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徐渭花鳥畫藝術與中國花鳥畫情感因素

蘇 穎

（廣東白云學院,廣東廣州 510450）

情感是花鳥畫的靈魂。這樣的意識在中國久遠的上古時代已經萌芽，在經歷了漫長的發展演變過程之后，逐漸形成了以寓意、象征和借喻為主要表現手段，滿足人類心理上和精神上某種需求的花鳥畫藝術。

花鳥畫自唐朝獨立成科以后的宋、元、明、清各時期，因社會變化使其主觀情感意識越發強烈。特別在明清時期，和皇朝更替，激發了不同層次人類的藝術智慧，情感的地位對花鳥畫來說顯得更加重要了。如明代畫家徐渭，他永遠追求個性的解放，使他的畫成為自己精神上、人格上的象征與寄托，不為禮法所拘束。無論是葡萄、牡丹、竹石或其他常見的題材，過去的人以如何細致的手法對其進行勾染烘托，如今徐渭以潑墨大寫意方式表現之，雖不現其真面目，卻使主體精神挺立且富有生意。如此說來，作品是否具備獨特的表現力與吸引力的關鍵不在于技法，也不在于布局的精巧復雜，而是在于是否有服從于作者的主觀情感因素，打破陳規的約束，從而走向新的高度。在花鳥畫創作的過程中，大千技法使用的最終目的離不開情感表達。情感因素成了一幅作品是否擁有精神內涵的關鍵。

一、關于徐渭與《墨葡萄圖》

《墨葡萄圖》是徐渭繪畫生涯中的杰出作品，它充分體現了徐渭的繪畫特點，也是明代水墨大寫意花卉高水平的佳作。此畫的內容是純以水墨表現的葡萄一枝，畫面水氣明潤，風格疏放，筆法肆虐不羈卻不失對象之神韻，細看局部更能感受到作者創作時波動的心緒，他將這種典型的抽象風格與個人情感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他畫面上獨特的水墨造型。

從畫面整體來說，《墨葡萄圖》的構圖奇特，并沒有特別地講究平衡，卻是疏密有致。葡萄的枝條從畫面的右上方出來并順勢延伸到左下方，大部分都是占據了畫面右邊部分，晶瑩欲滴的葡萄掛滿枝頭，葉子以大塊的墨色點成，老藤條的穿插錯落有致，形象生動、渾厚穩重又不失玲瓏透氣之感。此作品緣物抒情，其最大的特點是以用墨的干濕濃淡變化和適當交疊來表現對象為主，而線條是起到輔助作用，再加上豪放潑辣的筆墨技巧，以各種不同程度的墨濕紙，筆酣墨飽，造型并不十分明確但清朗意氣卓然。水墨之氣奔放流動，整體的畫面意境充滿著悅動的氣氛，散發著濃烈的詩意。從畫面局部看來，我們通過對這幅畫的仔細品讀，去感受徐渭畫作中飽含的癲狂之氣，體味他復雜的作畫動機和心理境界。在他的作品中，水的性能起到了較為重要的作用，也由此凸顯了徐渭滿腔的藝術才情。當飽含水分的墨點流瀉于紙上，這已經讓我們感受到徐渭人生感慨之意正在沸騰。而《墨葡萄圖》中最特別的一段，便是那一串以淡色圓形墨點表現的葡萄，其中每一個墨點都有墨色變化，這種蘸墨的手法既能夠生動地表現葡萄的晶潤，也能夠體現葡萄在風中搖曳的靈動姿態，明潤的水氣使葡萄只留下一個大概的外形，這悲涼的婆娑之影使徐渭的憂愁之緒逐漸滲透到觀者心中。畫卷中的其他枝葉也做了類似的處理，葡萄的葉子以大筆飽蘸水墨點成，并無勾勒葉脈，手法豪灑狂放，如夢幻般神韻生動的葉影，美在它那自然的抽象性而“凄苦”之意潛機深藏。最后，那錯落有致的老葡萄藤是以濃墨滲洇于淡墨中一氣呵成，頓挫鮮明有力，狂放的筆法之下發泄的是他胸中的積郁，所有的果實和葉子在這些藤枝的聯系下顯得生機盎然，枝葉葡萄連成一片水墨之影，更現主體精神的堅挺。這也意味著徐渭的水墨大寫意花卉不再拘束于造型準確和色彩絢爛，而是以豐富且縱橫不羈的墨色變化，訴說他在命運多舛、懷才不遇的命運中還能明白到“世事模糊多少在”并“付之一笑向青天”（題《葡萄》）的超然，也展現了一種空前的個性思想解放。

徐渭的畫大多憑感覺來創作，以抒發個人情感為主。所以他的畫面流露出一種自然的情感，并不遵循已有的慣例和程式。這些特點也是在《墨葡萄圖》中表露無遺。說道畫中的題款，更是此圖的絕妙之處。提款基本上占據了畫面的左上角，字體看上去形態各異，凌亂中蘊含著虎虎生風之靈氣，點畫非常生動，我們仿佛還能聽見數百年前他揮動手中之筆恣意縱橫于紙上的聲音。“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由此句可以看出徐渭雖然給人以恃才縱誕的印象，卻是一位心懷國事，充滿愛國熱情的人。無奈是他的一生非常不幸。縱然有了滿腔的熱情，希望求得功名事業以報國，卻連舉人也不曾考取；這種抑郁以致他中年發狂殺妻而下獄七載；晚年靠賣字畫甚至賣書賣衣來度日，最終潦倒而死。徐渭后半生的激憤成狂疾，不能說明他的存在失去價值，只是他無法致使自己顯貴而不得伸展抱負，這恰恰體現了當時社會的復雜與黑暗。他深諳自己的落魄與悲苦，潦倒一生終究如一顆并未被發現的珍珠，這殘酷的現實，以致“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其中的“明珠”于這幅畫上落實，便是這葡萄，可是以已經沒有識貨的人了，被隨便丟棄在草叢中。此句映射了徐渭的才華無法被認識，只能被隨意埋沒了。在他洞察世事的真相之時，便開始崇尚反統一、反秩序，追求出人意料兼性情解放。明史記載徐渭“病奇于人，人奇于詩，無之而不奇”，主要反映他在藝術方面有著極高的天賦，才華橫溢，而性情孤僻怪誕，自傲自負。《墨葡萄圖》在徐渭的大寫意花鳥作品中具有權威的代表性，就是因為其中的墨葡萄最能體現他個性化的藝術風格與獨特的藝術見解。也許，因為他沒有一處不怪異奇特，也無法不做到絕世獨立，這種清高與不羈的個性體現出他高尚的人格，使他名留后世，也是他個人命運注定沒有一處不艱難的原因。

《墨葡萄圖》可謂是徐渭人生一角的反映，它體現了徐渭的潑墨寫意花鳥畫已經從“勾花點葉”中變革出來并逐漸趨于完善，畫中的筆墨已成為他情感的化身與人格的體現。對此，我們應該注意他在悅性弄情上的變異，就是將其胸中“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寄予筆墨，體現自己與世俗權貴風馬牛不相及的清高人格

二、徐渭花鳥畫的藝術特點

從《墨葡萄圖》縱觀徐渭的潑墨寫意花鳥畫，可以說他兼收各家所長，大膽變革，極具個性，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中國寫意畫中畫最為強烈的抽象性。其獨樹一幟的繪畫風格超越了技法和形式的束縛，在水墨世界中找到了供自己抒發真性情的廣闊天地，其作畫更像是隨意涂抹，沒有固定的法式，每一處的起筆、運行、轉折、收筆，都從自己的主觀情感需要出發。他對生紙的滲水性能有著高度自由的駕馭能力，為了更好地發揮水墨的效能，在運筆時講究輕、重、緩、疾的把握，蘸墨時講究干、濕、濃、淡的變化，有時還運用礬水調墨。這些方法使墨在生紙上產生出各種淋漓變幻、奇特的水墨效果，極大地豐富了傳統水墨的表現技法，我們就在這些變幻的水墨形態中解讀他難以遏制激情爆發的創作狀態。

徐渭的水墨大寫意花鳥能造就如此生動的畫面效果，因其畫法在承繼梁楷的減筆和林良、沈周等人的寫意技法基礎上有了很大發展，除了我們平常熟悉的蘸墨法，還有破墨法，積墨法，膠墨法等。時而縱筆如疾風，時而縱墨如奔泉，在肆意的涂抹和狂掃之中求得震撼的效果，并以水氣沖化其中，墨與墨之間互相融合滲透，變化萬千水墨之影昭然。畫面磅礴的水氣洋溢著徐渭的藝術才情，生動體現了他心中迸發的悲苦情感，經過他對黑暗社會的深刻洞察和在磨難中對佛道思想的參悟，他的水墨大寫意花鳥主要體現出貴“影”的禪家氣味和“狂”的激奮，這給他畫面的情感宣泄提供了無限的空間，如《墨葡萄圖》中的各種墨色互相滲透，使葡萄枝葉和果的形態連成一片，盡是一片水墨之影，卻饒有生意。再如他“縱情狂涂”而成的《雜花圖卷》，其中對南瓜藤蔓以焦墨進行枯澀的橫掃和重墨淡墨的疊加使用，使其形象狂亂而不失神，狂氣躍然紙上。我們由此看到徐渭其他的花鳥畫作品也多呈現“松散”的造型，這就是他從貴“影”和“狂”的思想境界中提煉出來的新興創作手段，追求“不求形似求神韻，根撥皆吾五指栽”，即不會把物象形似問題擺在首位，而是注重全圖的節奏韻律感以及其思想情感與個性的表達。

經過對徐渭花鳥畫藝術特點的整體分析，我們得知其藝術的目的終歸為了“情感”抒發。亙古花鳥畫藝術無不聯系“情感”，而徐渭將情感抒發慢慢推向了一個歷史新高潮并發揮了它顛覆社會和顛覆畫之本性的功能。他在藝術上的瀟灑并非漠視傳統藝術形跡，只是想結合自己的體會，用新的方式闡釋傳統，構建自己獨有的藝術特性。

三、花鳥畫情感表達的深刻意義

（一）“墨”與情感

徐渭的潑墨大寫意花鳥畫是以“簡”的畫面傳達復雜的情感，從他畫面純粹的水墨一色、飛舞的墨點、恣意的墨流，體現他懷才不遇的憤懣思緒以及對世俗的輕蔑。而他這坎坷的命運，非筆墨能道盡，作為觀者的我們能夠從他表達有限的筆墨中體味到他無限憂思愁緒的酸苦，這也許就是筆墨傳情的奇效。

筆、墨、色彩自身本來沒有情感，但是我們通過這些工具可以創作出畫面來傳情達意，最后使觀者動情。筆墨成為藝術家傳情的載體，是由人來操控筆墨，而非讓筆墨來操控人。真正的繪畫，必須有情感與其相聯系，再通過思想上的整合、綜合加工再表達出來的一種嶄新的境界，才能稱之為繪畫。

也許徐渭的悲情一生對我們來說已經漸行漸遠，但我們仍然孜孜不倦地分析他如何以畫寄情，仿佛能置身于其憂愁幽思的心境之中。可見其創作必然反映了他的思想意識和情感。而且我們必須深入理解情感中所透露的其本人的風骨、個性，使“情感”的定義從此不再單薄。清代畫家石濤曾提出過“畫從于心”，也就提醒我們，一幅畫應從心開始，手隨心運，筆墨隨手運。這樣的過程說明畫與心靈之間必須產生相互作用，使情感發揮力量，畫面才能真正擁有使觀者生情的感染力。

（二）“情感”在美學上的追求

花鳥畫發展到現代和當代，可謂百花齊放，異常繁榮。在繼承了前人的基礎上，還廣泛吸收了外來藝術文化的養分，中國花鳥畫無論在造型、表現手法、構圖和設色等方面都有了新的突破，在題材上更是有了各種各樣的創新。社會飛快地發展，花鳥畫這個古老的畫種帶著它獨特的技巧，不斷地參與社會各種情調與氣氛的融合，在不同的時代中發放他獨有的魅力。而花鳥畫中“情感”在美學上的追求也隨之出現了許多新的方向。特別是從徐渭的潑墨寫意花鳥畫探討徐渭的內心世界和思想感情，嘗試去理解他所希望表達的心境，反觀當時的社會形態，達到對其作品情感境界的深入理解，就顯得非常必要，我們也從中了解了潑墨的超越性和其產生原因，情感因素從此成為不可或缺的關鍵角色，花鳥畫表達的不僅限于直接感性的“景”和“像”，而應該比景象本身具有更生動、更深遠的境界層，這也是徐渭的花鳥藝術對后世產生深刻影響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個人情感”就從畫家的心靈到其藝術作品的“內化”與“外化”的過程中產生，它承擔了徐渭花鳥藝術的重大變革任務，更是中國明清美學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徐渭作品的影響力不僅在于肆意揮灑的筆墨之法，他留給后世人最寶貴的財富仍然是他表達的那份自然的情感；他所啟發后世人的，是對情感表達的執著，他為我們找到了以自己心靈和作品溝通的橋梁。到了清代的朱耷、石濤、揚州八怪也從根本上承繼和發展了徐渭的精神，并更加直接地反叛傳統，通過異常簡略的形象去表達異常強烈的個性情感，逐漸形成了寧樸勿華，寧拙勿巧，寧粗勿弱這些的近代審美理想。即使是進入了20世紀現代社會，這種影響并沒有消逝。當我們敞開國門開始接受西方藝術的影響時，中西方藝術之間產生了一定的共鳴，花鳥畫的表現技法增多，情感表達方式也更豐富。

從徐渭的時代直到今天，情感因素對于花鳥畫的重要意義并沒有因社會更替而酌減。正因為社會更替，社會形勢復雜，促使畫家們更加珍惜情感表達的機會，更加看重情感表達的意義。當代花鳥畫作品也不乏氣象恢宏的大制作，而且正在以一個嶄新的面貌去表達作者心中的情感，我們也學著通過它去歌頌生命，宣傳保護環境、關愛自然，呼喚和平。在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養方面、在反映出當前和未來的大事方面，花鳥畫的情感力量正顯示出它特有的作用和生命力，而畫家們的視野已經從傳統的折枝和點景禽鳥，轉向了人類生活的天地，這樣的大視野背后，是畫家們立足當代社會形勢和社會文化所產生的心靈深處的幽情壯彩。當畫家們的目光從超越具體的物象開始，進而感悟到生活的哲理或者是從身邊熟悉物象的特性進而洞察到生命的內涵，花鳥畫家們的境界層就更深了。

（三）情感因素的重要性

情感因素的力量賦予了花鳥畫長久的生命力。花鳥畫本身就是情感抒發的載體，忽略了情感因素的作用，載體便失去了意義。世人常常借花木禽鳥等物象的象征意義運用于繪畫創作之中，情感因素的運用將其空間擴展得更加壯麗，花鳥畫與人也可以產生靈魂互動與交流。

花鳥畫情感因素的重要性，直接體現于畫面情感的表達，深刻體現于啟發人類認識自我的精神層面。在學習過程中，技法與情感之間的聯系和影響，我們常欠缺認真考量。如果能使他們恰當地發揮彼此的作用去完善自己的畫面，我們的創作便能有一個新的突破。

結論

徐渭的作品很好地體現“花鳥畫乃性情之事”的特點，他以飽和淋漓的墨色和狂放不羈的筆法創出了寫意花鳥畫的新傳奇，形成了充滿個性張揚的藝術風貌，最重要的是他的繪畫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深刻揭示了花鳥畫中情感因素的重要性，啟發后人在藝術創作過程中倡導個性的解放，在要求繪畫技術手段精準的同時，更進一步追求“畫面如何傳達情感”的新層面，發掘創作主體內心真實的情感和需要，使藝術作品能與觀者的心靈產生美好的共鳴。

注釋：

①徐渭《與兩畫史》從技法上肯定“百叢媚萼,一干枯枝,墨則雨潤,彩則露鮮,飛鳴棲息,動靜如生,悅性弄情,工而入逸,斯為妙品”。徐渭的悅性弄清多通向于變異、激憤。

②袁宏道《徐文長傳》說徐渭“胸中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

③明代畫家徐渭的思想認識,是在結合自己身世與佛道之學中感悟所得,后提出“萬物貴取影”,即表達的物象不再拘泥于形似，將畫面節奏韻律感放在首位。(選自《中國花鳥畫專史》王伯敏顧問,周積寅主編,孔六慶著,江西美術出版社,2008年,第383頁)。

④內化是在思想觀點上與他人的思想觀點相一致，自己所認同的新的思想和自己原有的觀點、信念，結合在一起，構成一個統一的態度體系。

④外化是一種個人體會到他一生中所有重大影響都來自外部作用的感覺，個人不再為自己擔負任何責任，因為“它”或“它們”引起了這個人的行動。

⑤選自《石濤題畫集》.[清]原濟著,俞劍華輯(《中國歷代畫論》周積寅編著,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