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砸夯號子

※文/河北·張澤峰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正值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之際。農民那壓抑了許久的勞動激情，終于似開閘的洪水噴涌而出。農民的肚皮填飽了，農民的腰桿挺直了，農民的腰包見鼓了。我們家鄉手中有余糧、袋中有余錢的鄉親們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扒掉土坯房，翻蓋磚瓦房。

在農村，蓋房搭屋和婚喪嫁娶一樣是件大事，所以一切事宜都非常鄭重講究，也就有了許多儀式。大型的有三項：開工，上梁，搬家。這幾項慶典均是要選擇良辰吉日，聚齊鄉鄰，由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來主持。每當此時，我總是好奇地與小伙伴們前去觀看。時隔幾十年了，諸多往事我已經淡忘，唯獨蓋房的“開工儀式”卻牢牢嵌在腦海深處，因為在這個儀式上能聽到令人激動、令人振奮的“砸夯號子”。

砸夯用的夯石一塊重幾百斤，是花崗石的材料，圓柱形狀，高一米左右，柱體刻著淺淺的立向紋溝，上下柱面是平平的圓面，直徑半米左右，圓面的中心有一個深一點的坑槽。在我們家鄉，其實夯不是專門的砸夯石，等到每年的麥收時節，收割了的小麥，人們還要把它放倒，套一個四方木框，用兩個胳臂粗的鐵楔子把木框定在夯石的坑槽處，便改作成了壓場的碌碡。為了人們便于下手搬動，砸夯之前人們把夯石立穩，拿來兩根足有三四米長的粗實且光滑的木杠，用一條長長的結實的繩索，把這兩根木杠緊緊地捆綁在砸夯石的偏上一點。這捆綁砸夯石的木杠可是要技術的，會捆綁的捆住后越砸夯繩索越緊，不會捆的夯不了幾下繩索就會松開。然后還要用幾根事前砍好的木楔子，順著夯石上面的紋溝，用大斧頭楔進繩索縫隙，這時木杠和夯石就形成了一體，任由人們如何晃動繩索也不會有絲毫的松動。

“開工”！隨著主事人一聲令下，八個精壯的小伙子走到碩大的石夯前面。接著，主事人氣運丹田，發出清脆悠長的一聲呼喊：“弟兄們呀，抬起來啊！”砸夯開始了，那號子也威武雄壯地在村落間回蕩開來。這號子的曲調是固定的，而口中唱的詞卻由主事人根據情況自由發揮。他一句唱完，隨后抬夯的小伙子們在后面緊跟著“唉-嗨-呦-喂”的答語，咚！夯落地；隨接著又唱下一句詞：“大伙咱提精神哪！”抬夯的小伙子跟上“唉-嗨-呦-喂！”咚！夯又落地；“咱高高地舉過頭哇！”“唉-嗨-呦-喂！”咚！“小心那腳底下呀！”“唉-嗨-呦-喂！”咚！“千萬那個別摔倒哇！”“唉-嗨-呦-喂！”咚！“大伙可得注意啊，砸著可不得了耶！”“唉-嗨-呦-喂！”咚！……這一聲聲的號子，必須唱的齊整有力。如果號子唱的不齊，提不起精神，抬夯的小伙子們就打亂了動作，而且還抬不齊夯石，砸不好建房的地基。

在我的印象中，唱號子的頭唱出的號子聲如洪鐘，氣貫長虹；聲聲入耳，韻味俱佳。最讓人們佩服的是，他唱出的每一句號子，都是現場編出來的。有時的號子詼諧幽默，雅俗共賞，就像唱戲的文本一樣，并且聲聲連貫，不停不噎。喊到高潮處，聲情并茂，器宇軒昂，實在好聽好看。其內容涉及歷史古今，天文地理無所不包。曲調風格不盡相同，但都節拍規整，節奏鮮明。演唱形式均為一領從合式。

那沉重的夯石隨著節奏時而舉起，時而落下。這號子的旋律是那么雄渾，那么豪邁，似萬馬奔騰，似百舸爭流，它伴隨著小伙子們整齊有力的動作，共同演奏著一曲力與美的交響樂。往往這個時候，全村的大人孩子，會黑黑壓壓擠滿四周，真不亞于村里過年時的秧歌會。

那時，我深信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曲子，甚至無數次地想在收音機里尋找它的影子。后來才逐漸明白，這種砸夯號子只是流傳于民間的一種原始藝術罷了。

現在的家鄉人們打地基，沒有了開工儀式，沒有了鄉親們的喧鬧，只有一臺砸夯機發出單調的“嘭嘭”聲，是那么的孤寂，那么的高傲！

這就是一種進步吧。社會的發展，勢必會淘汰一些陳舊的東西，連那創造希臘藝術高峰的神話都不能幸免，更何況這名不見經傳的“砸夯號子”呢？可是我卻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傷感：那失去的僅僅是號子嗎，更是那淳樸無私、團結互助的美好鄉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