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久燕
新世紀以來,學術研究成為鄭振鐸研究的熱點和亮點,大致分為重審相關史料、運用跨學科研究方法、學術活動和學術研究結合的研究方式。陳福康仍是鄭振鐸研究的主力,而新興學者李俊、顧音海、吳圣燮等人的研究同樣值得關注。總體來看,目前鄭振鐸研究存在的問題包括:具有闡釋力度和新意的文章較少,研究領域不全面,忽視了美術活動對鄭振鐸學術研究的影響等。在本文梳理的鄭振鐸研究中,不同研究者的關注點雖或有交叉,但各有偏重。具體內容如下:
以《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和《中國俗文學史》為代表的“中國文學史研究”,是鄭振鐸傾注熱情最高和成就最突出的學術研究領域。吳興光認為,鄭振鐸在文學史寫作中對“中國文學史分期問題”尤為關注。以《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為例,作者從文學史基本框架和文學史觀的關鍵點切入,探討了他“古代”“中世”和“近代”的文學史分期實踐。針對《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問世之初引起“鄭振鐸解聘事件”的風波,作者結合“中國綜合文學史”的體制困境進行討論。他認為鄭振鐸以“情緒和美”為標準,通過文學演變史展示各個國家、民族的精神歷程的書寫模式是對文學史體制困境的回應,而這一模式遭到以吳世昌和胡適等學者的低評價,繼而引起了一系列風波。
《西游記》版本研究的開創者是魯迅、胡適和鄭振鐸,而鄭振鐸在《〈西游記〉的演化》中運用“諸本的來歷”圖表展示了明清《西游記》傳承演變的關系,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吳圣燮從版本考證的角度對圖表進行研究,發現了多處誤斷。在明版《西游記》傳承演變圖示中,作者指出楊閩齋本、唐僧本和李評本并非出自嘉隆年間吳承恩的《西游記》,故世本、楊閩齋本、唐僧本和李評本不存在并列關系。在清版《西游記》傳承演變圖示中,作者認為陳士斌的《西游真詮》有明版《西游記》和清版汪憺漪《西游證道書》兩個底本;《新說西游記》則來源于明版本;《西游原旨》和《通易西游正旨》的真正底本是《西游真詮》。
明嘉靖間刊刻的《雍熙樂府》版本被鄭振鐸認為是最古的《西廂記》版本。陳旭耀對此提出不同意見,他認為明弘治岳刻本是《西廂記》現存最早的完整刊本,也是現存較早對雜劇分折的戲曲文本。其存在兩種折:一套曲為一折和夾在正文的“注釋”將一卷作為一“折”。而把《西廂記》分為五卷二十一折,可能是從弘治岳刻本開始的。此刻本分折的事實糾正了學界普遍認為雜劇文本發生在嘉靖之后的觀點。作者指出“殘頁本”是其底本,弘治岳刻本與底本的不同點在于正文每頁上半的繪圖、參訂編次和大字魁本等。弘治岳刻本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王實甫《西廂記》的原貌,由此可參照出萬歷之后所存的明刊本的一些內容為明人摻入。
民國時期,隨著世界文學在中國的翻譯和傳播,中國出現了若干各具特色的世界文學選本,鄭振鐸的《文學大綱》和《世界文庫》位列其中。張珂對比了張旭輪的《世界文學類選》和鄭振鐸的《世界文庫》,認為兩本書表現出編選者不同的編纂思路和世界文學觀念。作者對照了書中的作品內容、體裁和譯本等方面,認為《世界文學類選》雖在篇幅和規模方面不盡完備,但適應了當時國人放眼世界文學的時代需求。《世界文庫》整體構建了世界文學的框架,收錄了大量的中國文學作品,并與同時期的外國文學并列。其中,鄭振鐸將當時新興的美國文學納入世界文學體系中,肯定了其具有的文學成績,體現出了一定的“現代意識”。
另外,陳婧認為鄭振鐸在《文學大綱》中將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一并討論的編寫方法,體現了他宏大的敘事觀念,在比較文學方面具有重要意義。而《文學大綱》同樣存在問題,如中國文學占比過多造成“東方中心主義”偏向;編者基本沿用西方文學的傳統觀念;文學史實偏向常識普及,缺乏深入具體研究等。
1922年1月,由鄭振鐸創刊的《兒童世界》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其中的“圖畫故事”成了一種新的兒童文學文體。以黃可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圖畫故事是鄭振鐸的“自編自繪”,張梅對此提出質疑,她認為“圖畫故事”的繪圖者可能是以許敦谷為代表的商務印書館的美術工作者,或挪用外國書刊的圖像資源。作者分析了商務印書館刊物的分工情況,并認為鄭振鐸主編《兒童世界》期間,以許敦谷為代表的圖畫股和以萬籟鳴為代表的廣告股等專業美術工作者,均參與了刊物封面和插圖設計。作者又考察了鄭振鐸的研究史料,并未發現其繪制的圖畫。綜上來看,鄭振鐸“自編自繪”的可能性極小。通過對比中西刊物,作者發現《熊夫人幼稚園》和《報紙之旅行》等圖畫故事,是鄭振鐸直接或改動后挪用國外書刊的作品,未在刊物中標明創作者信息。
黃喬生考察了鄭振鐸和魯迅合作編印的《北平箋譜》和翻刻《十竹齋箋譜》的書信,主要包括:一是二人編印《北平箋譜》的全過程。魯迅在箋紙的擇選和鑒定上,給鄭振鐸提供了許多中肯的意見。他們將箋譜分為“仿古”“無名氏羅漢”和“請人作畫箋”三類,既讓讀者明晰箋紙的歷史進程,又符合魯迅對箋紙的傳承演變要求。二是《十竹齋箋譜》的復刻。為維護原藏書人的利益,二人將王隅卿和王孝慈定為復刻箋譜的編輯,并探討了箋譜的補編和定制散頁等問題。三是兩本箋譜的批評意見。由于周作人與魯迅在文藝觀念方面的差異,周作人批評了箋譜的內容擇選和圖樣質量,并認為日本浮世繪在內容、畫功和質量方面遠超兩本箋譜,魯迅對此在不同場合給予了回應。
與其他學者的研究不同,顧音海采用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即從插圖與文學研究、插圖版本與藏書研究、插圖本與文化傳播研究角度,論述了《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插圖的意義。作者認為,插圖既能幫助讀者全面了解古人的生活狀態和審美特點,又能讓讀者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從而清晰地看到整個中國文學史的概況。鄭振鐸根據文學史的內容,對比大量的插圖版本擇選插圖,不但促進了古籍文獻的收藏和保護,而且有利于將敘史與版畫版本相結合,發掘多元的學術研究價值。插圖本的運用,既適應了讀圖時代的社會需求,又是一種新知的傳播手段。
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李俊考察了鄭振鐸的藏書活動與文學研究的關系。通過分析鄭振鐸學術研究的理論淵源、文獻基礎、研究方法和學術價值,勾勒藏書活動介入其學術研究領域帶來的研究材料、方法和成果方面的變化,并與魯迅、胡適等學者比較,還原他在學術研究轉型時期的地位。在文學史研究上,鄭振鐸的藏書不僅成為他講史側重文學現象和文體流派的理論支撐,而且助他開啟了文學史整體研究、話語模式和歷史分期理論等書寫模式。在小說戲曲研究上,他采用“圖文結合”的方式研究古籍版本,創新了社會分析法,深入闡述了小說戲曲的思想和時代背景。在變文、寶卷和諸宮調等民間文學上,鄭振鐸將變文資料作為一種文體正式寫入中國文學史。作者在論述過程中對鄭振鐸的某些觀點存疑,希望后來學者給予考證。
石璐潔對比了《鄭振鐸殘藏本紅樓夢》(簡稱“鄭藏本”)與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和甲辰本,發現鄭藏本并非原創,其中摻雜了后人的修改。鄭藏本的“獨異性”體現于小紅的故事。首先,作者認為庚辰等版本存在姓名歧義問題,是創作者全文修訂“紅玉”為“小紅”時出現的疏漏。而鄭藏本均以“小紅”為名,并加入了小紅“自報家門”的情節,經人修改痕跡明顯。其次,在俄藏本和楊藏本結尾處存在小紅身世、年齡歧義問題和不完整的敘述,鄭藏本并未呈現此方面的介紹。最后,在小紅遺夢尋帕的描寫中,庚辰本表現了其成熟老練的負面情緒,而鄭藏本則以中性詞描述小紅。作者認為鄭藏本會出現上述變化,是因創作者有意“潔化”的結果。
楊印民、林世田則將國家圖書館鄭振鐸舊藏兩部《芥子園畫傳》初集,與日本藏淘湘舊藏本和上海圖書館顧炳舊藏本進行比較,發現這兩部舊藏為清康熙十八年李漁刻套印本的翻刻本。通過對比三個版本的文字刻寫的正確性,行書運筆的規范性,句讀、繪畫技巧和套色等方面,作者發現鄭舊藏本存在多處文字變形、畫面粗亂和套色遺漏等現象。作者又對比了頁碼、印章和紙張等方面,發現鄭本有明顯的頁碼標記錯誤等問題,作者由此斷定其翻刻時間為雍正、乾隆時期。
1957年9月至12月,鄭振鐸在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進行查閱、抄錄俄藏敦煌文獻和參觀博物館等活動,這些活動記錄均被他記錄在日記和書信中。劉進寶、王睿穎對此進行整理,認為這些書信是俄藏敦煌文獻未公布之前,中國學者所能見到的最詳盡的資料。1957年11月10日,在致夏鼐的信中講到在前往列寧格勒講學時,發現了東方研究所藏有中國敦煌文獻和文物。11月16至18日,在致徐森玉、唐弢書信中,一方面記錄了他發現的《維摩詰變文》《劉知遠諸宮調》《四美人圖》和梵志詩等敦煌新文獻。另一方面包括他參觀的東宮博物館所藏的敦煌壁畫和雕塑、黑水城的西夏文和漢文經卷、新疆的壁畫和雕像等中國文物。這些書信不僅影響了中國敦煌的研究,更對鄭振鐸的“變文”和諸宮調等學術研究產生深刻影響。
除了上述書信和日記外,劉波補充了1957年鄭振鐸致趙萬里有關敦煌的兩封書信。5月7日,鄭振鐸在致趙萬里的信中,重點介紹了他對敦煌莫高窟人物造像藝術的喜愛,他將敦煌壁畫摹本和莫高窟原作對比后,意識到保護原作的重要性,并制定了詳細的保護措施。11月18日,鄭振鐸在蘇聯考察敦煌文獻時給趙萬里寫信,信中詳細記錄了他見到的15件敦煌文獻和俄國學者孟列夫等人對敦煌文獻的整理概況。這封信是中國學者最早向國內介紹俄國學者整理文獻情況的中文史料。
新世紀以來的鄭振鐸學術研究方式大致分為三點:一是重審鄭振鐸研究史料,確保史料來源的可靠性和準確性,也可從中發現新意。如吳圣燮、石璐潔、陳旭耀等學者。二是跨學科研究方法的介入,如社會學和美術學等其他學科加入,拓寬了鄭振鐸研究的思路。如顧音海、黃若澤等學者。三是將學術活動與其學術研究對應,探討鄭振鐸在學術轉型期的地位。如李俊等學者。
其研究問題包括:一是對研究文章的闡釋力度不夠深入,多數論文僅停留在宏觀層面的資料整合、研究方法介紹,并未具體深入探索。如鄭振鐸與美術研究中,學者多停留在資料整合論述方面,并未深入探討鄭振鐸的精神特質和觀念。二是研究不全面,過于側重某一領域而造成失衡現象。如學界側重鄭振鐸與文學研究、古籍整理研究,而鄭振鐸與美術研究、考古研究的文章相對較少。三是忽視了鄭振鐸的美術活動與學術研究的結合。美術活動貫穿了鄭振鐸的整個學術研究,并為其學術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圖像理論支撐,使鄭振鐸的治學特點與同時代學者的治學風格得以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