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中為你一樹花開

劉藝瑽

“活著，那是多么忍辱負重，奄奄一息的偉大事業啊。”

福貴的前半生，是在安樂與荒淫中創作絕望的詩歌;福貴的后半生，是在絕望的夾縫中寫出重生之喜悅。不論是怎樣的生命之詩，到頭來只留下“活著”二字。福貴，是在活著，而活著，是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在草木一秋的世界里，詮釋著怎樣人生一世，詮釋著怎樣忍辱負重，奄奄一息地向前奔騰。

他是福貴，也是一個時代的縮影。那個從騎在妓女頭上招搖過市的高大倒影，被時間與命運的車輪碾壓成佝僂在田間地頭的干瘦背影。是一個人生的巨變，更是一個時代的裂變。在漫長的四十年里，歷經了抗戰結束、土地革命、解放戰爭、大煉鋼鐵、“文革”十年……無數次的動蕩不安與生離死別，使那個支離破碎的年代里，還有無數人為活著成為了時間碎片里的殘缺。福貴的二十歲，無限榮華與放縱在一紙畫押的那個瞬間，化成了泡影與幻滅。虛妄的光影之中，是金錢，是欲望，是享樂，是揮霍，是作為人活著，最失去理智也是最逍遙的極樂巔峰。人們在不斷渴求著，一切有實際意義與實際價值的東西，但也正是從人們得到它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有它煙消云散來去無痕的那一天。不只是金錢與縱樂，還有親情、愛情、友情甚至于生命，都會在你走出時間的那一刻，同樣走出了存在的現實，只留有記憶在風雨的沖刷下不斷消磨。

福貴的活著的一生，填補著各種的死亡，那不是命運，只是殘破的現實一次又一次給活著的他帶來了清醒和痛徹。活著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松而短暫的事情，因為幸福的瞬間無法撐起漫長生命的喜悅，只有純粹的死亡才讓一個人的生命歷程有了完整的開頭和結尾。所以其中的空白，便只有時間和清醒來使其豐滿和棱角分明。從父親的去世到孫子的夭折，福貴也從渾渾噩噩到難忍痛哭，他逐漸變得有血有肉更加讓人難以定論起來。當一個人的生命不會被輕易判斷與定論時，他就正在將生命的長度活成了寬度。

但只有經歷苦難，才能不再麻木，才能活得有血有肉嗎？只有面對痛徹，才能保持清醒渴求地追尋希望嗎？只有失聲痛哭，才可以悲號出與靈魂共鳴的生命巨響嗎？苦難之中的重生，不是墜入深淵的涅槃，而是由輕如薄羽的希望托住了墮落的靈魂。那些希望如痛苦之河河底閃著微光的金砂，冥冥之中就靜靜躺在我們淌河而過的鮮血淋漓的腳下，它們是那樣微弱而渺小，只有在黑夜的最深處才可發覺。它們或許是長久的守候，或許是破土而出的新生，或許是微風拂過時忽而發覺的初春。深深的苦難之中，或許就是窗邊的一樹合歡花開放，溫暖了寒夜。

我們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就像生死場上的靈魂孤獨而徘徊地來來往往。他們就像那樹花的凋零，秋風呼嘯而過的猛然墜落，不聲不響地流連飄落，但是不論如何，他們曾在你的生命里綻放過，絢爛過，在離去的前一刻，還讓余香縈繞其間。福貴的妻子家珍，是走的最為平靜而安詳地，甚至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還攥住了那個相伴一生的手，那只手曾經牽過她，撫摸過她，打過她，推開過她。但臨死前，還是緊緊地、有力地拉住了，就像為自己的活著按下了結束的按鍵。家珍一生隱忍智慧而賢良，她像是一朵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歌頌生命的花朵。這朵花開在福貴的生命里，成為了他在經歷過悲傷的極限之后，在他沉入痛苦之河的河底時，給他帶來朦朧的慰藉與明亮的，那些閃著微光的金砂。曾聽說過人類有四種人生：撒種的人生，給種子澆水的人生，澆水的種子收獲的人生，享用收獲的人生。若說福貴活在與一頭老牛撒種的人生里，那么家珍的陪伴，便是他上輩子收獲的人生中攢下的一筆幸福的積蓄。

“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誤，全盤皆輸。”可誰的人生沒有錯棋，誰的人生都是落子無悔，誰的人生都少不了那一味苦。二喜的出生就像是一步落錯的棋子，他的偏頭是伴他一生的苦楚，但他的到來卻是福貴一家人一直所祈盼的苦盡甘來。 “鳳霞有男人了！”一句話背后藏不住的是多少年的等待和煎熬。他和福貴太不一樣了，福貴是在懸崖邊上時無盡的墜落，在瀕臨窮盡的時候起死回生，在苦難和貧窮的邊緣茍延殘喘;二喜是一出生就面對著生活的不公，但他抓住活著二字緊緊不撒手，在偏斜的視線和方向中，血肉模糊卻也頑強不息地向上攀登，他不曾墜落，只是因為對于福貴來說，一出生便就在谷底。二喜的父母是他心頭的難言之痛，有慶的夭折是福貴終生的枷鎖，當新的生命正在孕育之時，總讓人容易懷念和惋惜起，無法再感受這份喜悅的靈魂。他們曾經的活著給在世之人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新生命的源起在未來的愿景里也同時在活著，給絕望前行的人們，為活著而活著的純粹里多添了一份讓人希冀的重量。這時，活著就不僅僅是一個動詞，而是一種組成這個世界的形式，當人們活著的純粹中有了希望，那么他們的存在便為整個世界的活著帶來了意義。二喜的出現，就是一份活生生的熱騰騰的美好，沉甸甸地讓福貴飄零的人生腳踏了實地。可活著的意義不是為了把平淡無奇持久的延續，而是為了生命的終結奏響了序曲。那一聲“苦根”成為二喜危在旦夕時對于生命最后的吶喊，也是人生之曲的結尾那振聾發聵的一個高音，他的命運，從來就沒有過平靜與安詳，只有生命的洪流和滔天的喧囂。

但最諷刺不過的是，福貴的平靜與安詳，不是活著帶來的，而是死亡的的贈予。他粗啞令人感動的嗓音唱出那舊日的歌謠，如同風一樣在傍晚的田野里飄揚，但他的生命和心已經扎根在這片給他帶來歡樂與痛苦的土地上。他覺得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也不會牽掛留下的親人。那不僅是一種現實的無奈，更是一種活著的超脫。

但在我看來，經歷過無數人的離去后，他這樣不曾放棄不曾頹唐的活著，是因為在世之人一定要為他們更努力的生活，雖然偶爾會哭泣，但要笑得更多，活得更堅強。這樣，才是對所受的愛的報答。《活著》的序里余華先生曾這樣說過：“人是為了純粹的活著而活著，而絕非為了活著以外的事情而活著。”所以當我們孑然面對這個世界時，正如赤條條來赤條條去，讓孤獨和愛并存于生命之中。純粹地活著，便是在苦難的洪流里吹盡狂沙，去費盡千辛萬苦淘得，那或許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如金般閃耀的幸福，去淘得苦盡甘來的寧靜超然，去淘得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那一句的人生之詩，鐫刻在心中，任時間和風雨都無法抹去。這樣的征途必然是孤獨而痛苦的，在面朝星辰大海的方向，我們能做的只有放聲歌唱，看那花開時云卷花落時云舒，為著那雖然細微但仍閃爍于河底的金砂，為那幸福的瞬間，勇敢而堅持的等待，等到“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同樣是未眠人的你我，正在為這個從不停下旋轉的世界留有一樹花開。相信，相信會有名叫幸福，名叫相伴，名叫愛情，名叫希望，名叫自由的蝴蝶翩然而來。

“月遇從云，花遇和風。”我遇生命，為之生活。

活著，活著，在慈悲與寬容里，愛過，懂得。

（指導教師：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