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約評論員 張旭東
國際社會尤其是五大核武器國家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用對話談判取代不斷升級的軍備競賽,降低大國戰略對抗風險,同時不斷夯實國際核不擴散體系的基礎。
核裁軍的呼聲,早在核武器問世之前就普遍存在。有良知的科學家們曾在核武器研發過程中,一再反對其研制,并在其出現后不斷呼吁完全消除核武器,還人類一個“無核世界”。被用于實戰的原子彈,驗證了科學界呼聲的正確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尾聲階段使用的核武器,不僅加速了戰爭的進程,使日本軍國主義者意識到不應再堅持無謂的抵抗,也令美國決策者發現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對人類而言不啻為毀滅性的災難。如果核武器在全球擴散開來,抑或在戰爭中將核武器像常規武器那樣輕易投入戰場,則沒有人會以勝利者的姿態笑到最后,人類世界必將在無法看到曙光的“核冬天”中走向滅亡。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冷戰中,美蘇兩大陣營的爭霸主題之一就是占據核武器領域的優勢地位。這導致雙方急劇擴張的核武器庫除了給自己帶來短暫而微弱的心理安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刷新人類文明可能被核彈頭徹底抹除的次數。值得慶幸的是,美蘇雙方的決策者至少還抑制著在局部戰爭中使用核武器的沖動,尤其是1985年美國總統里根與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發表聯合聲明稱,美蘇雙方在維護國際和平方面具有特殊責任,“核戰爭打不贏也打不得”。“核武器不可使用”的共識成為“冷戰”不會滑向“熱戰”的防護欄。在冷戰的中后期,美蘇還達成多項重要的核裁軍協議,有核國家共同推動形成了以《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為基礎的國際核裁軍體系。
然而,隨著美國近年來意識到其全球霸權地位愈發不穩固,開始重拾大國競爭戰略,不斷增加大國間爆發軍事沖突的風險,導致將核武器作為戰術手段用于局部戰爭的論調再次抬頭。換言之,“核戰爭”這一人類文明的終極陰霾沒有因冷戰的終結而消散,而是隨著大國對抗的升級和全球核不擴散體系的動搖,成為百年變局與世紀疫情交織下國際社會面臨的最緊迫威脅之一。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俄法英美等五個核武器國家領導人共同發表《關于防止核戰爭與避免軍備競賽的聯合聲明》便具有十分突出的現實意義。這是人類理性戰勝戰爭偏執與瘋狂的積極一步,是維護全球戰略穩定與國際和平的重要進展。但僅有這一聯合聲明還遠遠不夠,整個國際社會還要付出長期艱苦的努力,才能逐漸減輕乃至最終消除人類面臨的“核戰爭”威脅。
作為世界上唯一曾在實戰中使用過核武器的軍事霸權國家,美國對于核武器在現代戰爭中的使用采取何種政策,一直備受國際社會關注。長期以來,美國奉行的是所謂“有算計的戰略模糊”政策,即美國對大部分無核武器國家限制使用核武器,但并不排除在特定情況下使用的可能。這就給了美國決策者以充分的靈活性,保持對所有可能敵手的巨大戰略威懾力。相較之下,同樣作為核武器國家的中國則明確向國際社會承諾,始終奉行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無條件地承諾不對無核武器國家和無核武器區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主張全面禁止和徹底銷毀核武器。

對于美國不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美國國內及其盟友存在一種所謂的理由,即在冷戰期間,以蘇聯為首的華沙條約組織在歐洲擁有和部署的常規武器在數量上超過了美國領導的北約?;凇跋嗷ゴ_保摧毀”理論,美國制定了包括動用核武器在內一切手段以在戰爭中擊敗華約組織的方案,同時以核武器懾止蘇聯發動常規武器進攻的嘗試。隨著蘇聯解體,華沙條約組織不復存在,美國面臨的戰略威脅顯著下降,但其仍未實質性改變核武器政策。
近幾屆美國政府領導人都曾嘗試改善美俄關系,修復雙方已嚴重受損的戰略互信,以維護全球戰略穩定,但在北約東擴等事關俄方核心利益與歐洲安全穩定的重大問題上,雙方的矛盾尖銳對立。不僅如此,美國還接連退出了包括《中導條約》在內的多項國際軍控領域基礎性條約,多輪相互制裁更使美俄關系跌入谷底。圍繞烏克蘭問題,俄羅斯與北約在現階段甚至有爆發直接軍事沖突的風險。與此同時,美國在聯邦政府赤字激增的情況下逐年擴大軍事開支,其中包括斥資更新并擴大核武庫,還研發新興戰略武器與投射裝置。如此一來,美國針對中俄等競爭對手采取的大國競爭(甚至是大國對抗)戰略,必然引發中俄的強硬回應,于是導致美國挑起的軍備競賽愈演愈烈,如高超音速武器的競相研發和有關太空戰場化的討論越來越深入具體,網絡空間和人工智能也成為軍備競賽的新興領域。
總之,美國不能客觀地看待當今國際格局的變化,錯誤地以對抗而非建設性方式處理大國關系和地區熱點沖突,力不從心卻又執拗地要維持軍事霸權的絕對領先地位,以彌補綜合國力相對優勢日益縮小的頹勢,糾結于是否將核武器作為挽回在同盟中戰略信譽的可行手段之一,還執行雙重標準與作為無核國家的軍事盟友開展涉及核武器的敏感合作,進一步動搖核不擴散體系。國際社會不能任由這種危險的趨勢一步步惡化下去,擔負特殊重大責任的五個核大國必須扼住這一勢頭。
嚴峻的“核戰爭”威脅惡性循環,讓美國決策層意識到不能在戰略穩定領域一味執迷于大國對抗,必須保持適當的克制。美國國內也存在很多對現行核武器政策的質疑聲音。例如,有觀點認為,缺少足夠的事實證明“核威脅可以懾止常規戰爭”。還有學者提出,如果美國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可以有效降低戰略誤判的風險,使戰略對手不必擔心美國會發動先發制人的預防性打擊。在這一派觀點看來,美國對敵方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僅無必要,反而可能使常規戰爭升級為“核戰爭”。
為有效降低“核戰爭”風險,2021年3月,拜登政府在《國家安全戰略臨時指南》中提出,美國要采取步驟和措施,逐步降低核武器在國家安全戰略中的作用。2021年6月,美俄領導人在瑞士日內瓦舉行了面對面會晤,并就戰略穩定問題發表了一份重要的聯合聲明,一方面將本應于2021年2月到期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延期5年,另一方面決定重啟美俄雙邊戰略穩定談判。這一旨在恢復美俄關系穩定和可預測性的雙邊對話機制,已于2021年7月和9月舉行兩輪,并成立了兩個跨部門的專家工作組,其中之一負責設計未來軍控的原則和目標,另一個負責規劃具有戰略效果的能力建設及行動方案。
可以說,現階段的美俄關系充滿火藥味。但即便如此,雙方依然希望向全世界表明,無論存在多少嚴重分歧,美俄在戰略穩定領域仍然可以找到合作空間,通過共同努力來降低軍事沖突與“核戰爭”風險。值得一提的是,在會晤期間,美國總統拜登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重申了美蘇領導人有關“核戰爭打不贏和打不得”的共識,而這一重要共識也在此次五核國領導人聯合聲明中再次被著重強調。
作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和《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規定的有核國家,五大國領導人此番首次就核武器問題共同發聲,是繼2000年五國領導人在紐約舉行會晤并發表聲明后再次就重大國際議題共同發聲。除強調核武器須服務于防御目的、懾止侵略和防止戰爭外,這次的聲明還有三個重要關注點:一是重申不將核武器瞄準彼此或其他任何國家,這有利于增進戰略互信,降低誤解誤判引發的核沖突風險;二是,強調維護和遵守雙多邊軍控協議和承諾的重要性,這有利于增加國際社會對大國遵守軍控條約的信心;三是強調避免軍事對抗、防止軍備競賽,這有利于糾正宣揚大國戰略對抗的錯誤思維,改善大國之間的關系,并推動合作應對地區沖突和熱點問題。
作為五核國合作的積極推動者,中國一方面幫助重啟陷入僵局的五核國合作進程,在2019年舉辦五核國北京會議,另一方面推動在聯合聲明中寫入重申不將核武器瞄準彼此或其他任何國家等重要內容。除此之外,中方還認為,應將戰略穩定問題涉及的領域與時俱進地擴大,五核國需要就反導、外空、網絡、人工智能等廣泛議題持續進行深入對話。
對于全球核裁軍來說,可謂“路漫漫其修遠兮”,但國際社會尤其是五大核武器國家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用對話談判取代不斷升級的軍備競賽,降低大國戰略對抗風險,同時不斷夯實國際核不擴散體系的基礎。雖然五核國領導人的聯合聲明是有限的一步,但正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確保全球“核”平需要有核國家持續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