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組詩）

三子

恍惚

這幢樓里藏了那么多人

以相熟者為例，有幼兒教師、公交司機

醫生、公司職員、燒烤店老板、水電工

以及帶小孫子的老太、待業的大學生

——其實，我們只是點頭之交

在另一個時空，我還住過更高的大樓

樹上的鳥巢那么高

架起云梯也挨不著的那么高

里邊藏著更多的人。一覺醒來

我已記不清他們分別是他們中的哪一個

包括自己在內

為五十歲而作

所謂年過半百

所謂知天命，不過是蝸殼里捉迷藏

或者于重復的日常里

尋一條不曾存在過的草徑

近一個月前

孫兒如期臨世，他的小胳膊、小腿

小嘴巴、小眼睛

多么柔軟

我經歷的，難免被再次經歷

還未說出的，是否

也會經由他說出

靜物記

這是靜止的桌子、椅子

這是靜止的杯子、瓶子、罐子

我注視它們的時候，是不是

有誰也在注視著我

看我將盔卸下，任薄薄的一層灰

落在這具同樣靜止的皿上

此刻

離開的人越來越多。但總有一些人

停留在原處，在內心的

某個荒涼之地。此刻——

暮色漸漸合攏，幾株草莖歪著身子

鐘表滴答

仿佛沒有什么發生過

空城記

雨水浸泡著南方的這座舊城

巷道中

晃過幾個濕濕的身影

地縫里長出的青苔

攀墻而上，那是二十年前的一蓬青藤

我穿過，我衰老

昨日的腳步，靈魂一樣輕

回鄉記

飛馳的高鐵，縮短了人世的

距離。而故鄉仍在遠方

甚至——越來越遠

曾經觸手可及的

也越來越遠

隨著這一顆加速的落日

沉落于山崗、丘陵的另一面

河水記

九月的河水，和七月、八月

有什么區別

除了長嘴巴翠鳥，或岸邊的

垂釣者，我們無從覺察

“或許更清了一些”——

能否看見水底的卵石，十年前

掉落的那幾枚硬幣

“此類事，總是徒勞的”

九月的河水，不是七月、八月的河水

也不是尚未到來的

十月的河水。而我呆呆地

停在這里，只是為了等待

下一秒的河水

滑過我清涼的腳踝

鳥鳴

偶然看到一個人的近照，我驚訝于

他突然的瘦

那縮水的皮膚，凸顯的顴骨

幾乎不是同一個人

是三年不見，還是五年

這些年發生了什么，又經歷了什么

局外人并不知曉

而對鏡時

我也常常認不出自己。窗外

有鳥在鳴叫

不同的鳥，叫聲總不一樣

同樣的鳥

它的啁啾之音，亦仿佛異于昨日

夏至之詩

雨還在間歇地下著

一年中的一半，要過去了

庭院里

丁香、海棠開過

水中的荷、墻外的桂

在后邊等著。天氣一日比一日

濕熱，你喘著氣

抬起頭顱，是不是想看看

鏡里的余年，會有什么

在后邊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