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銘
V·納博科夫是20世紀知名的俄裔美籍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在世界文壇上掀起了一陣高潮。其中貫穿其文學作品的是一個美學思想的結晶,而這個結晶的核心就是他對自然的渴望,其完美展現(xiàn)了他對個人自由思考能力的謳歌,對壓迫自由靈魂的極權統(tǒng)治的反抗以及對個人靈魂在自然中得到升華的膜拜。
從他作品的字里行間不難看出,自然和人類文明就像一塊磁鐵的南北兩極,沒有人能夠將它們分開。而在“自然”這個大主題之內,其中心思想莫過于他對蝴蝶乃至整個鱗翅類動物學的狂熱,而這早在他的童年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他家莊園的草坪可以算是帶他進入鱗翅類動物學領域的“領頭人”,也是讓他理解了自然之美的“啟蒙者”:“他在莊園柱廊的一段被照得透亮的欄桿上的一個平底高玻璃杯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蛾子。而在白天的時候,他就在莊園的花園里獨自追蝴蝶?!保?]或許蝴蝶就是他人生中的預兆,預示著他將來的人生之路。傳記作家博伊德證實了這一點:“當納博科夫只有九、十歲的時候,他就狂熱地夢想著能夠發(fā)現(xiàn)新的蝴蝶品種,他也經常揮舞著捕蝴蝶的網,穿過了與父母的莊園有一定距離的泥炭蘚沼澤——因為沼澤到莊園的距離及沼澤的神秘性,故他們把它命名為‘美國’?,F(xiàn)在他已經年過四十,但每逢暑假他都會到美國的西部漫游,而在此期間發(fā)現(xiàn)的新蝴蝶或者蛾子品種成為他成年后最緊張刺激的時光?!保?]
但是,他對蝴蝶最直接的描寫和最盛情的謳歌還要數他的《詩集》(Collected Poems)中的兩首詩《蝴蝶》(Butterflies)和《一個發(fā)現(xiàn)》(A Discovery)。事實上,這本詩集中“蝴蝶”這個意象也反復出現(xiàn),因為“屬于天國和鱗翅類動物學的長有翅膀的居民……這些在納博科夫的全部作品中都是緊密纏繞的主題?!保?]在閱讀他的詩歌的時候,我們會立刻注意到自然已經融入他的哲學思想、凝聚在他的筆尖、滲透到他的字里行間,其中的一個典型就是詩歌《蝴蝶》,在這首詩中他將小小的蝴蝶當作介質來傳達他對自然的感情:“蝴蝶幫助我們在隔開現(xiàn)實世界和更高世界的薄膜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見的圖案,而這開創(chuàng)了最原始的分配?!保?]可以這么說,在納博科夫看來,蝴蝶翅膀上的圖案就是這個宇宙所隱藏的秘密、這個世界被掩蓋的方程,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對他的審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蝴蝶也可被視作他傳遞自己對自然的哲學和情感的終極介質,而我們讀者也能透過蝴蝶窺伺他的內心:“在其中他開始在這個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中看到某些類似于造物主的符號和標記的東西——就用他舉的例子來做例子吧,(造物主的符號和標記)就在蝴蝶翅膀上繁復精細、美輪美奐的標記中?!保?]因此,在詩歌《蝴蝶》中,我們可以從他的辭藻中品味到諸多哲理:
……從遠處,你就能從明媚的、熱帶的美麗中
識別出燕尾蝶、鳳蝶:
在一片綠草如茵的斜坡上,它猛沖
然后棲息在路邊的蒲公英上。
我的網在搖擺著,細平布發(fā)出大聲的沙沙聲。
哦,黃色的惡魔,看你顫動的方式!
我生怕撕破了它鋸齒狀的小小邊緣
和它黑色的,極其瘦削的尾部。
……
它顯得如此暗紅,
懸掛在一簇花下,抖動著
燕尾蝶,這個金翅膀的客人,漸漸微醺,
與此,風在盲目地晃動著
蝴蝶和肥美的花簇。
你瞄準了,但是枝椏干擾著;
你揮舞(網)——但是它一閃而過,
將網翻個里朝外
只有花兒那斷開的尖兒。[4]
對納博科夫來說,蝴蝶不僅是他現(xiàn)實生活中的狩獵對象,還激發(fā)了他獨特的寫作方式,成了他獨特的“水印”:“他小心翼翼地留在自己作品紙張上的水印不僅僅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復雜精細的水印’的方式,而且還是他在創(chuàng)造物中和透過自身看到的東西的倒影——那些透過透明的蝴蝶雙翅發(fā)出光芒的符號和標記?!保?]這些東西是如此的深奧和晦澀,以至于納博科夫只想讓明察秋毫且熱愛藝術的人發(fā)現(xiàn)它們,因此在絕大多數時候他故意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復雜的模式,但還在文本中從始至終埋下了不起眼的線索,希望能有細致的讀者注意到并獲得“頓悟”。他這么做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我們可接觸到的最接近于意識形成的再現(xiàn),莫過于奇跡對我們的強烈刺激,這種刺激往往發(fā)生在某一特殊時刻,在這個時刻某人緊緊盯著一團枯枝爛葉,但他突然意識到這一亂團中的某個不起眼的部分,其實是一只偽裝得非常精妙的昆蟲或者鳥類?!保?]或許,納博科夫就是想讓讀者體驗到“發(fā)現(xiàn)枯葉中的蝴蝶”時的那種欣喜若狂以及美學上的頓悟,從而讓讀者的思想境界更上一個臺階。
納博科夫對自然的崇拜幾乎算得上是出眾,對他來說,“鱗翅類動物學不僅僅是一個研究領域,更是一種激情,它塑造了納博科夫整個童年時期的想象,同時也塑造了他的藝術:他對自然所有的無窮無盡的變化、豐富和慷慨的愛慕,他對環(huán)境中每一個細微的細節(jié)的熱愛,連同他對圖案中的奇妙和精密、有所發(fā)現(xiàn)時的激動、蛻變的奧妙、(蝴蝶)具有欺騙性的外觀、自然背后可能的有意識的設計的極大興趣。”[1]鱗翅類動物學也對他的環(huán)保意識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如同韋清琦所講:“科學知識可以作為生態(tài)批評的研究手段,樹立環(huán)保意識,最終改善自然環(huán)境?!保?]正是蝴蝶翅膀上復雜的圖案幫助納博科夫樹立了自己的生態(tài)批評觀——暫時拋開所有塵世的煩惱,一頭扎進生活中烏托邦式的時刻,極力關注精靈般的生物身上最細微的細節(jié),并從中習得自然的種種奧妙,借此在自己心目中培養(yǎng)出對大自然最誠摯的敬仰和膜拜。在他的整個文學生涯中,他一直都在教自己的讀者欣賞自然、發(fā)掘其中精妙絕倫的事物,并試圖在他們的思想中建立一種“我們應該懷抱極大的敬意對待它們”的意識,他的思想完美地契合了苗福光所說 :“在某種意義上生態(tài)批評是一種生態(tài)倫理觀,亦即尊重其他動物等生命生存的權利?!保?]或許在人類歷史上,沒有其他作家比納博科夫更懂得這個世界的模式了,他對自然的洞悉,以及他對動物和植物的無限興趣和敬仰都說明他是生態(tài)批評的追隨者。
在另一首詩《一個發(fā)現(xiàn)》中,納博科夫也為他所摯愛的蝴蝶大唱贊歌。納博科夫對蝴蝶達到癡迷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對細節(jié)的體現(xiàn),他以高超的表現(xiàn)手法為讀者呈現(xiàn)出了一系列謎團,在很多細節(jié)中蘊含了自己對生活的理解。發(fā)現(xiàn)和研究蝴蝶品種“的的確確幫助他做出了從俄語轉到英語的痛苦轉變。多虧了蝴蝶的幫助,以及他自己對鱗翅類動物學的熾熱投入,他終于能夠馴服一個有反叛精神的講俄語的繆斯……納博科夫相信他在科學文章中獲得的訓練是讓他走向他的英語詩歌所需要的強健的健康和獨立的最后一推。”[2]納博科夫自己也承認了他本人對于蝴蝶極速增長的興趣:“(蝴蝶)體現(xiàn)出了一種藝術上的完滿,而這通常是同人類精心制作的事物才有聯(lián)系……達爾文所說的‘自然選擇’卻不能解釋模仿方面奇跡般的巧合以及模仿的行為。且當一種保護性的手段已經達到了模仿上的微妙、豐富和華麗以至于超過了捕食者欣賞能力的時候,一個人也不能用‘生存的本能’理論來解釋。我在自然中找到了在藝術中苦苦尋求的非功利性的愉悅。”[5]因此,當他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蝴蝶品種的時候,不僅僅是在生物學研究上有了發(fā)現(xiàn),更是在自己的文學、哲學乃至整個思維上都有了新突破,就像他在詩中所寫的一樣:
我在一片傳奇般的土地上見到了它
布滿了石頭和薰衣草和簇狀的草坪上,
而它正棲息在潮濕的沙地上
在一陣吹來的山風中堅挺。
它所擁有的特質讓它成為科學上的新品種:
它的形狀和色彩——一種特別的淡色,
類似于月光,調和了它的藍色,
黑暗的底面,方格狀的流蘇,
我的針已經挑出了其彎曲的性器官;
腐蝕的組織再不能遮擋
這無價的微粒,它正在凸面上做出凹痕
清澈的淚滴在明亮的一側。
一顆螺絲釘正在平滑地轉動;在迷霧之中
兩個琥珀色的鉤子正對稱地傾斜著,
或者是像紫水晶的板羽球拍一樣升高
穿過了顯微鏡的著迷的鏡筒。
我找到并命名了它,畢竟我熟練
拉丁語中的分類學;也因此成為了
一種昆蟲的教父和第一個
描述它的人——而我不苛求其他的名譽。
它在它的別針上大張開(雖然很快就入睡了)
并免受爬行的親戚和鐵銹的侵害
在我們保存物種的安全據點中
它將超越塵埃。
黑色的圖片,王座,朝圣者親吻的石頭,
一千年之后才會消亡的詩歌
但是學學這只小蝴蝶之上的
不朽的紅色標簽。[4]
正是他對細節(jié)的巨大興趣促使他達成了科學和文學上的成就,“細節(jié)”也是他畢生反復強調的:“‘注意細節(jié)’,納博科夫會說,并且彈著舌,他的嗓音就像是貓的舌頭舔舐發(fā)出的粗糙的聲音,‘那神圣的細節(jié)!’”[8]對善于觀察的納博科夫來說,顯微鏡就像是一個萬花筒,透過其他能看到更加奇幻且美得讓人窒息的幻象,而這些幻象又反過來點燃了他豐富的想象力,促使他將蝴蝶翅膀顏色比作月光,并在我們的頭腦中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他在顯微鏡中看到的圖像。
表面上,納博科夫似乎只是吶喊出他有了發(fā)現(xiàn)后的狂喜,但其中暗藏了自己的感悟,即豐富的社會物質財富只能為我們提供短暫的、膚淺的歡樂,而只有永恒的自然財富才能讓人的智慧和勞動永垂不朽,讓我們的后代能夠瞻仰我們,從而賦予我們持久的祝福。蝴蝶作為自然的組成部分,已經極大地影響了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造過程,這驗證了“自然生態(tài)的狀況直接影響人類社會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的狀況,清醒地思考一下,人類畢竟身處自然之中,而且永遠不能離開自然而超然地生存下來?!保?]自然中的蝴蝶,連同其翅膀上復雜精細的細節(jié),已經成了納博科夫自己萬神殿中的一個神,帶領著他用凡人的手創(chuàng)造出非凡的、永恒的作品。
總的來說,納博科夫贊美自然的詩歌,尤其是《蝴蝶》和《一個發(fā)現(xiàn)》,同俄國和美國的生態(tài)批評傳統(tǒng)保持高度一致。他本人的生態(tài)倫理并不比那些公認的熱愛自然的作家和藝術家,比如說亨利·梭羅、威廉·華茲華斯和馬克·吐溫遜色,這些人的生態(tài)思想雖各有千秋,但是有一點是高度一致的:“生態(tài)文學家與生態(tài)哲學家所持的理念是相同的,他們其實就是在用自己的作品宣傳甚至是身體力行地示范著以仁愛、慈善和責任為半徑畫圓,力圖畫出一個大世界?!保?]納博科夫作為一個典型的生態(tài)哲學的推廣者,堅信自然的世界充滿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比如說敬重、謙遜、忍耐和自由,而在烏煙瘴氣的工業(yè)社會中充斥著負面的氣氛,如殺戮、仇恨、孤獨、自私和冷漠?;蛟S只有回到純凈的自然中,這些社會頑疾才能被治愈,因為“擁有生態(tài)學知識的人都知道,沒有愛、沒有對生命的尊重,這個世界只會被凍僵; 也只有擁有生態(tài)學知識的人才知道,只有愛、只有對所有生命一視同仁的關愛,才能真正進入那個自由的共和王國。”[9]因此,在他的詩歌中以蝴蝶為代表的自然不僅僅是解讀他的著作的關鍵,更是解讀全人類被封印的精神財富的關鍵。
如果和中國目前嚴峻的生態(tài)形勢相對比,納博科夫的生態(tài)哲學可以被視作強有力的信條,因為生態(tài)批評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就有其淵源:“無論是儒家的‘和’,還是道家的‘道’,都契合歐美生態(tài)批評所倡導的生態(tài)理念,故而生態(tài)批評之于中國學者有‘一種歸來意識’?!保?]我們不妨嘗試在我們的發(fā)展進程中納入納博科夫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因為后者已經包含了現(xiàn)成的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模式,能幫助我們避開發(fā)達國家曾經走過的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