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涵睿
在先秦諸子散文中,莊子的作品具有較高的文學和思想價值,他擅長在自己的作品中運用大量的寓言,以寓言的方式來闡述其哲學思想。學界通常認為《莊子》內篇是莊子親筆所寫,最能體現其思想內涵,而外篇和雜篇則有可能摻雜了莊子后學的作品。在學界現有的研究成果中,從莊子的雙重生存世界去分析他的思想內涵的內容較少,鑒于此,筆者以《莊子》內篇中的雙重生存世界為題,從精神世界、物質世界、對現代社會的啟示三個方面對莊子的雙重世界進行分析,探討莊子雙重世界思想所體現出的價值。
人人都生活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世界中,莊子深諳兩者之間的關系,強調“養生”是基礎,認為一個人應該在“物”與“形”的基礎上發展自己的精神世界。物質的軀體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使精神世界完滿的必要手段,而“養神”才是最終的目的。莊子對物質世界的價值重估,也體現了他對物質世界的超越。
在《裴洞篇》中柏拉圖認為,人的存在是靈魂和肉體雙重存在的集合,而人的死亡便是靈魂脫離肉體而單獨存在。這便從側面證明了靈魂與肉體雙重世界的存在。一個是我們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另一個則是我們主觀想象出來的精神世界,這二者是人們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蘇格拉底認為,肉體既是靈魂的載體,也是靈魂的束縛。這便說明了物質世界是精神世界存在的基礎,沒有物質世界的客觀基礎也就不會有精神世界的存在。人們都是生活在雙重生存世界當中的,莊子也有相似的看法。結合《養生主》一篇來看,莊子強調了“養生”是基礎,這便表明他認為一個人應該在“物”與“形”的基礎上發展自己的精神世界。
其次,莊子在《養生主》中提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意為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限的,想用有限的生命去窮盡無限的知識是有害的。因此,他提出了“緣督以為經”的養生之道,就是在善、惡、刑、名之間的夾縫求生,以求做到游刃有余,而身心不受其害。欲望、名利、知識都存于人們的生命之中,但是“生”才是生命的核心,知識、欲望都要以其為主,如若不然,就是“本亂而末治”的混亂了。物質的軀體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使精神世界完滿的必要手段,而“養神”才是莊子最終的目的。便如同《德充符》一篇中所講述的“形殘而心全”的道理一樣,在莊子看來,真正可怕的不是肢體的殘缺,而是心靈的殘缺,也就是在生活中精神世界的失重。
在《齊物論》一篇中,莊子曾經提到“吾喪我”這一思想。在他的世界中有兩個自己:一個是自然的、本真的“吾”,另一個是充滿了成心、執念的“我”。而“吾喪我”的目的就是放下“我”,去追求“吾”。如此,世人才能夠從片面的成見之中解脫出來,不再執著于事物的表象,而能夠得見事物的本質與真相。馬可·奧勒留認為“宇宙是流變,生活是意見”。同理,世事本無對錯,有對錯的是世人內心的成見,而并非是事物的本質。在莊子看來,心是“我”的根源,而成心則又是人的成見,是產生是非的根源。所以需要通過“喪我”來修正自己的偏誤,“喪我”之后沒有了成心的無我,就是有道之人,此時再來看待是非,則會覺得爭辯全無意義。莊子說:“辯者有不見也。”人們爭來爭去最后只不過是盲人摸象,不見首尾,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揭示事物的表象,而不能得以窺見事物全貌。即使人們辯論分出勝負的結果,也無濟于事。“即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人們的爭論無非是雙方的意見以及情緒的反映,而非事物本身,所以這樣的爭論是無效的,也因其無效而不會停止。
那我們又該如何達到“喪我”的境界呢?莊子為此提出了解決的辦法,即“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觀念。在莊子看來,人們“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的情緒,也是執著于“我”的成心,囿于己見,沒有“喪我”的表現。在郭象看來,“吾喪我”也就是對于自己主體觀念的消解。“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然后超然俱得。”便是保持一個物質世界的自然我,放棄具有論斷萬事萬物的主觀是非之心、成見之心,為世俗想法所束縛的我,達到南郭子綦的一種“心如槁木”靜止狀態,才能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萬物一齊的境界,生有無我之心。
所謂無我之心,就是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將自己安化于天地之間,在自己的內心當中解構了二元對立的觀念。從此就不再有進退、大小、美丑的分別之心。例如大小之辯,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可是就算冥靈與大椿的長壽,放到無盡的宇宙時間尺度之中,仍然只是彈指一瞬,也只是另外一種“小年”而已。人也是如此,屬于人的小我指的是肉體的存在,百年便化為黃土;而人的大我則是精神上的存在,融入天地,便超越了眾多的生存局限。當人將自己歸還于天地,也就像溪流匯入了大海,既已無我,那便不會再有生死局限的困擾,將自己交還給自然,那么就不再有什么東西屬于自己,既然無所有,那么也就不會失去什么。這便是人對物質世界的超越。就如同《德充符》一篇所講的那樣“德有所長,形有所忘”,從而達到“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的境界。
簡言之,在以精神世界為生命主導的基礎上,莊子提出了“吾喪我”的處世觀,保全物質世界本真的、自然的“吾”,放棄充滿是非之心、世俗情欲的“我”,從而進入一種宇宙自然的整體觀之中,產生“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觀念。而在做整體觀之后,就能超越作為個體的人的困境與局限,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越和解脫。
相比于物質世界,莊子更加注重精神世界的構建,倡導從精神世界出發超越苦難。他主張順應物質世界的自然變化,以求保全性命,游刃有余,樹立“形殘而心全”的殘全觀,以及“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處世觀念和死生一體的生命觀,從而實現對生死局限的超越。
在《莊子》內篇中,出現了多個身體殘缺而心靈健全、德行高尚的人,如《德充符》中的王駘、《大宗師》中的子輿、《人間世》中的支離疏等人。他們都是外表殘缺或者丑陋,而內心德行完滿的形象,這些形象支撐了莊子“形殘而心全”的殘全觀念。在莊子看來,這樣的“心全”是比形體的完整更加重要的。因為,形體的殘缺是命運使然,人無法避免,只能去接受,是一種無可奈何。而心靈上的完滿是可以做到的,人接受自己的命運之后,進而接受一個并不完美的自己,不再因為自己外表上的殘缺而產生消極情緒,從而傷害自己的內心。像王駘、子輿、支離疏的“形殘”是物質世界的殘缺,他們在精神世界中獲得了心靈的完滿,從而忘記并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殘缺。而嘲笑他們的人,是在物質世界中形體完整而在精神世界中心靈殘缺的人。
莊子花大篇幅描寫這樣的人,其目的就是警示眾人,要看重事物的內涵,而不要執著于物質世界的表面現象。書中如子輿一類的人,其實就是“道”在人間的化身。莊子以他們外表的殘缺或者丑陋,來說明“德全”的人會被別人認為是不健全的、不正常的,就如老子所說“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常人不能理解他們的所為,對他們持有偏見,所以他們表現出來的外表才是殘疾的、丑陋的。即使他們在物質世界是殘缺或者丑陋的,但是他們在精神世界有著與眾不同的價值取向。他們對物質世界作整體觀,對于形體的樣貌與殘缺顯得不甚在意,他們著重于追求形體之外的更高價值的精神完滿,在他們的世界中已經沒有了生死之分,又哪里會在意物質世界的美丑、殘全之分呢?
在《道德經》中曾提到過“明道若昧”的觀點,意為有道之人,雖然通曉了道的真意,但是被急功近利的世俗之人誤解,被認為是愚昧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大智若愚。就像當年六祖慧能在墻上留下的佛偈,眾人“見能作此偈盡怪”,覺得慧能寫得遠遠不如神秀。眾人覺得神秀“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的修持才是正道,而慧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則是沒能得性的“愚”。而這表象的“愚”,也許就是下士大笑的原因,也就是莊子所說的“形殘”。
在莊子《養生主》一篇中,曾經提到“庖丁解牛”中庖丁能夠解剖骨頭堅硬的牛而不損傷他的刀刃,這其實就是順應自然的道理。他不用自己的刀去和堅硬的牛骨硬碰硬,而是尋找骨與骨之間的縫隙,從而做到游刃有余,既完成了“解牛”的任務,又沒有損害刀刃。這里莊子運用宰牛的故事來解釋養生的道理,而又由養生的道理解釋處世之道。在莊子看來,人在自然命運面前是脆弱且無力的,就像薄薄的刀刃一樣,很容易受到損傷。人們應該認識到“養生”對于自己的現實意義,學會尋找命運中的縫隙,而不是用脆弱的性命去直接對抗命運中的苦難。所以,人們應該“知天命”,知道命運的安排是自己無法抗拒的,認識到自己的有限,而不去以有限對抗無限。在認識到命運不能隨人的意愿而變化之后,就不再與他人比較,就不再因為我不如人而痛苦,因為我強于人而高興。不被世俗想法所裹挾,從而找到真正的自己,這也就是“知天命”的效用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然不如意的事情居多,又無法改變,那不如就安時處順,順應自然的變化而變化,而不是去抗拒。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們無法抗拒自然的變化,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跟隨自然的變化而變化,達到一種“乘物游心”的境界。“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己以養中,至矣”說的就是心隨物轉,不再以自己個人的主觀意愿去要求命運變化,而是結合物質世界的生存現狀去調整自己的心態,這樣便能降低自己過高的情緒期待,也就是“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境界了。
《人間世》一篇告訴我們,人生皆是不如意。那我們在這不如意的人間,又應該如何做呢?在莊子看來,人自己能夠做的就是“托不得己以養中”,保持自然本真的心態,不被世俗的欲望所驅使,在不得已的苦難之中也可以養中修身。《六祖壇經》中講的“煩惱即菩提”就是這個道理,不如意的人間世出圣人,不如意的苦難中見真理。莊子認為在人間的這些迫不得已之中,是有能夠安身立命的裂縫存在的,人也是在這些苦難的縫隙中掙扎求存。所以,莊子從不講求“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往直前,而是認為如果路有荊棘,那便繞行,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人既然能夠大踏步地前進,也能夠大踏步地后退,前進為的是尋找縫隙求生存,后退為的是不與苦難直接對抗,人們也是在這樣的前進和后退中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綜上,莊子以人的“心”重于“形”,講述超越外在的軀體殘全觀念,而重視生命內在的價值,精神世界的精神健全重于物質世界的肢體完整,即“形殘而心全”;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處世觀念,主張人們順應命運的變化,不再受到內心情緒的傷害。
在當下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對精神價值的追求也在提高,而莊子形神兼備、神本形末的思想為人類構建精神世界、滿足精神世界的需求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和參考方案。
而今,物質主義、實用主義、消費主義種種觀念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人們開始追求物質價值,隨之而來的也是焦慮情緒下社會對人的束縛。在莊子看來,如果僅僅為了物質世界的享受而損害自己的性命,甘愿久困于樊籠之中,雖然能夠飽食終日,但對于養生則其害大矣。莊子面對物質世界的欲望誘惑時,給出的回答是“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這樣的價值判斷與選擇正是我們現代人所應該學習的。在陳鼓應先生看來,整部《莊子》,也可以說是對世俗價值做了一個根本的轉化,對于傳統價值重新做了評價。世俗價值判斷與莊子的理想判斷有所不同,就如《逍遙游》中的小麻雀與大鵬一般,麻雀不能理解大鵬的志向,并加以嘲笑,這也就是“下士聞道大笑之”的緣由,可見其價值的衡量判斷標準不同。在《逍遙游》最后的至人、神人、圣人,則都是道在人間的化身,無己、無功、無名都是對世俗價值的重新選擇。
總之,研究莊子的雙重世界,能夠讓我們進一步理清莊子的思想邏輯和體系,而莊子雙重世界思想所體現出的價值觀念,為人們安身立命、追求精神價值提供了理論指引,同時,對于當下社會所面臨的種種困境和人的局限也有著極為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