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塘河記憶

莊妍

溫瑞塘河，溫瑞平原上古老的流動骨架。它流經千年歲月，感悟世道滄桑，孕育了獨具魅力的甌越文化，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甌越兒女。

我曾在塘河河畔有一座小木屋，它是不銹的錨，停泊承載那段過往所化作的記憶之船。生活在這里時，我喜歡這條河上每個清晨的日出，喜歡日出時河水盡頭潮水般涌來的晨曦將我淹沒。也喜歡這條河上的日落，那燃燒著的余暉暈染著秋葉般的靜美，每每牽引著我的心神一起沉入寂靜的地平線之下，給人帶來“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思如秘藏”的禪思。此外無論是日出還是日落，這里的陽光在俯瞰和親吻時，都帶著塘水的潤澤，滋潤倦怠，洗去忙忙碌碌的風塵，就像一個安靜智慧的母親。

她也確實是一位慈愛母親，養育了兩岸的人民。

小時數，塘河水被斟得與岸齊平，河的兩側點綴著參差不齊的舊屋，婦女們在河邊洗衣，時不時和對方用溫州話嘮上幾句家常。

“今天買了什么好東西。”

“鄰家的女兒回來了。”

“他兒子在哪兒工作。”

……

平淡的對話里盛開著塘河兩岸的太平安康。小孩們在河邊的后院玩起小游戲來，跳格子、踢毽子、躲貓貓……可開心哩！老人們在樹下，坐在小椅上談天論第。

另一側是耕種的農田。農民們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塊地，他們一天到晚都會在田里，早上農民們用拖拉機把田地拖松托碎，再用鋤頭將其鋤平，精心挑選秧苗，一株一株有序地插入規定計劃好的區域內，然后進行施肥，最后處理好雜草。

“妍——給爺爺倒杯水來！”

這句話從對岸傳到這岸，爺爺清亮的嗓音至今還回蕩在我的記憶中。人們農忙時對水的需求，體現了塘河對兩岸居民最質樸的愛。

那時太陽很大，農民們在田里有時候一站就是五六小時，有時候為了糧食也真的是不容易。我常常會從這岸邊，通過小橋到另一邊，遞水送食，每當看見一個一個高大背影的時候，總會覺得他們有多么的辛苦，他們是多么禁得住風吹雨打日曬，他們就像是生長在田野里的稻草人。

“爺爺，水來了！”

我捧起一碗清水，獻寶似的高高舉過頭頂。爺爺忙碌的背影總算歇下，接過白瓷碗，低頭幾秒鐘就喝了個精光，痛飲塘河母親的愛，然后又進入到新一輪的耕種。

而在塘河中間，悠悠綿長的河水上時不時出現幾條漁船。一個漁夫在船尾搖槳，一個在船頭執桿，水上緩行，好似一幅和諧的小舟圖。幾行船駛過，這時不遠處，有幾只白鷺依偎岸邊，一只正津津有味地啄食，一只好像在等待著什么，一只正思考遠方展望未來。

塘河人家破舊的房屋小巷里，滿是歲月鐫刻的痕跡，總是飽含炊煙的味道，各種叫賣聲從早到晚是一曲美妙動人的交響曲：

“自家種的大白菜嘞！”

“剛打撈上來的魚，很新鮮的欸！”

“早餐面包饅頭看過來啦！”

……

這里的生活物資之多，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大伙總是爭著搶著湊上前去看看，湊個熱鬧，備齊了家伙工具，籃子、水桶、鍋碗瓢盆……應有盡有。最愛的還是那個熟悉的“噔噔噔！”煮餛飩的老爺爺開著他的小車來了。當敲打聲停止時，就說明他在一個角落停下了，我總能找到他，吃上一碗用塘河水煮出的熱騰騰的餛飩，既暖心又暖身。

歲月悠悠，塘河源以水流的形式，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村落，滋養一個又一個文明，表象上它流于形，內在里它流淌于每一位甌越兒女的生命河流里。

就是因為有鄰里之間嘮家常的阿姨們，有爺爺這樣的辛苦勞作的農民，有熱火朝天叫賣商品的小商販，有嬉戲玩鬧的兒童，才讓我記憶中的塘河充滿親切和溫暖的氣息，他們也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些，都是我日后回想時候的生動鮮明的生活碎片。他們雖然都是最普通最平凡的老百姓，但每個人都在積極樂觀生活。日復一日，他們不會抱怨機械式的勞作，反而在勞作中找到樂趣，每天都是快樂與滿足的一天。他們普通而又不普通，平凡但卻不平凡。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生活的本質，學到了如何熱愛生活。

上善若水，在塘河水的滋養下，大家的性格也如水一般溫潤。在這里，沒有不可調節的矛盾，沒有過多的煩惱與痛苦，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都是和和氣氣，即便有了矛盾，隨著河水的悠然流淌，也會在不經意間隨風消逝。，人人安居樂業，怡然自得。這里，就是我記憶深處的桃花源。

快樂的生活總是那么的短暫，因為一些原因我不得不暫時告別塘河，幾年過去以后，換了一個又一個住處，和塘河的距離也一次比一次遠，但我怎么也忘不了在那里的時光。就像撒哈拉大沙漠牽引著三毛，塘河的呼喚總是時不時在不經意間叩過心門，然后纏繞在心上，揮之不去。

一晃數年，我終于再次找到機會回到熟悉的塘河，經過生活的磨煉與敲打，見多了喧囂與浮華，我帶著煩惱而來。我來尋求那一方靜謐，然而，塘河周邊的模樣與記憶中的意象幾乎沒有重合之處，入目所及兩岸曾經如復古油畫般的破舊房屋不見了，粉墻黛瓦被鋼筋水泥高樓大廈所取代，靜謐的夜色被五顏六色的霓虹所驅散，鄉土風情被現代化的大都市碾壓得點滴不剩。

但塘河，它還是塘河，還是一位母親，用包容這一切的胸襟與安靜的智慧再次教育了我。無論汽車輪船的嘶吼是何等喧囂，不管人造的光芒如何肆虐天上地下，動蕩不安的蒼穹下，浮華鎏金的人類社會中，它就這樣不聲不響靜靜流淌。

一如它千年前就在這里靜靜看著，用溫潤慈愛的目光頃刻間洗去了我一身的浮躁，與塘河所經歷的歷史相比，我的煩惱又算什么呢？我片刻便平靜了下來，站在河岸邊，望著悠悠流水，我靜靜思考。在這位母親的身上除了古樸和原始，幾乎看不到任何遼闊和曠遠，難以體會恢弘氣勢，但卻有著瓦爾登湖般的澄澈，和歷代先賢所追求的上善。

都說“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塘河用它的靜默做了最完美的詮釋，這是母親無聲的教誨，撫平內心所有的紛擾。

我生命的視線在這一刻變得異常靈敏，眼前的塘河不再是一條河，追溯著它的起源，我看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自遙遠的時空淙淙而流，流過秦時明月漢時風，流過刀耕火種的苦難歲月，流過“嗵嗵”搗響的千年紙山，穿過前方的山脊，潛入低回的山澗， 淙淙地流向我，而后，又淙淙地流向甌越大地的春夏秋冬。

靜中得以淵遠，靜中得以流長。

它看似渺小，卻恢弘。它看似單薄，卻強壯。它看似毫不起眼，卻無處不在。它延伸于山川的走勢里，蜿蜒于大地的低回處，生長于樹木的軀干上，流淌于葉脈的圖譜里，甚至，我身上的毛細血管里都嘩嘩流淌著塘河的水域和地域。

看著看著，塘河母親又用它獨有的嗓音在我耳畔淺唱低吟著慈愛、包容、清靜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