入了一種出于不同分析視角、針對不同評價域的精細化、縱深化范式研究。”[26]在這里，我們又回到了開篇提出的問題：為什么當代西方平等理論發(fā)展的日漸完備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貧富分化差距與日俱增？毫無疑問，這個問題是多方面因素綜合的結(jié)果，但是西方平等理論本身也會給予我們一些答案。

其一，西方政治哲學對平等問題的關注仍然停留在表面，并沒有觸及不平等的根源——社會結(jié)構(gòu)。分配平等理論中不論是資源、福利、還是能力分配，它們的共同本質(zhì)就是對社會物品的轉(zhuǎn)移，并沒有觸及制度本身，因此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不平等問題。雖然關系平等理論比分配平等理論視野更為廣闊，其先進性在于主張從人們所處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jié)構(gòu)中探討不平等，但卻在實現(xiàn)平等的方案——可及能力的充足論上保守和退縮了，并沒有在經(jīng)濟基礎以及資本主義所有制上繼續(xù)探討和深化，因而存有無可解決的困境。事實上，這一缺陷遭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馬克思主義認為對平等的探討要著眼于社會關系和社會結(jié)構(gòu)，在馬克思看來人的本質(zhì)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不存在某種抽象的和孤立的人，而平等的承載主體是人，因此平等問題最終也要回歸到社會關系和社會結(jié)構(gòu)中去解決。馬克思以敏銳的視角觀察到了一個社會中經(jīng)濟基礎的決定性作用，而平等理論屬于上層建筑的重要部分，因此，馬克思直接將矛頭對準了資本主義私有制，正如在《資本論》中所闡述的：“資本主義所有制只是生產(chǎn)資料的這種公有制的對立的表現(xiàn)，即單個人對生產(chǎn)條件的所有制（從而對產(chǎn)品的所有制，因為產(chǎn)品不斷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條件）遭到否定的對立的表現(xiàn)。”[27]正是這種所有制形式，使得資本主義社會存在著掌握生產(chǎn)資料的資產(chǎn)階級以及處于壓迫地位的無產(chǎn)階級，因此要想完全實現(xiàn)平等，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必須消廢除私有制，否則平等只是一張空頭支票。

其二，從抽象的道德權(quán)利為邏輯起點最終又回歸到抽象的平等價值，成了當代西方平等理論的理論困境。西方當代平等理論特別是分配平等理論的邏輯論證是從平等的道德屬性出發(fā)的。所謂平等的道德屬性是西方近代以來流行的“天賦人權(quán)”的平等思想，這種的理性觀念在康德的“人是目的而非工具”那里得到了極致的體現(xiàn)，而當代的平等理論者也是以此為基點，通過不同的分析路徑構(gòu)建了實現(xiàn)平等的不同范式。但是，這種邏輯論證最大的缺陷在于它并不能合理的解釋現(xiàn)實生活中長期存在的不平等現(xiàn)象，為什么近代以來就已經(jīng)追求的平等理性觀念在當今仍然沒有實現(xiàn)？這一問題也遭到了來自馬克思主義者的批判，不同于西方主流平等理論者從道德價值中探尋，如上所述，馬克思主義視域中對平等問題的邏輯論證是基于歷史唯物史觀，從特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社會歷史形態(tài)和特定的生產(chǎn)方式中進行分析，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中，分配是與生產(chǎn)密不可分的，好的分配方式應該建立在好的生產(chǎn)方式基礎之上。正如馬克思在批判拉薩爾時，認為將生產(chǎn)與分配割裂開或者將分配獨立于生產(chǎn)都是錯誤的。基于此，馬克思依托“剩余價值理論”，對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及交換過程進行了抨擊，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家和工人處于不同的地位，雖然資本家購買了工人的勞動力，但是工人創(chuàng)造的價值遠大于資本家付給工人的工資，在這一過程中，資本家就獲得了剩余價值。因此，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階級永遠處于資本家的壓迫之下，要想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就必須消滅階級。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里講述的：“無產(chǎn)階級平等要求的實際內(nèi)容都是消滅階級的要求。任何超出這個范圍的平等要求，都必然要流于荒謬。”[28]

其三，從道德理性出發(fā)進而構(gòu)建的理論范式與現(xiàn)實實踐脫節(jié)。平等作為一種重要的價值追求，源自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中不平等現(xiàn)象的抗爭。羅爾斯、德沃金等平等理論者也是為了改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平等現(xiàn)象而基于不同的分析路徑構(gòu)建了不同的平等理論范式。其中這些理論成為我們理論分析的寶貴資源，比如羅爾斯正義理論中的程序正義，德沃金資源平等中的思維模式，都極大地豐富了整個平等理論體系。然而，作為政治哲學家的他們，過于用哲學化的語言精細其理論，卻忽視了對現(xiàn)實社會制度的探尋，從而與實際生活相脫離。一方面，為了論證其理論的合理性，他們大都通過虛擬的模式或者思想實驗進行論證，但卻沒有勾畫出現(xiàn)實生活中的制度安排。另一方面，通過對善品的平等分配在現(xiàn)實生活似乎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天平的對稱，因為分配的通貨——能力，資源、才能等，是無法進行分配和補償?shù)模c此同時，個體之間的抱負、天賦和需要也是因人而異的。這些都為他們的平等理論蒙上了一層烏托邦的色彩。馬克思主義平等規(guī)則立足于現(xiàn)實，基于生產(chǎn)力發(fā)展程度提出了分配的具體方式，馬克思主義認為，在共產(chǎn)主義的初級階段，平等分配的訴求落實為按勞分配原則，這一階段的分配要求是與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相適應的，不過馬克思指出，這種分配方式?jīng)]有根據(jù)人們的實際需要進行調(diào)整，是一種激進的結(jié)果平等，但是這種平等保證了人們之間的政治、法律、社會地位方面的平等;在共產(chǎn)主義的高級階段，實行按需分配，這種按需分配并不是一種“不平等”的分配模式，而是反映了人們需求的真正平等。不過，在這里我們要注意的是，不能將馬克思主義平等觀和自由主義平等觀完全對立起來，事實上，馬克思主義平等觀中也包含分配平等和關系平等的因素，兩者都反對追求極端的平均主義;同時，馬克思主義平等觀也承認道德倫理在其中的維穩(wěn)作用。

總之，當平等成為西方政治哲學的主要問題，當代政治哲學家們圍繞平等理論構(gòu)建了各具特色的平等理論，以此帶來了西方當代政治哲學中平等理論的繁榮。但是，這些理論的完善與現(xiàn)實生活的貧富差距的擴大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一方面，作為主流的分配平等并沒有準確把握時代信息而造成了泛泛而談的現(xiàn)象;另一方面，關系平等在實現(xiàn)平等問題時未能抓住關鍵，也限制了其理論的發(fā)展。盡管平等作為一種價值，但是歸根結(jié)底仍然要立足實踐并且與現(xiàn)實生活相聯(lián)系，否則只是一座空中樓閣。在當代急劇變化的社會，實現(xiàn)平等的任務并非是一蹴而就的，是需要不懈努力和堅持的，平等實現(xiàn)之路任重而道遠。

注 釋：

①參見：環(huán)球網(wǎng)：疫情之下美國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無家可歸者數(shù)量激增，https：//baijiahao.baidu. com/s？id=1690215422958196729&wfr=spider&for =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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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

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value， equality is the goal of scholars. However， with the in-depth development of equality theory， equality is facing an embarrassing situation of internal and external dual disputes. From the outside， should we be equal？ Is equality right？ From an internal point of view，on the one hand， there is a struggle for equality， and "what kind of equality？" On the other hand， there is a ques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quality and responsibility. Around these controversies， scholars have divergent opinions， and based on different paths， they have constructed equality theory paradigms with their own characteristics， forming a rich and huge equality theory system. However， looking at reality， equality issues in Western society， especially the polarization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are increasing day by day. The richness of theory and the inequality of real life have formed a huge contrast， which has become the biggest dilemma faced by contemporary Western equality theories.

Keywords： Egalitarianism; Responsibility; Luck; Dilem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