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義霞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廣西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研究員,河南大學文學博士。
安喬子習慣通過“及物”使日常物象入詩,將情緒的湍流披上日常化的外衣;她看似隨意地勾勒著自然生態、時間意象與凡俗生活,實則流溢著多維的思考。其詩作既擁有足夠的深摯沉潛,又擁有著飽滿的思想張力。那些自然物象、日常情緒、古樸村落、普通人物,似乎距離宏大敘事特別遙遠,卻寄托著別樣的生存體驗和生命哲思,具有進入生活縫隙和透視時代脈動的能力。感性與理性、溫潤與深刻、此在與彼在,在其詩歌作品中有機融合在一起。
一、對自然的諦聽與思考
——“時光的飛鳥一下下地啄著”
對大自然的多維書寫、審美建構及生命哲思是安喬子詩歌特別觸動人心的部分。她的筆端涂抹著大自然的誘人色彩,也滲透著自然與人生、生靈與生命、流逝與尋找、古樸與現代等方面的多向思考。《古樹》《蚯蚓》《春風》《白蘑菇》《縫月亮》《土豆花》《野薔薇》《野菊花》《路遇野荊芥》《故鄉的竹林》《落葉也是一種深情》……一旦凝視那些充滿靈性的自然物象,她的思維總是特別活躍,想象總是特別騰挪,文字總是特別靈動。在她詩歌的疆土之上,物質自然、生態自然與人性自然是相互交融的。
舍勒認為詩人是“最深切地根植于地球和自然的幽深處的人”。自然之所以讓詩人那么鐘情,是因為細小的物象之中蘊含著大世界,儲存著大智慧,它們可以作為精神家園療愈傷口,也可以作為時間之果撫慰鄉愁,還可以超越世俗糾葛洗滌靈魂,更可以透過季節的腳步互文生命。
在安喬子筆下,大自然具有怡人的生命氣息和耐人尋味的精神內涵,不但寄托著人們的美好想象,還與人的命運具有極強的同構性。她以女性的細膩和善感,從細小的自然物象之中尋找人間的真和素樸的美。被南方的雨滋養的蘑菇、有著柔軟骨骼的野荊芥、踩著梯子攀爬的豌豆花、閱盡風霜與人事的古樹、滿溢風情的百里畫廊、開在懸崖邊的燈盞菊、輕盈而抒情的鳥語、開在山谷的野菊花、通向虛無之境的竹林,都是大自然美麗雋永的語言。在書寫自然時,她最常用的修辭是擬人。白蘑菇身上有幾處“臟兮兮的黑”,像“可愛的小乞丐”,它“知道很多南方的秘密”;野荊芥“像從天上來的紫衣少女”,在風中“笑得花枝亂顫”;一條小河,攜帶著“上游人間的耳語”;露珠,像極了“嬰兒的眼淚”;野菊花天真浪漫,“搖曳著婀娜的命”。關于自然書寫,作者不僅僅滿足于“日常生活之域”的詩意表達,還以它們為媒介,講述生命的豐盈與疼痛、盛放與挫折、抗爭與無奈。母親從鄉下帶來的一棵吊蘭長得最好,“因為它早已習慣了苦難”;蚯蚓吃力地躬耕,“每次都是一邊流血,一邊愈合”;土豆花臉貼著臉,“說著那些蒼涼的往事”。那些自然物象攜帶著生命的密碼和警示,讓人讀來頗有共鳴。
詩歌是時代的感應神經元。關注自然,自然會延伸至時代浪潮。在安喬子的詩歌中,既有著對自然的審美感知,也有著對自然的諦聽與思考,還有著對于現實生態的警惕和憂思。比如這首《縫月亮》——“她隱藏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里/父親并不習慣在城里的打工生活/不習慣看不到月亮的晚上/只有在郊外的村莊,我才看見她的全部/聽見她內心潺潺的流水聲/多久,我沒這么認真看月亮/我看見八月的村莊/八月,母親在窗口給一輪月亮縫補/一天天過去,直到她把彎彎的月亮/縫補成圓圓的月亮/把角落里所有的父親都照得敞亮”。 作者在反思現代文明的同時,也在積極思考人類應有的存在方式,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辯證的思考。
在安喬子詩歌的疆土之上,自然是多維的,它既包括物質自然、生態自然,也指涉人性自然。她傾聽自然、臨摹自然,思索自然、憂患自然,也呼吁人們在自然的懷抱中建構健康的精神生態,讓靈魂掙脫桎梏,以自然的姿態遨游。對物質自然、生態自然和人性自然幾方面的有機思考與美學書寫,在其文本中是融合在一起的。在安喬子筆下,自然既是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也是鑰匙,開啟著她進一步理解社會人生的閘門。
二、對精神故鄉的追尋與守護
——“總有一只白鷺飛過你”
如果細讀文本,我們會在安喬子的詩歌中一遍遍看到一個村莊的名字——荔枝莊。荔枝莊的風物與人事不但大大豐富了詩歌的言說空間,渲染了作者的情緒流向,而且標識了詩歌的地域性,成為作者想象和建構精神原鄉的載體。除了荔枝莊系列,還有《影子游戲》《那時》《荔枝山》《大里特里橋》《在地圖上找到中和村》《我想打聽一個遙遠的村莊》等詩,均見證著作者追尋精神原鄉的步履。在詩中,我們從語言的根部潛入作者的精神故鄉。
在安喬子的精神故鄉,時間既是一維流逝的,也是多維存在的。詩人以層次交錯、纏繞盤旋的時間形式,使歷史的線性時間讓位于永恒的循環時間。這種詩歌時間就像迷宮,讓我們跟著作者“穿越”。比如《回荔枝莊的路上》一詩中,母牛與小牛犢的對望,似乎有一種油畫般的畫面感,讓人生出地老天荒之感。再如《荔枝山》一詩:“聽久了,耳朵也有悠長的隧道/看久了,眼睛像那條容易流淚的河/坐久了,黃昏就是我另外的樣子/……”最典型的莫過于《總有一只白鷺飛過你》一詩,地域的、人文的元素好似遺傳的鏈條被寫進了內置的程序,在旅人的耳畔和夢里清新而深沉地交響著,在游子的血液和記憶中親切而鮮活地流淌著。
在詩人的精神故鄉里,流行一種慢的生活,日子被打上質樸的光華,自然生態與精神生態均相對原始和單純。詩人以語言的剪刀,剪去現實生活中的蕪雜,以電影慢鏡頭式的方式呈現向往的生活。比如《影子游戲》:“薄薄的月光籠在萬物之上/那些不被看見的顫栗被山風一一撫摸/兒子拿手電筒和我玩起了影子的游戲/地面上出現了飛鳥、孔雀、小狗、螃蟹、挖土機/還有更多在我們猜想里完成/兒子爽朗的笑聲像被放大的影子/攫取了黑暗的每個角落/……”再如《那時》詩中描述的:“那時日子白過天上的云/那時爺爺總有講不完的故事/那時一毛錢可以買很多東西/一顆糖可以含很久/那時房子不像現在這么多/都是低矮的青磚黛瓦/但每一所房子都是溫暖的/房門向遠方敞開/那山那河那狗都一目了然/……/父親騎單車就可以去一趟城里/母親赤腳就走遍她的村莊……”
安喬子在對精神故鄉的想象中,動用或設置了很多記憶。記憶是多棱的,我們頻頻被往事打擾,也被往事溫暖;我們頻頻被記憶砸痛,也被記憶溫暖。詩人精于捕捉記憶或者想象的吉光片羽,將回憶潛藏在對細小而精美的意象描寫中。越是細碎,越是典型,越是難忘。在此,山川、草木、村莊、牛羊、房屋等一一被人格化。詩人仿佛置身時間的磁場,變觀望為親歷。如《小小村莊》所描述的:“母親活在小小的荔枝莊,小小的亞熱帶故鄉/小小的像寄居在天邊的一朵云/小小的像躺在地里的一只土豆/潮濕的青苔、蘑菇像空氣般縈繞/荔枝林里寄居著成群的蕨類、地膽頭、雷公根/它們一起過家家,玩泥巴,捉迷藏/荔枝莊的孩子像一壟壟的風在跑……”
頻頻回望也好,遙想慢生活也好,詩人其實是借對精神故鄉的想象來抵制這個時代帶來的丟失感。在現代性以狂飆姿態進行臺風式的登陸中,帶來的不僅是巨變,也有隱憂。工業發展與城鄉拉鋸下,心靈無依的漂流感以及“鄉關何處”的蒼茫感也逐漸侵入我們的心頭。詩人挽回的辦法就是制造緩慢的狀態。對精神故鄉的想象,也是詩歌介入現實、剖析生活、審視生命的另一種方式。
三、對民間的悲憫與敬畏
——“在大地低處飛”
對生活的敏銳洞察,是詩歌的煉金術。安喬子將高蹈的詩魂拉回“大地低處”的人間,貼近生存本身,深描煙火人生,展示出詩人的悲憫情懷。對底層人群生存狀態的關注、悲憫,對被命運之舟顛簸、戕害者的同情、憐愛,對城鄉夾縫中人們生存際遇與精神境況的審視、體恤,是其詩歌重要的一維。其詩作,直面當今社會的復雜面相,書寫生活中的各種痛感和鈍感,擦亮了人世粗糙的紋理,展現了樸素的詩心。
在安喬子的人物畫廊中,最多出現的是底層人、普通人,親切如我們的爺爺奶奶、叔伯大娘,熟悉如我們的鄰家兄弟姐妹。我們可以從這些人物身上,看到自己親人的深深投影,嗅到生活的多重況味。底層生存書寫方面,她善于抓住一些微末細節,以之展示生活的原生態。真實的民間世界里,既有湮沒在城市的打工者,“沒有一封信可以抵達那里”(《地址不詳,查無此人》),也有踏破鐵鞋尋子的異鄉人,“喉嚨里有條哽咽的河,饑渴的眼睛,像流浪的地圖,長滿了紅色的荒草”(《一個吹口琴的異鄉人》);既有被命運的利劍刺中的女子,“摁住疼痛,把谷堆重新推平”(《曬谷場的女人》),也有開得咸苦如野菊花一般的她們,過著疼痛并寂寂無聞的一生,成為文化藩籬中的悲劇性存在(《野菊花》);既有“被長相、打扮和方言出賣”“把血汗賣給異鄉”的打工族,也有像蚯蚓一樣被“多少犁和鏟插入身體”“一邊流血一邊愈合”的弱勢群體。那些堅強的、卑微的、堅韌的、孤獨的、游蕩的、被命運的風車撞到的、懷揣各種隱痛的底層人一并走進安喬子的詩歌世界。他們被溫暖,被傷害,被遺忘,被關懷……凡俗人生中的種種,除了個體遭際,還有來自精神深處的牽絆。
詩人既關注個體生命,也善于書寫一代人的精神生態,通過具體展示普遍,通過細節展示深廣。她寫“把飯菜煮好了,又放鍋里熱著”“孩子們都不懂她”的母親,揭示老年人精神深處的孤獨(《母親喜歡的歌》);她寫在升平村、在中國農村“有無數這樣的姑媽”,她們生活單一,渴望慰藉(《姑媽》);她寫深夜地鐵車廂里疲憊的旅人,抱著行李在過道睡著,“一點點地漏掉身體里的重”(《她就這樣睡著了》);她寫留守兒童饑渴的眼神,“媽媽跟蒲公英飛走了”(《在大里,我遇見另一個孩子》);她還寫疫情下,一群人逆向奔赴,“一個男人張開手隔著玻璃窗,擁抱穿著防護服的未婚妻”(《長著翅膀的人》)。詩人書寫大時代下的個體生存境遇,也表現出對人類普遍命運的關注與思考。每個人既是獨立的個體,也是時代的一滴水,投射著同時代很多人的影子。
安喬子所呈現的民間世界,有著豐富飽滿的言說空間。鄉下,融合著溫馨、淳樸與愚昧;城市,疊合著現代文明、文化快餐與精神失重。而城鄉拉鋸下的進城大軍,又牽扯著千家萬戶,造成許許多多人身在夾縫中。詩人直面生活的多向度,凝視底層人以及時代共同的傷口,將疼痛感寫得虛實結合。“在大地底處飛”的視角與寫作姿態,讓她掙脫素材潔癖,獲得更真切的生命體驗,呈現出更立體的民間世界。對世俗生活的關注,對個體生命的關懷,對時代精神碎片的整理,增強了其詩歌介入現實、審視生活的彈性與張力。從瑣碎的日常生活與豐富的民間圖景中捕捉詩意、寄托憂患、傳達憂思,也許是一種更溫暖的書寫方式。
透視自然物象,寄托生命哲思;追尋精神原鄉,構筑心靈家園;描摹凡俗世界,關注底層生存。安喬子的詩歌沒有晦澀的語詞牢籠,卻發散出耐人尋味的意義生產網絡。那些溫潤而深邃的文字,擁有著豐富的審美意蘊。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