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蓮 郭夢雨
(1.太原師范學院 歷史與文博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2.山西大學 考古文博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桑干河為海河的重要支流,發源于山西寧武管涔山天池,支流有御河、壺流河、洋河等,主要流經晉北、冀西北地區,包括山西大同、河北張家口等地市,至河北懷來縣經官廳水庫匯入永定河,全長506千米,流域面積2.39萬平方千米。
早在20世紀50年代末,桑干河流域的考古工作就已展開[1]。至70年代末,在蘇秉琦先生的倡議和國家文物事業管理局的支持下,“為探討冀西北長城地帶考古學文化的區、系、類型,以及它和黃河流域、燕山南北的文化關系”[2]1,河北省文物管理處、吉林大學考古學專業等單位組成張家口考古隊,在蔚縣壺流河流域開展調查、發掘工作[3—5]。這一階段出土材料的年代涵蓋了仰韶至龍山時代的不同時期,張忠培先生將這些新石器時代遺存由早至晚劃分為4類,并總結出“蔚縣境內壺流河流域仰韶前期至商代以前諸考古學文化面貌、特征、性質和編年”,為該區域的考古研究奠定了基礎[6]。80年代至90年代,晉、冀兩省在桑干河流域開展了系列調查工作,為該地區考古學研究補充了重要資料。孔哲生等先生在《河北境內仰韶時期遺存初探》[7]一文中分析了河北桑干河盆地仰韶時期三個階段遺存的性質;陶宗冶先生將張家口地區新石器時代遺存細分為六組,并對其中部分遺存的性質提出不同看法[8]。90年代以后,山西大同馬家小村[9]、陽高曹莊[10]遺址和河北陽原姜家梁[11]、懷來官莊[12]等遺址的出土材料進一步豐富了桑干河流域新石器時代遺存的文化面貌。海金樂先生立足山西大同馬家小村的考古發現,認為以馬家小村和河北蔚縣三關遺址下層為代表的遺存屬于廟底溝文化的一個地方類型[13]。此外,也有學者將本區域置于更為廣大的地理和文化背景下進行分析,討論相關考古學文化的性質、年代等問題[14—17]。
從自然環境上看,桑干河流域處于我國北方農牧業交錯地帶,自然環境不穩定;從歷史文化上看,該區域的考古學文化屬性多元,譜系復雜。但目前關于該區域的研究多是針對流域內的局部地區展開,少有論著將桑干河流域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因此,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桑干河流域內史前遺存的性質與分布、文化間的序列與演進等問題做進一步補充完善。
桑干河流域新石器時代遺存貫穿查海時代(距今9000—7000年)、仰韶時代(距今7000—5000年)和龍山時代(距今5000—4000年)[18](圖一)。查海時代的材料主要見于河北陽原姜家梁遺址早期。仰韶時代的材料較為豐富,經過發掘的遺址有河北蔚縣四十里坡遺址和三關遺址、陽原姜家梁遺址,山西大同馬家小村遺址、陽高曹莊遺址等;山西大同吉家莊也發現有這一時期的遺存。龍山時期的遺存主要見于河北宣化賈家營遺址,蔚縣三關遺址、莊窠遺址、篩子綾羅遺址以及懷來官莊遺址等;河北懷來小古城、馬站以及宣化關子口、崇禮石嘴子等遺址經調查也辨識出相對明確的龍山時代遺物。現分述如下:

圖一 桑干河流域遺址分布圖
桑干河流域查海時代的材料相對較少,僅存在于河北陽原姜家梁遺址以F6為代表的早期遺跡中,出土了一批細石器及少量陶片[11](圖二)。韓建業先生根據陶片紋飾與興隆洼文化、磁山文化陶器接近,將其歸入筒形罐—盂文化系統[16]77,本文亦采用此說。

圖二 桑干河流域出土查海時代陶器(河北陽原姜家梁遺址出土)
仰韶時代早期遺存以河北蔚縣四十里坡遺址下層[4]為代表,出土陶器包括壺、盆、缽、甑、鼎等(圖三),彩陶紋飾多為寬帶紋、網紋、回形紋等,缽類器中見有紅頂特征,均表現出明顯的后崗一期文化特征[19]。

圖三 仰韶時代早期陶器(河北蔚縣四十里坡遺址出土)
仰韶時代中期遺存主要見于河北蔚縣三關二期[3]、山西大同馬家小村[9]等遺址。三關二期遺存以F3—F5為代表,出土陶器有缽、盆、甕、罐、瓶、壺等,彩陶多飾有弧線三角紋、圓點紋等(圖四,1—15)。其中重唇口尖底瓶、葫蘆口瓶和以弧線三角紋、圓點紋為母題的彩陶圖案等因素表現出明顯的廟底溝文化特征。馬家小村遺址F1—F4中出土陶器有尖底瓶、雙耳罐、折沿罐、斂口缽、疊唇盆等(圖四,16—23),與三關二期出土者形制接近,彩陶紋飾亦多以弧線三角紋、圓點紋為母題。所以多數學者將上述兩處遺存歸入廟底溝文化或其文化系統[13][16]93,[20]。

圖四 桑干河流域出土仰韶時代晚期陶器
但桑干河流域仰韶時代中期遺存與廟底溝文化特征也并非完全符合。如:廟底溝文化中常見的釜、灶,以及以動物形體為母題的彩陶不見于桑干河流域;三關二期的壺F4∶1(圖四,3)、馬家小村遺址出土的圓唇雙耳瓶F3∶10(圖四,17)與仰韶早期四十里坡遺址出土的后崗一期雙耳壺H8∶4(圖三,1)在口部形態上極為接近,而與廟底溝文化中典型的重唇口尖底瓶區別明顯。所以,余西云先生對這類遺存進行了重新劃分,認為以馬家小村F1—F4、三關二期F4為代表的遺存年代略早,出土陶器幾乎都見于晉南北橄遺址一期遺存,故可視作北橄一期遺存北移時與當地文化碰撞、融合、重組而成的遺存,而以三關二期F3為代表的單位年代偏晚,可歸入廟底溝文化[21]。由于桑干河流域仰韶中期遺存總體面貌與廟底溝文化相近,但又存在一定的特殊性,本文將其視為廟底溝文化在桑干河流域的地方類型。
仰韶時代晚期,桑干河流域的文化面貌漸趨復雜,以河北陽原—蔚縣一帶為界,東、西兩段的文化面貌出現差異。東段以河北陽原姜家梁遺址晚期、蔚縣三關遺址三期[7]為代表,出土陶器有盆、豆、杯、缽、罐等。其中姜家梁遺址出土的斂口缽M75∶2、M15∶2(圖五,1,2)多見于河北容城午方(圖五,7)[22]、平山中賈壁(圖五,8)遺址[23];折腹盆 M15∶1、M8∶1(圖五,4、5)分別與天津薊縣張家園遺址出土的盆87T26②∶12(圖五,10)[24]、中賈壁遺址出土的盆T11③a∶16(圖五,11)相類;三關三期的罐H250∶3(圖五,6)敞口束頸,肩部有雙耳,亦見于北京昌平雪山遺址(圖五,12)[25]。另外,以姜家梁遺址出土的豆M34∶1(圖五,3)為代表的遺存體現出燕山以北的小河沿文化因素(圖五,9),但缺乏平底筒形罐、陶尊等小河沿文化的典型器物[26]。韓建業先生將午方、中賈壁、張家園、雪山等遺址歸為雪山一期文化[25],故本文也暫將桑干河東段的姜家梁晚期、三關三期等單位納入雪山一期文化范疇。

圖五 桑干河流域仰韶時代晚期陶器與周邊考古學文化陶器對比
西段以山西大同吉家莊遺址[27]、陽高曹莊遺址[10]為代表。吉家莊遺址采集到的折腹缽、小口罐及飾平行豎線紋的彩陶(圖五,13—15)也見于晉中地區義井文化[2]194(圖五,16—18)。曹莊遺址出土的陶罐T205H2∶1、10、11(圖五,19—21)敞口鼓肩,腹部帶一對鋬手,頸部以下施細繩紋,與山西太谷白燕遺址一期一段出土陶罐 H1056∶3[28]、H2047∶1、H2047∶4[29](圖五,22—24)頗為相似(白燕一期一段現多歸入白燕一期文化偏早階段)。
綜上,桑干河流域仰韶時代早、中期遺存可依次對應后崗一期文化、廟底溝文化,到仰韶時代晚期,東、西兩段的文化面貌發生了分裂:東段被納入雪山一期文化,同時也與小河沿文化關系密切;西段則受到晉中地區史前文化擴張的影響,先后為義井文化和白燕一期文化早段所占據。
桑干河流域的龍山時代早期遺存數量較少,僅在河北宣化關子口遺址采集到少量遺物[30]。其中釜形斝采07(圖六,1)的折腹形態與晉中地區白燕遺址二期出土的斝F2∶30[28](圖六,4)相類,雙鋬耳罐采014(圖六,2)近筒形、通體施繩紋的特征與白燕遺址二期出土的罐 H307∶8(圖六,5)[29]相似,侈口罐采011(圖六,3)敞口束頸,外施繩紋,也見于白燕遺址二期,如H310⑦∶1等(圖六,6)[29]。白燕遺址二期屬于白燕一期文化偏晚階段[2],故上述文物可證實白燕一期文化晚段曾在本區域發展。

圖六 桑干河流域出土龍山時代早期陶器與白燕一期文化晚段陶器對比
龍山時代晚期的遺存發現明顯較早期豐富,經過發掘的遺址有河北宣化賈家營[31],蔚縣三關、莊窠、篩子綾羅[3],懷來官莊[12]等。除此之外,在懷來小古城[32]、馬站[33],崇禮石嘴子[34]等遺址調查中也辨識出一些年代、性質相對明確的龍山晚期遺存。
賈家營遺址龍山時代晚期遺跡主要有H1—H3。其中H1、H3年代較早,為一類遺存,出土陶器有罐、缽、盆等(圖七,1—3),張忠培先生將其歸入老虎山文化系統,或作為老虎山文化分布在桑干河流域的一個地方類型[17],本文贊同此說。H2年代較晚,為二類遺存,出土陶器有正裝鋬手鬲、折腹盆等器物(圖七,4、5)。蔚縣三關、莊窠、篩子綾羅等遺址也發現有正裝鋬手鬲、泥質素面斝、折腹盆、折肩甕、斂口盉等器物組合(圖七,6—11),表現出與屬于永興店文化的山西忻州游邀遺址中期[35]、內蒙古準格爾旗永興店遺址[36]相近的文化內涵特征。因此,亦可將賈家營H2及蔚縣三關、莊窠、篩子綾羅和懷來官莊等遺址歸為永興店文化[37]。需要補充的是,從陶鬲的具體形制來看,蔚縣三關遺址出土的鬲79YSGF101∶23為平襠,與本區域出土的其他尖角襠鬲有明顯不同,張忠培先生認為二者之間存在形態上的演進關系[38]。因此,本地區龍山晚期遺存可能還存在進一步分期的可能,有待今后田野工作的進一步驗證。

圖七 桑干河流域出土龍山時代晚期陶器
除此之外,崇禮—懷來一帶的官莊、小古城、馬站、石嘴子等遺址除發現有永興店文化遺存外,還發現有一些與永興店文化的內涵差異明顯的陶器。如官莊遺址出土的雙耳壺H5∶2、小古城遺址出土的子母口罐、馬站遺址出土的雙耳罐采∶02等,與這些器物相類似的主要見于山東龍山文化和王油坊類型中,在冀中平原的啞叭莊類型[39]、燕山以南雪山二期遺存(雪山二期遺存主要見于北京昌平雪山、房山鎮江營等遺址)[40,41]和河北唐山大城山T2⑧類遺存[42]中也廣泛存在。因此,以官莊遺址為代表的龍山時代晚期遺址表現出了更為多元的文化內涵。
綜上,桑干河流域在龍山時代早期應屬于白燕一期文化晚段的分布范圍,到龍山時代晚期,賈家營早期遺存的出現表明內蒙古中南部岱海地區的老虎山文化也拓展至宣化地區。在此之后,桑干河流域被納入了永興店文化范疇。同時,河北懷來—崇禮一帶也受到周邊其他區域文化傳統的影響,文化內涵更為多元。
蘇秉琦先生在論及“晉文化”時,將其史前期視作“中原古文化”與“北方古文化”兩大區系的重要紐帶[43],并指出“張家口是中原與北方古文化接觸的‘三岔口’”[44]。結合目前已有的考古資料來看,桑干河流域的考古學文化序列復雜多元,存在多個地區文化因素的匯集與碰撞(表一)。

表一 桑干河流域的考古學文化序列
具體來講,仰韶時代早期和中期,后崗一期文化和廟底溝文化在桑干河流域先后發展,區域內各期段的文化面貌相對統一,但這兩支考古學文化卻分別代表了太行山東麓地區和中原地區的不同文化系統,并不存在前后演進關系。仰韶時代晚期,以今河北陽原—蔚縣一帶為界,可以梳理出東、西兩條發展脈絡。東部為主要分布于燕山以南地區的雪山一期文化,為小河沿文化南下后形成的一個地方變體[45]。這類遺存的發現表明,燕山以南地區的文化勢力開始進入桑干河流域,并取代了仰韶中期代表中原文化系統的廟底溝文化。西部則為義井文化和白燕一期文化早段,二者為晉中地區同一文化譜系的不同發展階段[2]195,代表了晉中地區文化和人群的北向擴張,也表明桑干河流域存在短暫的連續演進模式,即同一人群共同體在本地區的延續發展。
龍山時代桑干河流域先后存在白燕一期文化晚段、老虎山文化及永興店文化。但在討論區域內文化發展動態前,需要梳理三支考古學文化的年代關系。從目前所知材料看,晉中地區以釜形斝為代表的白燕一期文化晚段遺存,年代可進入廟底溝二期文化偏晚階段[46],并在之后發展成為以側裝雙鋬鬲為代表的杏花文化[47]。老虎山文化早期以內蒙古涼城園子溝遺址F3042∶8、西白玉遺址T4④∶1為代表的斝[48](或稱鬲式斝)袋足與器身側向對接,明顯區別于廟底溝二期文化陶斝三錐狀袋足拼接于器底的制法,而與杏花文化早期寬弧襠鬲H118∶10的“斜直接法”[2]127類似。內蒙古涼城板城遺址出土的老虎山文化晚期寬平襠鬲F9∶2亦與杏花文化中期[47]同類器的形制相近。由此推測,老虎山文化的年代上限應與杏花文化早期接近,而晚于白燕一期文化。至于老虎山文化與永興店文化的相對年代早晚問題,張忠培先生已由宣化賈家營第一、二類遺存的早晚關系判明“老虎山文化的年代下限早于游邀遺址龍山時代遺存的晚期,即尖角襠鬲時期”[47],也就是永興店文化晚期。需要注意的是,永興店文化主要分布在滹沱河流域及南流黃河兩岸的陜晉蒙地區,可能是由內蒙古中南部的阿善文化發展而來[49],老虎山文化則可能與岱海地區的廟子溝文化廟子溝類型存在淵源關系[48],因此二者屬于不同譜系的考古學文化。
綜上,仰韶時代晚期,來自晉中的義井文化和來自燕山以南的雪山一期文化出現在桑干河流域,其中義井文化發展為白燕一期文化。宣化關子口遺址采集的白燕一期文化的釜形斝、雙鋬耳罐等遺物,說明在龍山時代早期白燕一期文化已擴張至宣化地區,成為桑干河流域的主體考古學文化。進入龍山時代晚期,白燕一期文化在桑干河流域并未發展為杏花文化,而是被來自內蒙古中南部岱海地區的老虎山文化所取代,隨后老虎山文化又為來自陜晉蒙地區的永興店文化所代替。至此,桑干河流域的文化面貌才再度統一。所以,龍山時代的桑干河流域仍然是多譜系考古學文化先后發展的演進格局。另外,篩子綾羅遺址出土有平襠鬲,賈家營、官莊遺址出土有尖角襠鬲,根據目前學界普遍認為的雙鋬手陶鬲襠部存在寬弧襠→寬平襠→尖角襠的演變軌跡[17],桑干河流域的永興店文化還存在進一步分期的可能。
桑干河流域考古學文化的結構復雜,在文化面貌上經歷了由統一更替到分裂互動,再回歸統一的發展過程,呈現出統分反復、分化重組的態勢,這種特殊性使其成為考古學文化的“漩渦地帶”[50],也有學者將這類區域概括為“序列文化區”[51]。這些考古學文化在年代上雖然存在早晚關系,但多不具備譜系上的親緣關系,反映了該區域人群共同體的復雜性和高度的流動性、融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