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慧
(遼寧師范大學,遼寧 大連 116081)
在卜辭中有提及“多馬”“馬小臣”。把一般的養馬業上升為馬政,萌芽于商代。商代有“多馬”這一官職,但是對于他的職責多有爭議,王貴民和蔡哲茂認為“多馬”是戰車部隊①,李忠林認為是騎兵部隊②,林沄認為他們的意見都可以參考,總之是一種精銳部隊③。統帥“多馬”的將領稱“馬小臣”④。于省吾也認為商代小臣主管馬政⑤。《后漢書·馬援傳》載有“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直接點明馬的重要性。由國家飼養和使用馬匹,為國家作戰,與政治經濟產生關聯,從而產生馬政,成為國家軍政事務的一個重要部分。《周禮·夏官·校人》:“校人掌王馬之政,辨六馬之屬。”六屬包括趣馬、巫馬、牧師、瘐人、圉師、圉人這幾個官職,見于金文的有趣馬、牧師,還有牧馬也與之相關。張亞初認為走馬即文獻上的趣馬。
《尚書·立政》:“虎賁、綴衣、趣馬、小尹,左右攜仆,百司庶府。”趣馬排在周王近臣虎賁、綴衣、小尹、左右攜仆之間,可知此種從事馬政的是周王的近臣⑥。《詩經·大雅·綿》:“古公亶父,來朝走馬。”說古公亶父朝商,被授予走馬一職⑦。走馬很有可能是商代就有的官職,職位應當不低,這與《周禮》中所記地位有所相悖。部分文獻中也作趣馬,如《詩經·小雅·十月之交》載:“棸子內史,蹶維趣馬。”《詩經·大雅·云漢》:“趣馬師氏,膳夫左右。”趣馬是和師氏、膳夫并列的,可見是在王身邊的近側之臣,而在《周禮》中趣馬隸屬于校人,所做之事是輔佐校人掌管馬匹,管理馬匹飲食,區分種馬、戎馬、齊馬、道馬、田馬、駑馬六種馬,調節四季的居所并且管束、訓練馬匹。但是在《周禮》中趣馬和金文中走馬地位并不相似,《周禮》中地位低,張亞初認為《周禮》作于東周,是在東周時期有所下降。可能在戰國時代,走馬變成了一個職級較低的官員。走馬在金文中幾見,作為地方走馬、師氏或虎臣的下級,地位并不低,還可得周王的親自召見。走馬休盤(《集成》10170)是唯一一篇記載冊命和賞賜走馬這一官職,這件盤是記載益公為右者、周王讓作冊尹賞賜走馬休的冊命銘文。給休賞賜的物品是命服、服飾飾物、戈、旗。賞賜物品與其生產生活和職責相關。衣物是用于穿著,戈用于訓練和作戰,旗上還有鈴應當是插在馬車上的,可以裝備馬車,說明休有馬、車,所以走馬的職責應當與管理馬匹和作戰有關。這里雖未明確指出走馬的職責,但在另一篇大鼎(《集成》2807)銘文中有明確提及:
骍犅是祭祀用的赤色公馬⑧。這篇銘文是說王召見大,因為要賞賜其馬匹,才召來走馬吩咐賞賜他三十二匹馬。走馬毫無疑問是管理馬匹的官員,而且金文多有關于馬匹的賞賜,走馬這一職官則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地方走馬見于簋(《集成》4255):
唯九月初吉庚午,應侯令獸曰:“司朕走馬、馭。”獸敢對揚皇君令,用乍作朕刺考彝,獸其萬年永寶用。
應侯命令獸去管理他的走馬和馭夫。李樹浪指出獸是應國公族成員,走馬為獸所管理⑩。獸隸屬于諸侯國。諸侯國與周王室在官職設置上相似,且周王室高于地方,像司馬這一職在地方諸侯國也有設置。不過筆者認為,地方官制的設置應該是精簡過的系統,留下的都是重要官職。類似的還有魯走馬,在魯司徒馬皇父簋甲(《銘圖》0418)中可見:
魯司徒馬皇父作姬此母媵簋,其萬年眉壽,子子孫孫永寶用。
這件簋是件媵器。“司徒馬”未見于傳世文獻,疑為“司走馬”之誤?。魯國管理走馬的皇父,為字為“此母”的姬姓女子做媵器。魯國任命皇父來主管此地的走馬,這屬于地方諸侯的職事任命。在?簋(《資料庫》NA1915)中雖未直接提及走馬,但是其中內容應與鄭地馬政有關:
唯四月初吉丙午,王令?,賜載市、冋黃□于□曰:“用事,司奠(鄭)馬吊(叔)朕父加(嘉)?歷,用赤金一鈞。”用對揚王休,作寶簋,子子孫孫其永保。
王呼內史尹冊令(命)師兌:“疋(胥)師龢父,司左右走馬、五邑走馬。賜汝乃祖巾、五黃、赤舄。”
周王冊命師兌輔佐師龢父管理左右走馬、五邑走馬。左右走馬同左右虎臣應是類似的官職。陳夢家認為凡稱“左右”者或可稱為王左右。“左右+官職”這一表達方式,還見于師?簋(《集成》4313)和師克盨(《集成》4467)中的“左右虎臣”,以及元年師兌簋中的“左右師氏”。五邑走馬應是在五邑這一地方做走馬,同楚走馬類似。師兌同時管理左右走馬和五邑走馬,說明兩者平級,走馬隸屬于師之下,與師是同一系統。張亞初指出部分師是軍事掌管,率領軍隊,參加戰事,走馬自然也是軍事官職。同屬于師兌的青銅器還有三年師兌簋(《集成》4318):
王呼內史尹冊令師兌,余既令汝胥師龢父,司左右走馬,今余唯申就乃令,令汝司走馬,賜汝秬鬯一卣、金車較、鞃靳、虎熏里、右軛、畫、畫、金甬、馬四匹、鋚勒。
周王讓內史尹冊命師氏為總司走馬,師兌從副職升任正職?。在元年師兌簋中師兌輔佐師龢父管理左右走馬和五邑走馬,在三年時候升職到總管走馬。這次升職的賞賜也比元年時候增多,元年賞賜的是服飾,此時賞賜的是車飾、馬飾和馬。金文中可見的升職人員與走馬有關還見于虎簋蓋(《資料庫》NA0633),這件簋蓋記載了由密叔為右者,周王賞賜重臣虎。這件簋作于穆王時期?,還有一師虎簋(《集成》4316):“官司左右戲繁荊。”研究者都認為其與虎簋蓋的虎是同一人,時間在虎簋蓋之后,作于共王時期?。虎的祖先侍奉先王,管理虎臣,現讓虎臣接替祖先職位,輔佐師戲管理走馬、馭人和五邑走馬、馭人。《周禮》記載“八趣馬一馭夫”,趣馬的地位在馭夫之下。這里將走馬和馭人并列,說明西周時期這兩個職官不存在隸屬關系。何景成認為師虎由輔佐師戲管理馬政到主管馬政?。
師兌簋和虎簋蓋同樣都出現了五邑走馬,關于五邑各家看法不同。陳夢家認為是指西土五個城邑?,許倬云認為五邑有獨特的行政系統,卻又直屬周王朝廷,可能是岐下、程、豐、鎬、西鄭、槐里六處之五?。劉雨認為是五邑是指一個特殊行政單位,應該在東土某地?。李峰認為五邑是渭河平原最重要的五個城市?。陳絜認為是五個基層農村聚落,在岐周附近,是特殊行政組織單位?。鄒芙都和查飛能認為是一座位于岐周東面漆水流域的城邑?。
在大多數金文中,邑是農村聚落?,這一觀點也得到大家的認同。邑是一個集群單位,“數字+集群單位”這一命名地名的方式,目前未見,提及某邑,有如散氏盤(《集成》10176)中的散邑、井邑都是氏族名,所以應是五個邑。關于五邑的地理位置的推斷主要是根據青銅器的出土地點,在殷簋(《資料庫》NA0840)中提及“東鄙五邑”,出土在陜西耀縣(今耀州區)丁家溝,鄙有邊之意,陳絜對此的意見是在岐周城東,筆者認同。虎簋蓋不僅提到五邑走馬還提及了五邑馭人。馭人即馭夫?。《周禮》中記載:“馭夫掌馭貳車、從車、使車,分公馬而駕之。”此地設管理和駕馭馬匹的官職,應當是有馬在此。馬與牧息息相關,在南宮柳鼎(《集成》2805)中六師牧場與佃事都是需要南宮柳來負責的,柞鐘(《集成》133)“司五邑佃人事”,柞是受王命管理佃人的官職,佃人據謝能宗的研究,應當是土地耕種者?,則五邑有耕有牧。在揚簋(《集成》4294)中提及“糧田佃”,裘錫圭認為糧田是為統治階級生產的軍糧。馬為國家作戰所用,那么五邑應當是一個產出戰馬和軍糧之地,該地對于耕種和牧場非常重視,在救簋蓋(《集成》4243)提及“于五邑守堰”,堰應當是類似于都江堰的功能,是水利設施,無論是土地的灌溉和馬匹的飲水都需重視。遷簋(《集成》4296)中提及“五邑祝”,而且是繼承先祖,做五邑的祝,祝是神職官員,溝通人神之間的關系,主管祭祀活動。五邑既有軍事性也有農業性,需要祝這一官職。五邑官員職責很少出現重疊部分,另外三有司都是出現在特定城市的——從來沒有人擔任五邑的司工或司土,這也是值得注意的?。筆者認為五邑因此而不同,應當是有廣博土地的農村,根據于省吾的研究西周存在屯田制?,這里可能是一個民屯與軍屯同時出現的地方,目前所見最大的長官是走馬,可能是以軍政來替代民政。五邑是特別的地方,其實行的是戍邊屯田,但是周時大部分地區可能不是這種方式,這或為了適應戰時隨時征戰而設定。
《周禮》中:“牧師掌牧地,皆有厲禁而頒之。孟春焚牧,中春通淫,掌其政令。凡田事,贊焚萊。”主管牧地,設置圉者,不可隨意占地,孟春焚燒雜草以生新草,仲春讓馬匹交配繁衍。主管牧地的政令,當二月春焚除雜草,輔佐山澤之虞。牧馬受簋蓋(《集成》3878):“奠(鄭)牧馬受作寶簋,其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記載的是周王在鄭地設有牧馬一職。鄭地(西鄭)在西周時期是一座由周王直接管控的大聚邑?。牧馬當是官名,僅見此器?。《周禮》中有載:“圉師,掌教圉人養馬。”負責養馬放牧,聽從圉師調遣,是牧馬之官。在南宮柳鼎(《集成》2805)中提及牧地:
唯五月初吉甲寅,王在康廟,武公有(右)南宮柳即立中(位)廷,北向。王乎(呼)作冊尹冊令(命)柳:司六(師)牧(場)大(友),司羲夷陽(場)佃史(事)。賜汝赤市、幽黃、攸勒。柳拜稽首,對揚天子休,用乍(作)朕剌(烈)考尊鼎,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
周王讓南宮柳管理六師牧場,大友應是管理牧場的牧民。六師被稱為是“西六師”,駐于渭河平原,是常備軍?。屬于六師的馬匹,就是軍馬,為戰乘所用,說明西周車乘所用的馬匹不是征集來的,是由周王朝專門制定的牧場、人員和專職人員來管理?。西周時期有專門的牧場,在小臣謎簋(《集成》4238)也提及伯懋父伐海眉歸來是回到牧,唐蘭說此地在朝歌南,是牧野地,朝歌在今河南淇縣東北?。
在同簋(《集成》4271)中提及同輔佐吳(虞)大父管理場、林、虞、牧。還說明了范圍是“自淲東至于河,厥逆至于玄水”。“逆”與“朔”均從屰聲,可通。“朔”,《說文》段注云:“北方曰朔方”“朔至于”意即北至于?。河應當是黃河,這樣范圍則是從淲水東到黃河,北到玄水。陳夢家認為前半句應是指濁漳水上游,后半句指的是今高平市丹水北的泫河,所指區域是今襄垣南至高平河兩岸?。筆者認為后半句沒提及南至哪里,根據黃河的走向存在兩種可能:一是從淲水南到玄水北,淲水、黃河、玄水三條河流大致呈三角形,淲水是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河流、從東南流向西北(類似于北洛河),玄水是東西走向,兩條河流都位于流經黃河部分的西面,靠近宗周,在宗周和犬戎之間;二是從黃河南到玄水北,三折也是大致呈三角形狀,淲水是南北走向或者東北——西南走向(類似于涑水)、從南流向北,玄水是東西走向,兩條河流位于流經黃河部分的西面,在黃河中游偏下的位置,靠近成周。兩者的地理位置都有優勢,都有存在的可能。
管理馬匹的官員和養馬所在場地界定為馬政,《周禮》中馬政的官職和金文中的職責有所不同,《周禮》雖然并非西周實錄,現一般認為成書于戰國時期,但是有記載西周、戰國時期的制度,還有部分是后世對西周官制的改造和繼承,仍然具有史料價值。走馬是司土、師、虎臣的下級,同馭人是同級。走馬也分為左右走馬和總走馬。地方也有地方的走馬,有楚走馬、五邑走馬、應國走馬、魯走馬,還有鄭地的馬政。牧則是與牧師、牧馬和牧場有關。師兌簋中由師管理五邑和左右走馬,在虎簋蓋中虎臣是隸屬于師,管理走馬、五邑走馬。虎簋蓋時間為穆王是在西周中期,師兌簋是在西周晚期,走馬地位在西周后期可能有所上升,西周馬政在西周政體中居于一個重要的地位。從西周到東周,其官職地位的下降可能是權力的細分導致的。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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