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是《盜版商與出版人》作者本人對前面兩篇書評中提出的問題進行的回應,并在此基礎上稍作延伸,交流學術觀點與寫作思路,期待為今后的研究提供更開放豐富對話的方向及可能性。
【關鍵詞】版權盜版上海書業同業公會商業出版產權法規
感謝CCSA組織“Talk to the Author”活動。在書寫《盜版者與出版商》時,我希望不同領域的讀者,都能從中找到與自己興趣相共鳴的部分。自出版以來,看到知識產權學界、法律史、書籍史、文學研究的同行,甚至執業律師,從各種角度討論拙著,不勝快慰。這次承蒙邱雪松與陳冕兩位學友,側重在文化史的面相,評介拙著,予以肯定,也注意到我在書中因篇幅與結構考慮未能展開的未盡之處。以下我將響應兩篇書評中提出的問題和指教,并稍作延伸,提供未來更開放豐富對話的方向及可能性。
一、源頭、傳播與“第一人”的迷思
邱雪松在其書評中,認為因“面向歐美漢學界的寫作姿態”,“與國內出版史研究界缺乏對話”,導致了我的書在“一些史實、基本判斷抑或根本性論述中”有“可商榷之處”。拙著以英文寫成,主要對話的對象不只是歐美漢學界,還有書籍史、法律與社會、經濟史等不同領域的研究傳統。在有限的空間中,現實上無法一一羅列討論中文學界的相關研究,實屬遺憾。《盜版者與出版商》從博士論文題目的發想到最終修改成書,歷時超過十年;這段旅程大多數的時候是孤獨的,也數次被先進質疑“中國有甚么版權史好研究的”。當我在2006年開始研究上海書業同業公會的檔案時,中外學界除了芮哲非(Christopher Reed)的《古騰堡在上海》[Gutenberg in Shanghai: Chinese Print Capitalism (1876—1937)],對這個組織鮮有著墨。十分樂見近年來有更多中文學界的學者,對這段期間版權的實踐、上海書業同業公會的運作等議題,投入研究,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中國近代文化出版產業的樣貌。感謝邱雪松提供了幾篇我在寫作時沒有注意到的,特別是現在仍未刊或待刊的中文論文。
不過他對拙著的一些立意似有誤解或遺漏,所舉列的“可商榷之處”,或值得再商榷。比方我從未將中國出版界視為一體,相反地我在第五、六章反復強調其差異性:晚清上海書業中的蘇州勢力與出版西學使用活字印刷的新書業、大型出版社與小賣商人、五四之后的新文化出版人和上海的商業書局、上海書業團體與華北省城書商等。它們運作方式不同,面對不同的營業挑戰,對國家與書業同業公會的版權保護也有各自的想法;恰是這些歧異與利益沖突,使得中國的文化界實踐共同“版權”保護的理想時,必須不斷博弈協調,明爭暗斗。透過日常的實踐與沖突,探討其背后的文化經濟結構、價值觀念、國家社會互動等,是我在書中最主要的研究精神。
在名實之間,我認為實際的作為與影響,遠比紙面與名義上的東西,更為重要。邱雪松引用葉新一篇報紙上的短文與一篇未刊稿,舉出兩個“更早”的版權介紹人——郭嵩燾與黃遵憲,認為拙著中提出維新派引介版權的說法需要再思考。其實我在書中舉出“版權”與copyright進入中國的復數個可能的源頭與途徑,如19世紀60年代中英字典的詞條、19世紀90年代廣學會的告示,到甲午戰后由日本流入中國的書籍等,評估了他們實際流行的局限性,未曾斷言維新派是介紹版權到中國的唯一先聲FeiHsien Wang, Pirates and Publishers: A Social History of Copyright in Modern Chin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 p.51.。書中追索由康有為《日本變政考》到光緒戊戌變法時頒布的詔令,與汪康年、梁啟超、廉泉關于版權的活動,不只是因為他們的作為與言論對晚清版權保護的制度化有關鍵性的影響,也因為他們反復伸張“版權—文明性”的邏輯鏈接,構成了近代中國百年來版權論述的核心基調。郭嵩燾或許是最早接觸到知識產權概念的晚清官員,但我們也需同時考慮他對這個概念的理解如何?其日記在19世紀90年代時有誰能看到?郭嵩燾的《倫敦與巴黎日記》直至二十世紀末才刊行出版。他是否與同僚討論過這個陌生的洋觀念?他的描述是否成為后來政策的靈感?同樣地,黃遵憲在1895年廣州富文齋版的《日本國志》中介紹了“版權執照稅”的規定,但他并未說明其立法背后的邏輯與立意,是否就能算是“引進版權概念的第一人”?此外我們也需考慮到富文齋版《日本國志》四十卷長達五十萬字,在戊戌變法之前讀者有限,而1898年后通行的《日本國志》多為節本,在這些節本中“版權執照稅”是否被保存下來?為什么在后來的晚清各種版權相關討論與立法草案中,我們鮮少看到“執照稅”這個提法呢?
在《盜版者與出版商》中,我刻意回避中文思想概念史學界喜愛的“誰是最早接觸/引介××概念”式的討論,正是因為這種取徑,容易使論者陷入“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最重要”的迷思,花了大部分的精力追索誰才是最早吃了螃蟹的“先知”,而不問“為什么其他人也開始吃起螃蟹?”“哪里來的這么多螃蟹讓大家吃?”“是甚么時勢或大環境的變化,使大家覺得螃蟹是個好東西?”就概念的傳播接受史來說,第二、第三乃至第一百個吃螃蟹的人更為重要,他們對螃蟹的看法和宣傳,也是我自己比較有興趣的課題。
二、信息自由與知識產權保護的雙重悖論
陳冕在其書評中,敏銳地觀察到貫穿《盜版者與出版商》的一條隱線:現代知識產權發展與實踐中內建的,以“文明”與“進步”為名的倫理矛盾。支持者鼓吹唯有穩固的產權保護與經濟收益,才能鼓勵創造,確保文明科技的不斷進步;反對者則批評此舉圖利少數、妨礙新知識/技術的自由傳播,拖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腳步。關于這個內在矛盾,自19世紀以來,法學者已有各種論述,在此不贅述;近年來關于開放取用(open access)的爭議,以及北歐盜版黨(Pirate Party)的出現,也可視為此一矛盾的延續。加入此論爭并不是本書的目的。作為歷史學者,我更想厘析在中國及類似的后進發展社會(late developmental societies),對于“進步”與“現代”的追求,如何使此種矛盾變得更為激化。
本書定名為《盜版者與出版商》,亦意在凸顯(特別是只對熟悉歐美知識產權規范的英文世界讀者)侵權者與被侵權者,版權的擁護者與反對者,不必然是涇渭分明、非黑即白的對立陣營。在清末民初的中國,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同一群人,不過是在不同的情境下,因時制宜選擇捍衛或反對知識產權,以確保自身的利益。強行劃分正邪好壞、進步落后的價值判斷,不但容易失去歷史脈絡,也阻礙我們充分地去理解此一矛盾的復雜與多面性。
不論是本書中登場的書商、翻譯家、出版者,乃至官員,或者是林郁沁(Eugenia Lean)的新作中討論的陳蝶仙這樣的民族資本家/發明家,往往以國族發展合理化他們看似互相矛盾的主張:為了超英趕美而盜版,但也為了中國的未來要求政府保護自己的出版與發明。然而我們不能忽略,這類民族主義論述和對現代化的渴望,與赤裸裸的商業利益是分不開的。中外版權糾紛的頻發,同時也應放在歐美知識霸權的擴張、知識產權法規國際化的全球史脈絡下來理解。后進發展社會如中國,仰賴消費新知識與科技來急起直追,是積極開發海外市場的歐美書商眼里的“肥羊”。但看似“落后”、對知識產權無知的中國書商,為自我保護,往往能靈活操作國際版權條約的漏洞,強打愛國牌,而在輿論與訴訟中占上風,甚而反用“不妥協就盜版”的威脅,迫使歐美書商與之合作。其中的博弈,并不能單純地化約為反殖民反資本主義抗爭。我在其他論文中,以《盜版者與出版商》開篇提到的商務印書館與美國金恩公司的版權糾紛,以及中國翻印外文教科書為例,對此問題有較為深入的討論FeiHsien Wang, “Partnering with Your Pirate: Interdependent Sinoforeign Rivalry in Chinas Textbook Market,” Modern Asian Studies 54:3 (May 2020), 1005-1040.。
民初的左翼文化人,則面臨另一種知識產權的保護與自由傳播信息間的兩難境遇。他們對資本主義社會、市場取向的出版業抱懷批判的態度,致力于透過文化創作,揭露階級壓迫與不公,宣傳社會主義。然而他們又多數必須以寫作編輯維生,依賴版稅收入,是中國印刷資本主義結構中的一環。雖然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以盜版為傳播理念、抵抗體制的個例,如比原版更為精美便宜的盜版版《子夜》,但更多的時候魯迅的哀嘆更能反映左翼文化人的糾結。魯迅的著作在20世紀20—30年代因銷路可觀,盜版與偽作非常多,使其版稅收入大受影響。他在抱怨盜版阻他生計的同時,也曾喟嘆為何他最希望廣為傳播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沒有人要盜版。為此他甚至在該書扉頁上寫了“有人翻印,功德無量”,公然鼓勵他人侵犯自己的版權魯迅是否持有Kthe Kollwitz版畫的復制權,是可進一步討論的問題。。此外,20世紀30—40年代國民黨政府查禁大量左翼作品與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書籍,使得追逐收益的盜版商,紛紛借翻印這些“禁書”賺一筆快錢。這些左翼文化人所不屑與討厭的逐利之徒、資本主義的渣滓,反而成為他們意料之外的宣傳“幫手”。
三、孤島之外,分裂的市場與法域
也有一些讀者關心,為何書中對抗戰至1949年的發展著墨甚少。除了篇幅、史料的限制與論證結構的考慮,更因為這段時間中國出版文化業與版權法律問題,是另外一個故事,值得另為新作專門探討。
這段期間的中國,受戰亂而分裂為不同陣營與政權,在30年代初期形成的全國性商品與信息傳播網絡,也因此受阻。名義上同為一個中國,現實上卻是數個并存的政府、市場與法域,宛若不同的主權國家,彼此牽制影響。如蔡駿治(Philip Thai)在《中國緝私之戰:法律、經濟生活及現代國家的形成,1842—1965》(Chinas War on Smuggling: Law, Economic Life,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State)所揭示,汪精衛的南京政府、蔣介石的重慶政府、在東北的偽滿州國政權,各自在淪陷區與大后方,實施經濟封鎖,課征貨物稅與管制物資。當它們彼此競爭主權與統治正當性,這些不同區域的市場與法令,也形成了漏洞與機會,讓投機者有利可圖;只不過在戰前尋常的跨省貨物流通,現在變成了非法“走私”Philip Thai, Chinas War on Smuggling: Law, Economic Life,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Stat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8), Chapter 5.。
中國的出版業在抗戰期間也面臨相同的困局。一方面,商務、中華等大型出版社,將一部分印刷機械、版型、存貨與人員撤離至大后方,留守在孤島上海的書業同業公會,在這段期間的版權保護活動并不活躍,查緝翻版委員會也名存實亡。勉力維持營業就已艱困,分裂的政權與市場,使出版社與作者在保護版權方面難上加難。其中最微妙的當屬偽滿州國的盜版“中國”書刊的問題:偽滿州國對外聲稱擁有自己的法律體系。即便是淪陷區的書商或作者想要追究在東北的盜版,也相當于“國際”版權的官司。在偽滿州國印行的中文盜版書“回銷”到“中國”,也成為20世紀30—40年代華北書業的一大隱患,和偽滿州國、日本與汪精衛南京政府的“外交問題”。另一方面,由于翻印上海出版的通俗小說太過容易,使得努力想發展“滿州”文學的作者,如王秋螢等,認為這些著作造成了偽滿州國文壇的衰微秋螢:《應輔助民間文藝團體》,《盛京時報》1941年1月21日;秋螢:《滿州文藝不振興之主因》,《盛京時報》1941年2月25日。。這和19世紀美國、英國、愛爾蘭間英文書籍,以及德奧之間德文書籍的盜版,所引發的法律與文化爭議,或有可比之處。此外,因日本是伯爾尼公約的成員,但中華民國不是,被日本控制的淪陷區是否需要遵守國際版權保護的法規,支付翻譯授權的費用等,亦是因戰爭而出現的新難題。這些無法在書中含括的部分,我希望將來能以單篇論文的形式,進一步發展。
20世紀30—40年代的戰亂,同時還造成了紙張油墨短缺、運送困難、出版檢查等問題,迫使各地的出版機構因地制宜,改變印刷發行的方式。這和戰前及1949年后由核心向周邊出版品傳播結構,有很大的不同。以往文本真實性、作者身份的認定、所有權伸張等的判斷依據,也受到新的沖擊。如我在第七章討論延安和紅區如何化整為零,像打游擊般地在各根據地運用手邊的資源與技術,印行書刊,就是一例。我在他處也論述過,即便同屬大后方的桂林與重慶,也因為交通阻礙,使左翼知識人得以利用印刷發行的碎片化,逃避國民政府的出版審查王飛仙:《只緣身在此戰中:從〈抗戰建國實用百科辭典〉看戰時通俗知識的生產與政治動員策略》,收在《戰爭的歷史與記憶(3)戰爭中的人與社會》(臺灣“國史館”,2015年),第197—222頁。。學界目前對于抗戰與戰后的信息生產與流通的了解仍不足,值得更多同行加入研究的行列。
四、內外今昔
兩位書評人都對1949年后版權的消亡,與社會主義體系下的文化生產,甚感興趣。這同樣也是先行研究較少、值得更多同行后續關注的主題;特別是1949年前后的延續與斷裂,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共產世界的一員,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及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間的知識產權往來。以下借兩個書評人的卓見,稍作衍申。
至于新文化出版人在新中國早期關于出版、版權政策制定扮演的角色:如拙著第七章中指出,20世紀50年代在出版委員會、出版總署擔任重要職務的人士,如胡愈之、葉圣陶等,常常將他們在民初對商業導向出版社的厭惡,投射在他們對新中國理想的出版業、作者收入的愿景以及對待盜版的態度與政策上。按作品種類與文化價值,訂定印量與稿酬的制度,除了學習蘇聯,也是他們對過去受制于市場與銷量的一種啟發;而曾經大量盜版左翼作家作品的春明書店,在1951年被挑出來批評,也絕非巧合。但這是否表示新文化出版人對出版與版權的理念,自然而然被中共吸納,則可以再議。如章錫琛等老出版人,的確在1949年后加入各類出版政策制定的委員會,但他們草擬的版權法,一再因過于傾向“資產階級”,被國務院否決,也是事實。在“雙百”運動中,不少被邀請發言的老出版人與作家,也表示自己依過去從業的經驗,對新中國出版事業提出的建議受到忽視或否定。
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書業逐步公營化與集中化,但計劃經濟并未瓦解市場競爭與消費欲望,也未如中共預期的那樣,消弭盜版與地下書刊的流通。我在書中簡略提到,具備印刷能力卻非出版機構的單位,持續在計劃外翻印書刊,以滿足讀者的需求;石印、手抄等不在管制范圍內的復制技術,也被活用在小規模的盜版與地下文學出版中。這些現象,一方面,可以與近年來蘇聯、東歐國家社會主義消費文化和市場行為的研究,以及葛凱(Karl Gerth)的新作《無盡的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如何否定中國的共產革命》(Unending Capitalism: How Consumerism Negated Chinas Communist Revolution),相互發明。另一方面,也與改革開放后,重新浮上臺面的盜版問題,有相當的連續性。
陳冕提出關于新中國翻譯外文書籍的版權問題,十分重要。在此簡單回應:新中國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以及在西方社會的左派出版社間,有一定的版權交易共識,彼此支付翻譯授權的費用。在翻譯翻印西方商業出版社的作品時,則沒有相同的義務。有趣的是,如有西方的商業出版社請求翻譯中國作家作品時,出版總署曾指示國內的出版社,向對方依照資本主義社會的慣例,酌情收取版稅與授權的費用。《盜版者與出版商》主要聚焦于國內版權與盜版的問題,對于這類中外版權交易與糾紛,我將在其姊妹作中,專門討論。
〔作者王飛仙,美國印第安納大學伯明頓分校歷史系副教授〕
Addendum to Pirates and Publishers: Response to Two Book Reviews
FeiHsien Wang
Abstract:In response to the issues raised in the previous two book reviews of Pirates and Publishers, the books author also supplements a bit more information to exchange academic views and writing ideas, in the hope of providing directions and possibilities for more open and diversified dialogue in future research.
Keywords:copyright, piracy, Shanghai Native Publishers Association, commercial publishing, property rights regul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