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尼·奧加德

露易絲22歲時從英國一所頂尖大學的俄羅斯研究和政治學專業畢業,第一份工作便是在一家丹麥公司的英國總部擔任市場經理。這位聰明、能干、有抱負、俄語流利的新員工很快就得到了公司的賞識,工作幾個月便被晉升為公司在俄羅斯的運營經理。
雖然工作需要大量跨國出差,還有一次長達兩年的外派,但露易絲“十分中意:工作特別忙,特別有挑戰性,讓我獲益匪淺,從各個方面來講都是”。12年來,公司就像她“自己的家”一樣。“斯堪的納維亞的機構普遍非常先進,思維意識非常超前?!彼嬖V我?;貞浲?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這段自己作為年輕職業女性的滿意人生,露易絲頓了頓?!暗嵌际俏遗畠撼錾郧暗氖铝??!彼f。
露易絲的停頓,以及后來收回一開始的說法—要不是因為有了孩子,她“明顯”能享有回報豐厚的事業—透露出一種深層的矛盾。她體會過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女孩力量”論和“新性別契約”許諾給西方受教育婦女的滿足感、賦權感和獨立性。
露易絲這代婦女從中小學、大學到參加工作,一直被鼓勵學業有成、事業有成,她們自己也預設所有這些領域都奉行性別平等的準則。因此,對露易絲來說,顯然—與她育有六個孩子而從未做過有償工作的工人階級母親不同—她能夠而且應當在有了孩子之后繼續享受有經濟回報,并能獲得個人成長的職業生涯。然而在露易絲和其他像她一樣的婦女看來,誘人的“新性別契約”在現實中遠沒有那么順理成章。
她這代的婦女“意識到那是癡心妄想……而且根本實現不了”,露易絲非常沮喪地反思道?!靶滦詣e契約”事業家庭兩手抓的“愉快”要求與實施困境之間的矛盾,就是(文化)再現與實情之間的矛盾。
我采訪的婦女大多和露易絲一樣,感到自己的實際生活與她們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及后來人生中所接觸到的文化、政治和政策信息之間有著巨大的落差。她們所講述的自身經歷尤其強烈質疑了婦女、家庭和工作的文化及政策建構中兩個關鍵且互相關聯的概念:選擇與自信。
然而,再現與實情之間的脫節,并未使這些竭力追求卻未能實現這一理想的女性排斥它們。相反,這種選擇范式和我稱為“自信文化”的假想,牢牢框定了她們對自己經歷的認知。要她們用“選擇、野心和自信”之外或與之相反的說法為自己的經歷辯白,很難。
20世紀80年代以來,事業興旺而家庭美滿的女強人形象,已大面積取代了五六十年代英美雜志、廣告、指南類書籍、報刊和電視節目中流行的快樂主婦形象。那種輕松顧全母職和事業的“超級媽媽”,是20世紀80年代晚期文化視野中最典型的形象。
這些從事專業工作的職場媽媽形象似乎既反映又推進了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到80年代至90年代末最為顯著的巨大歷史。變遷,即勞動人口中女性(尤其是中產階級婦女)就業率的大幅增長。
因此,過去數十年間的再現和婦女經歷似乎說明了同一個事實:在老一輩婦女的不懈斗爭下,如今的女性可以選擇同時擁有成功的事業和美滿的家庭。個人自由、選擇、個人主義和能動性的理念激發了越來越多對于婦女、家庭與工作的討論和建構。從更大范圍上說,它們已成為女權運動及其政治主張的核心概念,并且同“我們獨立、自由、自主;我們有選擇,而且按自由意志做出選擇;因此,我們個人對選擇后果負全部責任”的“經典美式信念”緊密相連。
正如社會學家謝利·布金(ShelleyBudgeon)所指出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性主義政治已經轉向了所謂的“選擇女性主義”。它的關鍵特征之一是“這樣一種觀念,認為過去有些結構性因素,系統性造就了各種傷害婦女的不平等社會關系,但現在它們已基本被克服……這就意味著,男女人生中所有余留的差異,都可以用個體有意做出的選擇來解釋”。因此,選擇女性主義的根本目的,在于鼓勵和認可女性個體的個人選擇。
盡管快樂主婦或超級媽媽形象尚未脫離公眾的想象,但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其他類型的女人理想似乎已然風行了起來。其中,婦女能按個人意向自由選擇人生道路、隨心所欲地一邊享受彈性工作一邊帶孩子的理念,遭到了越來越多的抨擊。
《大西洋》月刊2012年刊登的由美國外交政策專家安妮-瑪麗·斯勞特發表的題為《我們為什么不能擁有一切》(“WhyWomenStillCan'tHaveItAll”)的文章,就系統地闡述了這一爭議。斯勞特用親身經歷(曾為美國國務院政策規劃司首位女司長,任滿兩年后決定離職)說明了長久以來美國在職媽媽面臨的職場文化障礙,因為后者視職業發展優先于家庭。
斯勞特揭示了關于選擇的漂亮話不切實際,呼吁莫再指責婦女未能做出或實現正確的選擇。她力稱,除非職場規范和成功職業路線的觀念發生實質性轉變,不然雖有野心卻選擇止步青云之途的女性可能會遠多于男性。
次年出版的《向前一步:女性、工作及領導意志》迅速占據了美國和歐洲暢銷書排行榜的榜首,在書中,Facebook的首席運營官謝麗爾·桑德伯格以她作為成功職業女性和母親的大量親身經歷為例,聚焦阻礙婦女取得職場成功和進步的“社會豎立的外部障礙”。
她描述了自己在進入大公司頂層道路上遇到的不安、脆弱和挑戰,強調,“個人的選擇并非總像看上去那么個人”,并揭露了女性關于工作和家庭的決定是如何受到社會說法、壓力、家庭期望和職場規范影響的。
她們提倡摒棄擁有一切的理想化超級媽媽形象,轉向更具自我反思性的探討:拆穿擁有一切的神話,并承認婦女在工作和家庭方面的選擇從來不是完全自由、自主和僅由個人掌控的,她們呼吁在體制、社會和文化層面做出一些改良,包括亟須挑戰性別刻板印象,發展出婦女其他的成功形象,以及設計和實施以加強職場性別“多元化”(比“平等”更貼切)為目標的公司層面改革。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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