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克思主義倫理看《伽利略傳》

沈丹紅

（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0018）

近現代德國劇作家貝爾托?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代表作之一《伽利略傳》主要講述了17世紀意大利著名科學家伽利萊?伽利略的一生。在他的筆下，伽利略不再是教科書中的一個符號，而成了一個真實的、充滿著矛盾、顛覆傳統意義的英雄。17世紀教會掌權，與教會相悖的真理被否定禁止。在教會的威脅與逼迫下，伽利略公開宣布放棄自己的學說，在生命與追求真理之間屈服于生的本能。雷蒙?威廉斯在《現代悲劇》中將現代文學的悲劇分為社會悲劇與個人悲劇。《伽利略傳》正是這樣一種社會悲劇，伽利略被權力毀滅，當時的文明也正處于毀滅自身的狀態。伽利略在扭曲的社會中逐漸從一個為真理奔走戰斗的英雄淪落成拋棄真理、委曲求全的社會罪人。這也蘊含了布萊希特特有的“悲劇感”：這個人的苦難遭遇令我感到震撼，因為它們沒有必要發生。他的這種觀念是一種新悲劇意識。因為受到震撼，他們堅定不移地致力于建立一個不同的未來；他們努力在苦難中認識苦難和消除苦難。它表達為幸福而奮斗的現實，是因為認識到悲劇而努力不讓悲劇重演的另一種“革命”，以人的聲音對死亡和苦難作出回應。

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戲劇批評獲得了發展，可以說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是布萊希特文學創作的意識形態出發點。喬治?布倫克特指出，雖然馬克思并不像經典的道德哲學家康德或是密爾那樣提出完整的道德理論體系，但是馬克思的確擁有自己的道德理論。從“人的本質的問題”出發，馬克思曾提出：“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則甚至擺脫肉體的需要進行生產,并且只有在他擺脫了這種需要時才真正地進行生產;動物只生產自己本身,而人則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同它的肉體相聯系,而人則自由地與自己的產品相對立。”他認為，人按照美的規律來塑造物體，即是說，實踐創造美。簡單來說，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認為，人具有生物性選擇和倫理選擇，生物性選擇是所有生物普遍擁有的對自身生存本身的趨向，而人獨特與其他物種的是，人具有更高一籌的生產目標和生命需求，則是超出肉體層面的需求，這也是人類生活活動時的一種“內在固有尺度”。人能夠超越富有功利色彩的“個人需求”層面，將“道德”與個人在社會中的價值聯系起來，強調對“真、善、美”的追求和社會責任的承擔。本文將從馬克思主義的倫理觀出發，對《伽利略傳》中的人物進行分析，通過薩格雷多、安德雷亞和伽利略的選擇，探究布萊希特“回到現實”的戲劇特色。

一、薩格雷多與安德雷亞：人的選擇

《伽利略傳》中的薩格雷多是一個基于理智現實做出選擇的人。當伽利略給薩格雷多展示自己的新發現“月亮不發光”時，薩格雷多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即便是自己親眼看到的現象，他也因這一發現與原有天文學見解背道而馳而全盤否定。在伽利略一步一步向他解釋時，他心中已明白，這可能是真理，與不到十年前被燒死的布魯諾發現的一樣的真理。而他面對真理，沒有感受到新發現的偉大或是新奇，而是現實中會受到的迫害。在當時教會權力獨大的情況下，薩格雷多就像很多人們一樣，面對真理無動于衷，甚至排斥抵觸，對生的欲望完全壓過了對求真的渴望。在個人生活享樂和科學理想追求的矛盾中，薩格雷多選擇了人的生物性選擇，即如動物般對個體生存的屈從。而戲劇中另一個人物則是人的倫理選擇的代表。安德雷亞是伽利略的學生，一直跟著伽利略進行科學研究，在伽利略的耳濡目染下，他堅信真理才是至高無上的，“真理是時間的孩子，不是權威的孩子”。為了真理，他冒著生命危險將《對話錄》的副本帶到國外，最終使得伽利略的研究保存了下來。在伽利略受到宗教法庭迫害時，他始終堅信真正的科學家會在生死與真理之間選擇為真理獻身。《伽利略傳》中的安德雷亞更像是一個沒有污點、執著追求真理的英雄。他一直沒有放棄科學研究，在倫理困境之中始終不放棄對“真”的追求，做出了人特有的倫理選擇。

馬克思主義倫理觀另一理論特色是它與勸善的唯心主義倫理觀相反，主張在于將人的價值放在社會中看，把社會關系放在“個人意志”之前。唯心主義倫理觀強調個人意志，并認為個人的“自由選擇”不受社會條件的決定。而馬克思主義倫理觀點則是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在階級社會中，由于人們的階級立場不同，階級利益的不同，使人們對人的價值有著不同的理解。馬克思認為，私有制社會中人的利益都是為了個人的生存與發展，但在歷史進程中，人們應該明白，一個人的價值是在對社會和人民的利益理解和奮斗中體現的，馬克思主義的目標即是實現“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薩格雷多的生物性選擇實質是對個人利益的關注，他將個人的生死放在社會進步之前，忽略了社會的、集體的需要，將科學研究視為個人的行為活動，而不是個人在社會中的價值體現。安德雷亞則具有極高的道德意識和馬克思主義的正確價值目標，將社會關系放在個人意志之上。當伽利略無奈放棄自己的學說時，安德雷亞悲慨萬分，稱“沒有英雄的國家真不幸”。他能夠認識到社會發展的要求和人民利益之間的關系，當個人能夠積極地為社會的進步做出貢獻，并且舍生忘死，對個人利益進行巨大犧牲時，這就是英雄。他認為一個國家、一個社會是需要有個人為其利益奮斗的。

二、伽利略：處于矛盾中的人

無論是文藝復興時期還是當代，伽利略都是熠熠生輝的人物，但在布萊希特的筆下，伽利略不再是一個需要仰望的科學家，而是落到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是一個“面對現實，忠于理想”的角色。

四十六歲的伽利略雖然是威尼斯的大學教師，但薪水低微，難以保證他的科學研究，在私招學生的時候，他發現望遠鏡已經在荷蘭售賣，于是他將望遠鏡改進了一番，冒充是設計了十七年的研究成果，呈現給威尼斯元老院以換取更高的薪水。如果說伽利略對科學發現非常看重，但他這一行為也是對發明創造的欺騙與不尊重。在金錢和真理前，他沒有猶豫就選擇了金錢。為了實現自我理想，在能有更多時間進行研究，他決定前往封建貴族統治的意大利，為此他給九歲的佛羅倫薩大公爵寫了一封滿是溢美之詞、諂媚至極的信，信中伽利略自述為美迪奇氏（大公爵的姓氏）眾多最忠誠、最恭順的仆人之一，稱贊公爵為初升的太陽，時代的光。讀者心中傳統的英雄應當是剛正不阿、不趨炎附勢的人，但伽利略卻呈現出“能屈能伸”、向統治階級卑躬屈膝的性格，顛覆了傳統的主角形象。如果說欺騙元老院和討好公爵都是“圍魏救趙”為了更好地進行真理的研究，那么在宗教法庭審判時公開放棄自己的學說則真正讓他成為罪人。“不知道真理的人，不過就是個傻瓜。但是知道真理，反而說它是謊言的人，就是罪人。”伽利略曾經這樣告訴安德雷亞，但當他面宗教法庭的刑具時，他屈服了，他宣布放棄他的地動說。在生命與真理的選擇中，他選擇了生命。這是一個非英雄的選擇，但這確實是一個平凡人最平凡不過的選擇。

伽利略多次對現實低頭妥協，但他也始終忠于理想。當鼠疫蔓延整個街區，他為了搜集更多實證，舍不得拋下他的研究證據，仍然堅守研究陣地，不懼疾病。在宗教法庭審判后，他淪為了宗教裁判所的終身囚徒，雖然疾病纏身，但他沒有放棄研究。在放棄地球轉動學說后，他轉而研究起物體的運動，開始思考科學研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在艱難的條件下完成了《對話錄》，為以后的物理學、天文學等學科的發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礎。現實是個人在社會中對自身利益的保護，而理想則是個人在社會中自身價值的體現。

縱觀整部劇本，布萊希特所寫的伽利略是充滿著矛盾和倫理困境的立體人物。盧多維科視伽利略為虛偽的“騙子”；薩爾蒂太太看到他科學家的光環下也有純真貪吃的性格。伽利略是藝術典型，但是他卻不是完美無缺的英雄式人物，他沉著思考、追求真理的背后，是貪生怕死、軟弱無力的“人之常情”。

三、布萊希特：戲劇中的“馬克思主義”

“面向現實，忠于理想”不僅是伽利略的人物特點，也是布萊希特的個人寫照。在德國納粹的迫害之下，布萊希特的一生都在顛沛流離的政治逃亡中度過。在他的戲劇創作生涯中，他將馬克思視為唯一觀眾，他的哲學家好友本雅明也認為布萊希特在戲劇中對馬克思主義有非常多隱晦的運用，是“馬克思的學生”，將戲劇逐漸演化為社會訴求的借力。早期的戲劇（1918-1926）大多源自他對現實生活中倫理觀念的觀察和思考，中期（1926-1933）則是他在系統學習馬克思主義后的思想產物，“階級”成為他新的思考角度，這一階段中的“教育劇”就包含較多的社會主義倫理道德，個體在倫理和政治關系間的矛盾與和諧成為新熱點。但國際政治形勢的變化和社會主義在實踐中的運用，布萊希特在晚期（1933-1956）對社會主義倫理有了新的轉變。他開始多層次地思考人在社會經濟政治間面臨的倫理困境，探討個體的倫理選擇，其晚期戲劇中的人物，如格魯雪、伽利略等，都是倫理選擇的焦點。西方傳統善惡對立的倫理觀念被質疑，包裹在基督教義下的資產階級倫理受到挑戰。他在戲劇界發起“戲劇革命”，顛覆了傳統亞里士多德式的戲劇和舊文學，主張戲劇“回到現實”，提出“消滅戲劇—舞臺”的“戲劇—實踐”命題，期望通過戲劇向觀眾呈現這個時代的新事物，揭露舊社會的矛盾，并讓觀眾獲得“通過社會掌握人類命運可能性的喜悅”。如在《伽利略傳》中伽利略在獄中對安德雷亞所說：

在我看來，科學的唯一目的，在于減輕人類生存的艱辛。倘若科學家懾于自私的當權派的淫威，滿足于為知識而積累知識，科學有可能被弄成畸形兒，你們的新機器很可能只會意味著新的苦難。

布萊希特深刻察覺在當時20世紀二三十年代，科學技術迅速發展，但科技更多是為了統治階級的利益而服務，而在機器“鎮壓”下人民群眾逐漸異化，承受新的苦難。他洞見到當科學只被少數人所擁有的，那么科學將會被當作工具，令大多數人處于苦難之中。當權力集中在一個少數人階層之中時，群眾就會只能在權威的聲音下繼續愚昧，無法獲得人的發展。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人的全面發展和自由只有在“真實的集體”中才能真正實現。在資本主義色彩下的“集體”，個人自由是在統治階級的自由，對于被支配的階級來說，集體不僅是完全虛幻的，而且是新的桎梏。對于伽利略所處的那個時代，宗教統治下的群眾是沒有自由的，而宗教的信仰學說不僅是統治階級管理群眾的工具，更是遏制人民發展、社會進步的枷鎖。所謂的真理知識并不應該為少數人享用，而應該用于為所有人類謀幸福，減輕人類生存的艱辛，成為所有人的福祉。

為了讓充分發揮群眾的主觀能動性，讓觀眾不再成為觀眾，而成為社會變革的力量，布萊希特的“戲劇革命”主要發展了“敘事劇”。“敘事劇”要求劇目既是現實，又是超現實，既是切實的真實生活，同時也是舞臺的藝術虛構。他指出：“觀眾不應當去跟隨舞臺產生感受，而是應當做理性批評。”他還對劇場進行了破壞。“破壞劇場”是對舊戲劇的揚棄，目標是在新舞臺上改變觀眾固有思維，通過更加破碎的情節、更為隱晦的語言、更曲折的隱喻和更無厘頭的表演，將批判諷刺的矛頭從“高尚和道德”轉向潛伏于日常恐懼之中的“一般現實”（normal reality），“讓群眾認知生活中‘視而不見’的矛盾”，讓觀眾在“現代公共性、高度消費主義和市場主義”所編織的‘市民、公民’的敘事中被喚醒”，對所處的階級社會進行自覺的反思。在《伽利略傳》中，布萊希特顛覆了傳統的“高尚的英雄”，塑造了一個有污點的真實的人，伽利略既是科學的罪人，也是科學的英雄。在這樣的形象建構過程中，觀眾無法不去思考，為什么會產生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在破除傳統英雄人物塑造的固態模式中，觀眾的政治觀察力得到磨煉，陌生化的表演突出了在舞臺上的現實生活事件中的因果關系，讓表演不僅僅是表演，而是反思社會制度弊端、推動革命的載體，將意識形態和政治指向融入戲劇的外殼。布萊希特深信馬克思所倡導的群眾的力量，堅信人民群眾才是歷史的創造者，只有讓人們看到、思考“某個階級的疾病”“社會的弊端”，而不是“個人的道德悲劇”，才能真正對時代進行改變。

結語

布萊希特在《伽利略傳》中塑造了多個人物，薩格雷多是人的生物性選擇的典型，在生命與真理之間選擇遵從動物性的本能，失去了人“內在固有的尺度”把握，放棄在實踐中對真理的追求。而安德雷亞是人的倫理選擇的代表，在宗教壓迫科學的時代背景下，他始終沒有放棄科學研究，甘愿冒風險將《對話錄》送出國，以實踐承擔整個社會所需要的真理，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主角伽利略則是布萊希特倫理觀的載體，他的一生充滿著倫理困境，他在不斷的選擇中展示出最為真實的人的特性，面向現實，但始終忠于理想，在現實遭遇下屈服妥協，也有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充滿矛盾，但是鮮明豐滿。布萊希特借伽利略之口對少數階級掌握科技、掌握權力表達不滿，并通過戲劇革命期望將觀眾的目光從“高尚的道德”轉向日常的社會現實，引發觀眾對所在階級社會的思考，集合群眾力量改變社會的弊端。

注釋：

①[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劉丕坤譯,人民出版社,1979:50.

②周忠厚.《講解》(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摘錄)》)[M].紀懷民、陸貴山、周忠厚、蔣培坤編著:《馬克思主義文藝論著選講》,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2:7.

③[德]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提綱》,《馬克思恩格斯文集》[M].人民出版社,2009(01):502.

④[德]布萊希特.《伽利略傳》.丁揚忠譯,河南人民出版社,1980:113.

⑤布萊希特.《布萊希特論戲劇》.丁揚忠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115.

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60(03):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