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劉汝剛
隨著社會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人們的健康水平和健康意識顯著提升,健康和疾病的定義和標準也在不斷更新和變化[1-2]。疾病定義和標準的確定通常由權威的衛生機構或組織如衛生行政部門、衛生行業協會等完成。某一新疾病概念或標準的產生是為了幫助人類更好地認識和理解該疾病,以戰勝疾病或減少疾病給人類帶來的痛苦。但“人類的醫學倫理正面臨著來自商業欲望的嚴峻挑戰”。受利益的驅使,制藥企業以提高藥物銷量為目的,主導或影響相關醫學專家、研究者和機構“制造”新疾病已經不是新現象[3]。“制造疾病”的深層原因為何?制藥企業應該承擔哪些社會責任?在此現象中是哪些社會責任缺失而引起的?制藥企業應該如何平衡社會責任與自身盈利性之間的矛盾?本文將嘗試回答這些問題,并從企業社會責任的角度分析制藥企業參與“制造疾病”現象背后的原因,并提出減少和預防此現象發生的對策建議。
不同研究者對“企業社會責任”的定義種類很多,其中被學術界廣泛接受和認可的是企業社會責任金字塔理論(圖1)[4]。該理論由Carroll[5]于1991 年提出,該理論認為企業社會責任一般可以分為基本社會責任和高層社會責任,基本社會責任包括提供產品或服務獲得利潤即經濟責任,遵守法律即法律責任等,高層社會責任在于使消費者和社會獲益,包括保護環境、維護消費者權益、維護公平正義等。如圖1,企業社會責任進而被分為經濟責任、法律責任、倫理責任、慈善責任四個層次的金字塔形模型。最底層為經濟責任,企業作為最主要的社會基本經濟單位,其基本目標是實現利潤最大化,這也是企業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第二層為法律責任,企業活動必須遵守法律,承擔法律規定的義務和責任,否則將受到法律懲罰;第三層為倫理責任,企業活動必須遵循社會倫理道德規范,做正確、公平、正義之事,不能危害利益相關者的權益;最高層為慈善責任,企業將經營獲得的一部分資源回饋給社會,如支援災區、幫助貧困人群等,從而成為一名優秀的企業市民。雖然金字塔模型中企業社會責任存在由低到高的順序,但企業在履行中并非按照此順序,而應從整體出發同時履行全部責任。

圖1 企業社會責任金字塔模型
1.2.1 制藥企業的特性
制藥企業作為社會眾多企業類型之一,具有一般企業的特性,即作為基本社會經濟單位,承擔著“經紀人”“理性人”的角色,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基本目標,以實現企業自身的生存和發展[6]。
制藥企業不同于其他企業的特性源于其生產的產品-藥品具有特殊性。首先,藥品功能具有特殊性,藥品作為一種特殊的商品,其主要功能是直接作用于人體治療疾病,滿足消費者的健康需求,因此對藥品的安全性、有效性和質量有更高的要求,對制藥企業“道德人”“福利人”的角色要求也更高;其次,藥品的制造和使用過程專業性更強,制藥企業和消費者及監管者之間更容易產生信息不對稱,制藥企業的信息披露、自我約束管理及監管則更為重要。
1.2.2 制藥企業的社會責任
制藥企業承擔一般社會企業所要承擔的經濟責任、法律責任、倫理責任與慈善責任等基本社會責任。但其產品的特性決定了制藥企業要承擔比一般企業更多的社會責任[6]。藥品直接關系到消費者的生命和健康,因此制藥企業最基本的社會責任應該是“安全、健康”[7]。安全是指制藥企業生產的產品必須遵循安全第一的原則;健康是指制藥企業經營的最終目標,以及其產品價值的實現是維護消費者的健康水平,“健康”應該作為制藥企業的經營的指導思想,并上升為企業文化的核心內容[6]。一般企業的社會責任與制藥企業特殊的社會責任之間并無先后之分,制藥企業必須同時承擔這兩種責任。
1.2.3 制藥企業盈利性與社會責任的關系
制藥企業盈利與履行“安全、健康”的社會責任表面上存在一定對立關系,但其本質是協調統一的。制藥企業的盈利性是其履行經濟責任的體現,是企業社會責任的一部分。追求利潤是制藥企業的運行目的之一,是其維持自身的生存和發展的一種手段。制藥企業通過盈利不斷運行發展和壯大,可以為消費者提供更加優質高效的藥品。制藥企業只有履行“安全、健康”的社會責任,才能獲得消費者信任,贏得忠實客戶,打開市場,擴大企業自身利潤,才能長久運營和發展。
“制藥企業以前是為了治療疾病才推銷藥品,現在他們通過推廣疾病來促銷藥品。”[3]令人吃驚的是,幾乎所有知名的大型制藥企業都參與了通過賄賂醫學專家組成員、過度宣傳等途徑,“制造”新“疾病”,以獲得更多利益,本文列舉了其中部分案例。
2017 年 底,美 國 心 臟 協 會(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AHA)將高血壓標準由140/90mmHg 調整為130/80mmHg,這一調整使美國增加近3 000 萬高血壓患者。據國際權威技術研究和咨詢公司Technavio 分析,2020 年全球高血壓藥物市場高達320 億美元,而南北美是全球最大的高血壓藥物市場,占全球市場份額的1/3 以上。但隨著新技術和新藥物的出現,各大制藥企業高血壓藥物市場逐漸縮減,為在高血壓市場競爭中獲得更多利潤,多個知名高血壓藥品制造企業參與或影響了此次AHA 的高血壓標準調整[8]。
2009 年6 月11 日,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將甲型H1N1 流行性感冒(甲流)疫情的警戒級別調整為最高級別6 級,宣布“流感大流行”的到來[9]。2010 年6 月,歐洲委員會議員代表大會下屬機構和《英國醫學期刊》(British Medical Journal,BMJ)發布報告稱,WHO未對甲流進行如實評估,引起了“廣泛且不必要的”恐慌,導致多國采取過度采購疫苗等防控行為,“浪費”了數百萬美元衛生經費。此外,WHO 制定疫情對策過程不透明,醫學專家組中有3 名專家同時也為葛蘭素-史克和羅氏制藥提供咨詢服務。而WHO 采取的提升疫情警戒等級、鼓勵疫苗采購等措施,使這些企業通過銷售甲流疫苗獲利豐厚[10]。
2003 年,輝瑞制藥有限公司在其主辦的會議上開始制造女性性功能障礙這一疾病概念以銷售相關藥品。芝加哥大學社會學教授Laumann 等[11]此前在《美國醫學會雜志》(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JAMA)發 表 的文章中認為,18 歲~59 歲女性中,性功能障礙患者達43%。正是這一觀點加速了女性性功能障礙概念的發展,被社會媒體廣泛引用,藥企由此加大推廣銷售女性性功能障礙相關藥品。但Laumann 等的研究方法受到學界多方質疑,認為“性功能障礙”的定義存在誤導性,此外Laumann 教授也被指出與輝瑞關系緊密[12-13],存在利益關系。
《新英格蘭醫學雜志》(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NEJM)前主編瑪西婭 · 安吉爾在其撰寫的《制藥業的真相》一書中曾經揭露,“9 · 11 恐怖襲擊事件”后不久,制藥企業為推廣治療焦慮的相關藥物,在廣告中不斷播放世界貿易中心大樓被撞毀的畫面,任何本沒有焦慮的健康人看到這一畫面也會產生焦慮,這是人體的一種正常反應,這個廣告實際上暗示了正常的焦慮也應該服藥治療。此外,某知名大型制藥企業為提高抗抑郁藥物“賽樂特”的銷量,通過某些營銷手段,將其推廣到治療社交恐懼癥和廣泛性焦慮障礙的領域。精神疾病的界定存在一定難度和爭議性,而制藥企業卻以此牟利[3]。
制藥企業通過“制造疾病”來推銷藥品可以獲得巨額利潤,高血壓標準調整案例中,僅美洲地區患者就增加3 000 萬,高血壓藥品制造企業獲利空間巨大。傳統經濟學觀點認為企業的目標是實現組織利潤最大化,但當今觀點認為企業的責任不只是創造利潤,還包括保護和增進社會福利。“使人民的物質和文化生活更美好”和“經營管理行為符合道德規范”是當今企業社會責任的重要組成部分[14]。企業的基本目標是追求利潤最大化,在這一過程中企業必須遵守法律和道德規范,承擔企業的基本社會責任。制藥企業的產品具有特殊性,藥品直接關系到消費者的生命和健康,因此提供安全藥物和維護消費者的健康是制藥企業的首要任務。制藥企業為了推銷藥品,通過賄賂等方式影響醫學專家、研究人員或標準制定機構人員,左右疾病概念和標準的制定,危害了消費者的生命和健康權益,違背了制藥企業的基本社會責任。
新的疾病定義和標準由誰來制定和頒布,以及制定的流程如何,目前國內外尚無統一的定論。目前制定者主要為衛生行政部門或領域內權威組織,如WHO、各行業協會及其權威醫學專家等,但制定者并無強制的權責關系,產生不良后果后由誰來承擔責任,制定者應承擔何種責任及何種程度的責任仍不明確。此外,疾病定義和標準的制定和修改缺乏規范的流程,制定過程不透明,缺乏相應信息披露機制。標準制定機構的反賄賂管理機制也有待完善。以上權責關系不明確、制定流程不規范等問題導致制藥企業有機可乘,影響疾病定義和標準的制定。
由于責任主體不明確,難以匹配相應法律法規對違規者的懲處,目前主要適用法律法規為反賄賂的相關法律法規,尚無專門懲處“制造疾病”參與者的法律法規,社會責任中“法律責任”層面缺乏依據。無論是在“甲流大流行”案例,還是在“女性性功能障礙”案例中,制藥企業影響“制造疾病”的主要方式是與疾病標準制定的醫學專家、研究者和制定機構人員存在利益輸送,這類關系具有隱蔽性和多樣化的特征,難以尋求證據,監管難度大。即使發現,處罰也難以抵消經濟利益的誘惑,違規行為的機會成本較低。綜上,缺乏充足的法律法規約束,監管執行難度大,也是造成“制造疾病”現象發生的主要原因之一。
制藥企業“制造疾病”的另一重要手段是通過不恰當的營銷制造疾病焦慮,甚至將正常的生理現象包裝成嚴重疾病,例如在治療焦慮藥物廣告中播放世貿中心大樓被撞毀畫面,增強性功能的藥品廣告中過度的性功能障礙暗示,將更年期和妊娠反應等正常生理現象當作疾病宣傳等等。藥品的專業性導致存在更多的信息不對稱,制藥企業掌握著藥品的主要信息,而消費者和監管者受到專業知識、信息搜集能力等條件約束,很難完全掌握藥品全部信息。然而關系到健康的藥品又屬于必需品,在信息不對稱的背景下,監管方難以全面監管,消費者又只能通過委托代理人決策,制藥企業則更容易通過開展不恰當的宣傳提高銷量獲利,造成不必要的藥品消費。
厘清制藥企業社會責任范疇和標準,宣揚制藥企業以“安全、健康”為核心的社會責任體系和企業文化;樹立制藥企業正確的利益觀,協調制藥企業盈利性與社會福利性的關系,實現企業自身發展與維護消費者健康的協調統一;加強對制藥企業工作人員、醫學專家和標準制定組織人員的法律意識教育宣傳,明確“制造疾病”行為的違法責任。
在由政府或權威行業組織負責制定的基礎上,明確疾病定義和標準制定的責任主體,確定具體責任和義務范圍,誰制定誰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完善疾病定義和標準制定管理機制,制定合理、規范、科學、公開透明的疾病定義和標準制定流程,完善聽證會、論證會制度,對新定義、新標準深入論證;組建多學科的專家組,設置醫學專家組中與制藥企業利益相關人員排除機制,切斷利益輸送途徑。
制定和完善相應法律法規,為“制造疾病”的違法行為提供充足的法律判罰依據;加強對疾病定義和標準制定過程的監督管理,建立政府主導、媒體和全民參與的監督管理機制,規范制定機構、醫學專家、研究人員和制藥企業行為;制藥企業和標準制定部門應完善內部管理機制,加大對“制造疾病”違背道德和違反法律行為的懲處力度;建立針對“制造疾病”過程的有效反賄賂機制,嚴懲參與“制造疾病”的行賄受賄人員,提高違規成本。
制藥企業為銷售藥品過度營銷已經成為“制造疾病”的一種重要手段,相關部門應嚴格藥品廣告準入機制,在廣告投放前從醫療和衛生健康行業角度對其進行專業評估;建立和完善藥品廣告監管信息平臺,及時公布監管結果信息;完善藥品廣告監管協調機制,提高行政部門監管效率;加強對廣告和傳媒行業的藥品法律法規和相關知識的培訓,提高醫藥廣告行業的自律意識。
任何疾病定義和標準的產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反復討論和驗證的過程,新的疾病定義和標準頒布后,應動員各方醫學專家、相關科研人員甚至全社會成員共同參與研討和論證,以及時發現問題進行糾偏和更正;此外,還應加強對公眾疾病和藥品相關知識的健康教育,提高公眾的健康素養和安全意識,提高對疾病和藥品的認知和辨別能力,減少藥物的濫用和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