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慧慧
語言除了存在對現實現象的認知表征外,還存在對非現實現象的認知表征,尤其是對運動形式的認知表征,即事實表征和虛構表征。對非真實現象的認知表征是認知組織“系統交叉”模型的一個具體表現形式。這種表現形式涉及一個重要的認知模式,即單個個體認知中的不一致性。這種不一致性是由于個體對同一客體產生的兩種不同認知表征造成的,其中一種表征比另一種表征更真實,而表征的真實性由第三種認知子系統來判斷。這種由第三種認知子系統來判斷的、對同一客體根據其真實度不同而產生的不對等、相互矛盾的兩種認知表征模式即為普遍虛構模式。普遍虛構模式可包含任何“虛構X”[1]100。事實表征通常為人們所熟知,而虛構表征相對抽象、相對不被人自覺意識到,可在語言中卻是普遍存在,對其進行研究可更好地了解人類的抽象思維、想象能力及人類語言的認知機制。
Talmy認為,普遍虛構模式存在于語言與視覺系統中。語言中,事實與虛構兩種不一致的表征經常在某個維度上存在差異,分別代表這一維度的兩極,如“發生狀態”維度,事實表征的存在與虛構表征的缺失相伴而生,反之亦然,表現為虛構存在與虛構缺失。又如“變化狀態”維度,較真實的表征包含事實上的停滯,而較不真實的表征包含虛構的變化,反之亦然,表現為虛構變化與虛構停滯。當“狀態變化”應用于時空中的物質時,更加具體的形式就是“運動狀態”維度,即更真實的表征可包含靜止,而較不真實的表征則包含運動,反之亦然,表現為虛構運動與虛構靜止[1]。因而,虛構表征通常與事實表征相對立或矛盾,存在于一個句子表達中。
已有研究大多集中于虛構X中的虛構運動。Talmy認為,虛構運動是“以動態事物為基本參照點的結構來系統而廣泛地描述靜態場景的語言現象”[2];Langacker[3],Matlock[4][5], Kemmer[6]等都對虛構運動進行了研究。國內也有相關研究,如李秋楊[7],鐘書能、黃瑞芳[8],張克定[9][10]等。
以上研究主要集中于句子層面的虛構運動及其空間關系,鮮有研究涉及其他虛構表征及漢語成語。“光”為人類所熟知,與人類生命與生活息息相關。漢語中含“光”的成語較多,使用頻率高,意蘊豐富,較具代表性。本文以《中華成語大詞典》中收錄的“光”成語為例,以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現代漢語語料庫(網絡版)為語料來源,探討幾個問題:(1)“光”成語是否具有顯著的虛構性特征?(2)“光”成語中虛構X主要涵蓋哪些概念范疇及其在語料庫中的頻數分布如何?(3)虛構X中哪個或哪些概念較凸顯?(4)普遍虛構模式的虛構性特征有哪些?
在《中華成語大詞典》[11]中收集到所有帶有“光”字的成語共86個。然后在以上提及的語料庫中分別檢索這些成語并統計其頻數,根據Talmy對語料要求具有口語化、高頻率、代表性等特點的觀點,且限于篇幅,將語料庫中出現頻數不高(低于50者)、不具代表性的成語忽略不計,結果還剩余34個。另外還有5個四字成語(星光燦爛、金光閃閃、風光無限、時光流逝、時光倒流)未被《中華成語大詞典》收錄,但在語料庫中出現的頻數較高,都為110以上,比較有代表性,我們也將其納入統計分析中,因而要統計分析的共有39個含“光”字的成語。
根據Talmy對虛構X概念范疇的分類及“光”成語的字面義與形式[2]101-103,我們將39個成語進行分類并統計其在語料庫中出現的頻數。為保證分類的信度與效度,成語先由筆者及一名對普遍虛構模式有過深入研究的認知語言學博士各自分類后進行肯德爾一致性檢驗,然后根據結果進行討論協調整合。整合前后W值分別為0.897和1.00,P值分別為0.032和0.051,表明二者的成語分類在整合前一致性不是很高,且有顯著差異,經協商整合后一致性高且無顯著差異,二者的成語分類基本一致,分類相對客觀。
數據顯示,39個含“光”成語在語料庫中出現頻數為9448。虛構類共有33個成語,在語料庫中出現的頻數為7819,占82.76%;非虛構類共6個,頻數為1629,占17.24%,兩者存在顯著性差異(P=0.00)。這表明“光”成語虛構性特征凸顯。虛構類成語包括虛構變化、虛構存在、虛構缺失、虛構靜止及虛構運動五類,不包含虛構停滯。其中虛構運動類頻數最高,為5100,占虛構類成語的65.23%,非虛構運動類頻數為2719,占虛構類成語的34.77%,這兩者也存在顯著性差異(P=.00),表明虛構運動較凸顯。
虛構運動在“光”成語中尤為凸顯,除運動外其他現象在成語中也存在虛構表征,具體如下。
1.虛構變化與虛構停滯
“變化狀態”這一維度里,“變化”與“停滯”為兩種不一致甚至相互矛盾的狀態。在“光”成語中,具有虛構變化特征的有“發揚光大”“光明正大”2個。以“發揚光大”為例,其意為“充實發展,變得顯赫盛大”。字面義隱含變化,而事實上,不管如何充實發展,光是不會改變的,更不會變大。因而其字面表征是虛構的,基于信念或愿望的表征是事實的,虛構變化特征明顯。此外,成語中“光”之字面義自動后置,認知義,尤其是隱喻義前置,有“明亮、美好、顯赫”之意。如:
(1)自從2000年開始,他的目標就是將積極心理學發揚光大。
(2)從中找出應發揚光大的東西和必須改正、拋棄的東西。
可觸知性抽象層面包括的現象有“對長期發生變化的估計,對社會影響的體驗(如期望和壓力等)、多種情感狀態及命題狀態(如希望和意圖等)”。(1)中的“發揚光大”體現了主語“他”對積極心理學的期望,即將其充實發展,讓其變得更加美好、顯赫。(2)中的“發揚光大”表明本句語義所指的希望與意圖。這些期望、希望與意圖都只反映于人的概念、意識、心理層面,是意識可及而在現實中又無具體表征,較為抽象。
2.虛構存在與虛構缺失
虛構存在與虛構缺失是發生狀態的兩極。事實中體現為缺失且肉眼無法看到而在語言中表征為存在的,為虛構存在。虛構存在的成語主要有“金光大道”和“光明大道”。根據人類的信念,現實中并不存在所謂的“金光大道”和“光明大道”,因而這些“大道”都只存在于人類的概念系統中,是一種虛構存在。或者也可說這兩個成語失去了原意,使用的都是其隱喻義。其字面意后置而隱蔽,抽象義前置而凸顯,此語境下事實上的缺失字面卻表征為存在,即虛構存在。如:
(3)這可能是解決語義與句法接口問題的一條光明大道。
(4)多謂斷絕與黑暗勢力的關系,走向光明大道。
以上兩句中的“光明大道”都非現實存在亦非真實所見,而是其內在屬性或其隱喻義、抽象義在語言使用者進行抽象思維或概念化時在語言“最簡”原則下被激活,用以生動、簡約地表達抽象層面上被感思主體具有的類似內在特征。半抽象層面上人們感知到的“金光大道”“光明大道”依賴于具體層面上看到的實體“大道”,但它們本身不為人類所真實所見而只由人類感知到其隱性的存在,存在于地球上,存在于“X is in Y”這一圖式結構中。
事實中表現為存在而在語言中表征為缺失的為虛構缺失,成語主要有“風光無限”或“無限風光”“暗淡無光”及“光桿司令”。依據人類經驗,現實中“風光”再怎么好也應該是有限而非無限的;“暗淡”只是個程度,在很多句子和語境中不可能暗淡到沒有一絲光線。在成語“光桿司令”中的“司令”,不可能真正“無兵”而只剩下自己。因而“無限”“無光”“光桿”這些字面表征為虛構的,與事實上的存在即“有限、有光、有兵”等表征相矛盾。如:
(5)形而上學將只能蜷縮于暗淡無光的故紙堆中。
(6)或認市場為神驥,跨上去期待風光無限。
3.虛構運動與虛構靜止
在“運動狀態”維度上的兩極為運動與靜止。事實運動在語言或感知中表征為靜止的為虛構靜止,事實靜止而在語言或感知中表征為運動的為虛構運動。成語“刀光劍影”意思為“揮刀擊劍時的閃光和影子”,揮刀、擊劍都是動詞,而這里只用名詞刀和劍來表征,沒有表征其“動”之狀態,具有虛構靜止的特征。在現實中,光可見,而其運動無法真實可見,只能被感知為光從光源出發,沿著向外輻射的路徑投射到背景上,即散射型虛構運動,屬于其中的一種運動事件。這些成語中,焦點都是光,大多數語境下都是意象中或隱喻義的光,光之運動無法為人們所親眼所見,只能被感知到。如以下幾句,光的隱喻義前置而凸顯,字面義后置而相對隱蔽,光之散射型運動也只是為人類所感知,而非事實所見。
(7)文化和珍貴文物將進一步得到保護、繼承和發展,藏族文化事業前景光輝燦爛。
(8)他面帶微笑,通體金黃,光芒四射。
此外,還有一種隱喻型虛構運動。空間域中的光被映射到時間域中,就形成了“時光、光陰”等概念。而根據人類經驗,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如流水一般,因而形成“時間是流水(或液體)”的概念隱喻。“流光溢彩”,除了“光是液體”這一概念隱喻外,容器隱喻特征也很凸顯,即光和彩從容器中流出、溢出。還有“時光流逝、光陰荏苒、時光倒流、光陰似箭”等成語中光的隱喻義都尤為凸顯,而其運動“流”并非人類真實所見,僅為心理感知。從隱喻理論角度看,虛構運動為從運動源域向靜止目標域的映射。這一結果與Kemmer的研究結果極為一致,都發現光的概念隱喻,即LIGHT IS OBJECT, LIGHT IS LIQUIQ, LIGHT IS CONTAINER。[6]
以上所述表明,“光”成語虛構特征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根據事件隱喻結構理論中“變化即運動”的觀點,虛構變化亦即虛構運動,則虛構運動頻數為6888,占成語語料總頻數的72.9%,占虛構類成語的88.1%,虛構運動占絕大多數。這正應合了Leonard Talmy提出的“人類及其語言對動態性的認知偏好”的觀點。
以上語料及數據顯示,漢語“光”成語中大部分都具有虛構性特征;在虛構X所涵蓋的概念中,虛構運動最為凸顯,“光”成語隱喻特征也較凸顯,“光”成語受人類認知組織的系統交叉模型制約和影響,因而這些成語的普遍虛構模式是人類認知組織系統如感覺、知覺、視覺、動覺等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的結果,也是人類具有想象能力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