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魯語上》
海鳥曰“爰居”,止于魯東門之外三日b。臧文仲使國人祭之c。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jié)也,而節(jié),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
也d,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e,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f,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g,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h,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i,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障供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j,冥勤其官而水死k,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以武烈,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l,郊堯而宗舜m;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嚳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n,能帥顓頊者也o,有虞氏報焉;杼p,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q,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r,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zhì)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鳥至,己不知而祀之,以為國典,難以為仁且智矣。夫仁者講功,而智者處物。無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問,非智也。今茲海其有災乎!夫廣川之鳥獸,恒知避其災也。”
是歲也,海多大風,冬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以為三篋s。
a 展禽:姬姓,展氏,名獲,字季禽,又有字子禽一說,春秋時期魯國大夫,謚號惠,封地在柳下,故又稱柳下惠。下文“柳下季”“季子”均是指展禽。 爰居:一種巨型海鳥。據(jù)《左傳》,此事發(fā)生在魯文公二年(前625)。
b 魯東門:指魯國都城曲阜的東門。
c 臧文仲:魯國大夫,復姓臧孫,名辰,謚號文,歷仕莊公、閔公、僖公、文公四朝。
d 族:種,類。
e 烈山氏:一般指炎帝,傳說中的上古部落首領。
f 周棄:周的始祖棄,堯舜時為稷官,即農(nóng)官,人稱后稷,后世祀為谷神。
g 伯(bà):古代諸侯首領。 九有:九州。有,用同“域”,州域。
h 三辰:日、月、星。這里指帝嚳能治歷明時。
i 單:通“殫”,竭盡。 儀:善。
j 契:商的始祖,堯時任司徒,掌管教化。? 輯:安定。
k 冥:契的五世孫,夏時為司空,掌管工程,死于治河,后祀為水神,稱玄冥。
l 禘:于圜丘祭祀昊天。 祖:于明堂祭祀五帝。
m 郊:于南郊祭祀天帝。 宗:與“祖”同。
n 幕:舜的后裔。
o 帥:繼承。
p 杼:禹的后裔。
q 上甲微:契的后裔,曾復振祖業(yè)。
r 高圉:傳說是棄的后裔,有功于復興周業(yè)。 大王:即“太王”,指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
s 篋:簡書。
有種海鳥名叫“爰居”,停在魯國都城東門外三天,臧文仲命令城中的居民祭祀它。展禽說:“臧文仲治理國家違背了禮法啊!祭祀是國家的重要禮儀制度,而儀式制度是國家政治得以穩(wěn)定的基礎,所以要慎重制定祭祀的禮節(jié)作為國家大典。現(xiàn)在無緣無故增加典禮,不是處理政事的合適舉措。
“圣王制定的祭祀禮法是:制定對人民有益法規(guī)的人,就祭祀他;為國家辛勤做事而死的人,就祭祀他;勞苦功高、安定國家的人,就祭祀他;能夠為國抵抗大災難的人,就祭祀他;能夠抵御大禍患的人,就祭祀他。不屬于這幾類的,不在祭祀的典禮之列。從前烈山氏主宰天下,他有個兒子叫柱,能種植多種谷物和蔬菜。夏朝興起的時候,周棄繼承了柱的事業(yè),因此把他當作谷神來祭祀。共工氏稱霸九州的時候,他的兒子叫后土,能治理天下四方的土地,所以把他當作土神來祭祀。黃帝能給各種物品命名,使百姓明白地為國家供應財物。顓項能夠光大黃帝的功業(yè)。帝嚳能依據(jù)日、月、星運行的規(guī)律,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堯能夠公平地施行刑法,使百姓向善。舜勤于治理民事,以致身死郊野。鯀筑堤阻擋洪水失敗被殺,禹能用高尚的德行完成鯀的治水功業(yè)。契擔任司徒,使百姓和睦。冥辛辛苦苦履行水官的職責而死于水中。湯為政寬厚,除掉了暴君夏桀。稷盡心于農(nóng)事,死于山中。文王以文德著稱,武王以武功著稱,消滅了百姓痛恨的殷紂王。所以有虞氏用禘禮祭黃帝,用祖禮祭顓項,用郊禮祭堯,用宗禮祭舜;夏代用禘禮祭黃帝,用祖禮祭顓項,用郊禮祭鯀,用宗禮祭禹;商代用禘禮祭嚳,用祖禮祭契,用郊禮祭冥,用宗禮祭湯;周代用禘禮祭嚳,用郊禮祭稷,用祖禮祭文王,用宗禮祭武王。幕能遵循顓項的德政,有虞氏對他進行報祭;杼能承繼禹的功業(yè),夏后氏對他進行報祭;上甲微能承繼契的功業(yè),商朝人對他進行報祭;高圉和太王能承繼稷的功業(yè),周人對他們進行報祭。禘、郊、祖、宗、報,這五種祭禮是國家祭祀的大典。
“再加上社稷山川的神靈,都是對百姓有功績的;以及前代圣哲,是被人民所信賴的;天上的日、月、星,是人民所仰視的;地上的水、火、木、金、土,是生養(yǎng)萬物的;九州、名山、河流、湖泊,是出產(chǎn)財物、器用的。除此之外,不在國家的祭祀典禮之中。
“現(xiàn)在,一只海鳥飛來,臧文仲自己不知道它的來歷卻要祭祀它,還作為國家大典,很難說這是仁德和有智慧的。仁愛的人講究功勞,明智的人能夠正確處理各種事務。對國家毫無功勞卻祭祀它,不是仁德;不懂卻又不問,不是聰明。今年海上恐怕要發(fā)生災難了!海上的鳥獸,常常懂得預先避災。”
這一年,海上多大風,冬天又比往常暖和。臧文仲聽了展禽的一席話,說:“這實在是我的過失,展禽的話不能不作為準則啊。”于是叫人把展禽的話寫成三份簡冊。
臧文仲命國人去祭祀海鳥爰居,從而引發(fā)展禽的一番議論。祭祀在中國古代被視為非常重要的事,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展禽首先提出無緣無故增加祭祀典禮,是不符合從政理念的。接著他列舉史實,意在說明如禘、郊、祖、宗、報等各種祭祀的對象都是對國家、社稷、百姓有大恩大德之人,后人慎終追遠,所以要祭祀他們,以表懷念和敬重之情。至于爰居,不過是只海鳥而已,如果興師動眾地去祭祀它,那就是愚昧和迷信了。然后,展禽批評臧文仲道:海鳥無功而祭祀它,違反了祭典的原則,是不仁;對海鳥不居于海而停留在魯國都城東門外之事不明白,而又不去探求,是不智。不仁不智,是治國的大忌。最后,展禽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和學識,對爰居的出現(xiàn)進行了科學解釋,即海上將有大災。而后來的真相也證實了展禽的推測是正確且合理的。
縱觀全文,有破有立,一開一合,十分具有說服力。而且,從展禽的言論中我們也能看出他作為魯國大夫?qū)掖笫碌闹匾暫完P心,及其卓越的從政智慧和民本思想。
(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