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多少年來我曾反復做過這樣的假設。我曾一度得到兩個截然相反的答案:一個是最好不要再上大學;一個是仍然要上,而且還要學現在學的這一套。后一個想法最終占了上風,一直到現在。
我為什么還要上大學而且還要學現在這一套呢?沒有什么堂皇的理由。我只不過覺得,我走過的這一條道路,對己、對人,都還有一點兒好處而已。我搞的這一套東西,對普通人來說,簡直像天書,似乎無益于國計民生。然而世界上所有的科技先進的國家都有對梵語、巴利語的研究,而且取得了輝煌的成績。
我的大學生活比較長:在中國念了4年,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又念了5年,才獲得學位。我在上面所說的“這一套”就是在國外學到的。我在國內時,對“這一套”就有興趣,但苦無機會。到了哥廷根大學,終于找到了機會,我簡直如魚得水,到現在已經堅持學習了將近60年。如果馬克思不急于召喚我,我還要堅持學下去的。
如果想讓我談一談在上大學期間我最大的收獲是什么,那是并不困難的。在德國學習期間有兩件事情是我畢生難忘的,這兩件事都與我的博士論文有關聯。
我想有必要在這里先談一談德國的與博士論文有關的制度。當我在德國學習的時候,德國并沒有規定學習的年限。只要你有錢,你可以無限期地學習下去。德國有一個詞兒是別的國家沒有的,這就是“永恒的大學生”。德國大學沒有空洞的“畢業”這個概念。只有博士論文寫成,面試通過,拿到博士學位,這才算是畢了業。
寫博士論文也有一個形式上簡單、實則極嚴格的過程,一切決定于教授。當時,德國大學沒有入學考試,只要高中畢業,就可以進入任何大學。德國學生往往是先入幾個大學,過了一段時間以后,自己認為某個大學、某個教授對自己最適合,才會安定下來。在一個大學,師從某一位教授學習,先聽教授的課,后參加他的研討班。最后,教授認為你“孺子可教”,才會給你一個博士論文題目。再經過幾年的努力,搜集資料,寫出論文提綱,經教授過目。論文寫成的年限沒有規定,至少也要三四年,長則無限制。拿到題目,十年八年寫不出論文,也不是罕見的事。
寫論文,他們強調一個“新”字,沒有新見解,就不必寫文章。見解不論大小,唯“新”是圖。論文題目不怕小,就怕不新。我個人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只有這樣,學術才能“日日新”,才能有進步。否則滿篇陳言,東抄西抄,饾饤拼湊,盡是冷飯,雖洋洋數十萬甚至數百萬言,除了浪費紙張、浪費讀者的精力以外,還能有什么效益呢?
我拿到博士論文題目的過程,基本上也是這樣。我拿到了一個有關佛教混合梵語的題目,用了3年的時間,搜集資料,寫成卡片,又到處搜尋有關圖書,翻閱書籍和雜志,看了總有100多種書刊。然后整理資料,使之條理化、系統化,寫出提綱,最后寫成文章。
我心里琢磨:怎樣才能向教授露一手呢?我覺得,那幾千張卡片雖然抄寫時好像蜜蜂采蜜,極為辛苦,卻是干巴巴的,沒有什么文采,或者無法表現文采。于是我想在論文一開始就寫上一篇“導言”,這樣既能炫耀學問,又能表現文采,真是一舉兩得。我照此辦理,費了很長的時間寫成一篇相當長的“導言”。我自我感覺良好,心里美滋滋的,認為教授一定會大為欣賞,說不定還會夸上幾句呢!
我先把“導言”送給教授看,回家做著美妙的夢。我等呀,等呀,終于等到教授要見我,我懷著走上領獎臺的心情,見到了教授,結果卻使我大吃一驚。教授在我的“導言”前畫上了一個前括號,在最后畫上了一個后括號,笑著對我說:“這篇導言通通不要!你這里面全是華而不實的空話,一點新東西也沒有!別人要攻擊你,到處都是暴露點,一點兒防御也沒有!”對我來說,這真如晴天霹靂,打得我一時說不上話來。但是,經過反思,我深深地感覺到,教授這一棍打得好,我畢生受用不盡。
第二件事情是,論文完成以后,面試接著通過,學位我終于拿到手了。這時,需要從頭到尾認真核對論文,不但要核對從卡片上抄入論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對所有引用過的書籍、報刊和雜志。要知道,在3年里,我從大學圖書館,甚至從柏林的普魯士圖書館,借過大量的書籍和報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當時就感到十分煩膩。現在要在短期內,把這樣多的書籍重新借上一遍,心里要多膩味就有多膩味。然而,老師的教導不能不遵行,我只有硬著頭皮,耐住性子,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查,把論文中引用的大量資料重新核對一遍,不讓它發生任何一點兒錯誤。
后來我發現,德國學者寫好一本書或者一篇文章,在讀校樣的時候,都是用這種辦法來一一仔細核對。一個研究室里的人往往都參加看校樣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樣,也可以協議分工。他們是以集體的力量,來保證不出錯誤。這個法子看起來極笨,然而除此以外,還能有“聰明的”辦法嗎?他們并非都是天才,他們比別人高出一頭的訣竅就在于他們的“笨”。
我上了9年大學,在德國學習時,我自認為收獲最大的就是以上兩點。也許有人會認為這無甚高論。我不去爭辯。我現在已年屆耄耋,如果年輕的學人不棄老朽,問我有什么話要對他們講,我最想講的就這兩點。
(摘自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季羨林散文精選》,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