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根
“老師,安寧決定和寧遠復婚,這回我徹底沒戲了。”
“他倆復婚?你聽誰說的?”
“安寧。”
“那張健怎么辦?安寧不管了?”
“張健被判了十六年,你讓安寧怎么管?”
“說實話,你真的死心了?”
“老師,不死心又能怎樣呢?”
高飛是我的學生,臨下班的時候,他打電話說請我喝酒,我高興地答應了。畢業二十五年的學生請老師喝酒,這怎么都讓人倍感幸福,沒想到高飛卻找我訴苦來了。這幾個學生之間的事兒,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故事是從一九九二年開始的。
那年,我擔任高三班主任,開學不久,安寧轉了進來。校長告訴我,安寧在一所私立高中念書,班級里有兩個男生追她,因爭風吃醋發生了流血事件,她不得已才轉學。又叮囑,安寧招風,可能會成為班級的不穩定因素,你作為班主任,要給予重點關注。我一邊答應一邊猜想,到底什么樣的一個女生,值得男生為她兵戎相見?
見到安寧,答案便有了。安寧近一米七的身高,體形勻稱,五官精致,皮膚光潔,即便穿著松松垮垮的運動裝,也難掩天生麗質。最惹眼的是她的五號頭,頭發天生卷曲,五指隨意一攏,便散發出一種濃郁的,與年齡不符的女人味兒來,這在清心素面的高中女生中,確有一枝獨秀的驚艷。很快,安寧轉來的事就在學校傳開了,課間,班級門口經常聚集一幫男生,他們過來不為別的,就為一睹新校花的芳容,到后來,女生也三三兩兩地過來了。一未婚男老師開玩笑,趙哥,安寧有沒有男朋友?要是沒有,你把她介紹給我,我愿意供她到大學畢業。聽說校花易主了,連白發蒼蒼的組長老太太也生了好奇之心,一次大課間,她摘下老花鏡,笑瞇瞇地對我說:“小趙啊,你以取作業為名,把那個安寧喊過來讓我瞧瞧。”
不久我便發現,安寧的性格一點兒也不“安寧”,她進班級沒幾天,便和幾個活躍的男生混得滾瓜爛熟。到食堂吃飯,她不介意和男生同桌;課間休息,她喜歡扎進男生堆里聊天,一次居然和男生掰起了手腕,教室內山呼海嘯,引得很多外班學生前來圍觀;體育課上,女同學一起打排球,她偏去和男生打籃球,看她帶著籃球橫沖直撞,男生一個個嚇得像被施了“定身法”不敢動彈;一次周六,她和幾個男生打完籃球,竟然請他們到飯店喝酒,據說在她的循循善誘下,幾個男生吐得翻江倒海,她卻面不改色。
安寧進班后,校長多次向我過問她的學習情況,這事以前從未有過。我很好奇,安寧的父母到底什么來路,值得校長心甘情愿為他們效犬馬之勞?謎底后來被同事揭開了,那個同事和安寧同鄉,他說,安寧的父親叫安福財,綽號“雄蛾王”,是我縣著名的鄉鎮企業家,企業的主打產品是為“養生護寶液”培育雄蠶蛾,至于校長,和安寧因病去世的母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安寧進班不久,找我串座,說想和高飛同桌,我問原因,她說學習跟不上趟,想求高飛幫忙輔導。高飛成績穩坐年級第一,是學校重點培養的清華北大苗子。那天,安寧哭著說,老師不麻煩您,我自己串,您只要同意就行。這個要求不過分,我答應了,同時想,調座位是我辦起來都非常頭疼的事,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學生能辦成?
始料不及的是,安寧真把座位串成了。
后來我知道,是張健幫的忙。張健是班長,學習成績中等,組織能力超強,這大概來自遺傳,因張健的父親是縣財政局局長,母親是縣婦聯主席。為幫助安寧達成心愿,張健先做通了高飛同桌的工作,然后犧牲自己向后坐到安寧的座位上,高飛同桌坐到他的座位上,如此繞了一大圈兒,安寧便和高飛同桌了。學生都看出來了,張健這是在向安寧獻殷勤。我了解情況后有些擔憂,張健是班長,一旦他談戀愛,班級風氣有可能被帶壞;另一方面,更害怕安寧影響高飛學習,安寧確實太撩人了,這樣一個撩人的女生坐在身邊,在荷爾蒙洶涌澎湃的年紀,哪個男生會心如止水呢?
我的擔憂在寒假前變成了現實。
元旦,班級召開聯歡會,張健和安寧擔任主持人。中間,安寧和高飛合唱了一首《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合唱結束后,學生提議兩位主持人合唱一首,一男生跟著起哄,說不唱拉倒,要唱就唱《夫妻雙雙把家還》。安寧臉上飛出了一片紅云,她把目光轉向我,我笑了一下沒說什么。看我不置可否,安寧和張健埋頭商議了一小會兒,合唱了一首《戀曲1990》。之前班級就有風言風語,說張健追求安寧,聯歡會結束,風言風語便公開化了。班長帶頭談戀愛,班主任不能聽之任之,我找張健談話,他振振有詞地說:“老師,您放心,我倆只是正常的同學交往。”再找安寧談話,她一臉莫名驚詫,說:“老師,您憑什么說我倆談戀愛呢?”
憑什么?這話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憑學生的背后議論?憑他倆合唱愛情歌曲?憑他倆課間站在走廊里聊天?憑他倆給彼此買冰激凌吃?說服力不強啊。看安寧像山泉水一樣清澈的目光,有一瞬間,我的確懷疑自己神經過敏了。我板起臉來,故作惱火訓她:“什么也不憑,就憑我是你的老師,所以有必要提醒你,一定要把精力用在學習上,你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聽我的話,安寧一臉陽光地笑了,“謝謝老師,學生保證銘記在心。”走了不遠,又回來深鞠一躬,說:“老師,您放心吧,我倆從來沒有約會過,沒有約會哪能算談戀愛呢?”她的口氣純潔得不染一絲塵埃,我不由得信了。
校長到班級聽課,看高飛和安寧同桌,臉上不由得陰云密布,課后,他立馬把我喊到校長室,劈頭蓋臉一陣臭罵:“趙老師,你怎么這么安排安寧和高飛?荒唐!胡鬧!”要說難怪校長生氣,去年高考,學校清華北大生擼禿,社會上對此議論紛紛,他為此壓力山大。
我誠惶誠恐地辯解:“校長,自從他倆坐在一起,高飛的成績非但沒有下降,相反比原來更好了。”
我說的是事實,校長不好再說什么,但仍黑風罩臉地給我打預防針:“趙老師,你聽清楚了,高飛要是考不上清華,我唯你是問!”
實話說,我也害怕安寧扯高飛的后腿,回到班級,我把高飛喊了出來,旁敲側擊問他學習情況,他聽明白了我的意思,說:“老師,您放心吧,我給安寧講題非但沒有耽誤學習,相反對題目的理解比原來更深刻了。”看我神情懷疑,他又哀求:“老師,這眼見快高考了,你千萬不要把我倆分開,否則肯定對誰都不好。”經過反復研判,我覺得他說得有幾分道理,便不再說什么了。
終于熬到報高考志愿了,那時高考是先報志愿后考試,也沒有“985”和“211”大學之說。張健第二批錄取第一志愿報考一所農業大學,按照他的模擬成績,中規中矩。安寧第二批錄取第一志愿報考我的母校雙海師范大學,專業物理學系,她征求我的意見,我問:“你喜歡當老師?”
“喜歡。”
“那為什么選擇物理學系呢?”
“這個……”安寧羞澀地笑了:“我要說喜歡物理,那是騙您呢,主要是物理難學,報考的學生可能少些,要是報別的系,我沒有把握。”
安寧考不上重點大學,女孩子選擇教師職業確實不錯,我同意了。高飛第一批錄取只報一個志愿:清華大學,第二批錄取也只報一個志愿:雙海財經大學,這個報考法離經叛道,我問:“你決定了,一本只填一個志愿?”
“決定了,要是考不上清華,只能考三流重點大學,沒意思。”
“二本為什么只報一個志愿呢?”
“一本我冒險往上沖一下,如果沖不上去,二本我就得保險一點兒,我們家經濟條件不好,復不起課。”
“也可以考慮報別的財經大學,好男兒志在四方嘛。”
“老師,在外地念書來來往往,交通費得花不少錢,我想節省點兒。”
高飛說得合情合理,我同意了。考清華確實難于上青天,高飛的父母是普通工人,要是他落榜了,父母斷然承受不了那么沉重的打擊,按照他平時的學習成績,我本想建議他二本報得再高一點兒,可考慮到他的家庭條件,就忍住沒說。
高考成績出來了,讓我大跌眼鏡的是,高飛成績雖然名列全校第一,卻比預估低了二十分。指望通過他露臉的肥皂泡破滅了,我一人坐在教室里黯然神傷。
高飛道歉:“老師,對不起。”
我問:“怎么搞的,數學才答了115分?”數學是高飛的強項,按照那年的數學成績,他考135分以上才算正常。
“數學我估140 分,現在看來可能答題卡涂串行了。”我相信了他的話,正常情況下,像他這樣的頂尖學生,單科估分和實際考分上下不會超過5分。
“后悔沒用,反正已經這樣了。”我安慰他,“雙海財經大學也是全國知名大學,要是愿意,你畢業后還可以考清華的研究生。”
高飛、安寧和張健都走上了第二批錄取第一志愿。安寧如愿以償,她樂呵呵地開玩笑:“老師,過去我是您的學生,現在可變成你的師妹了,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會成為你的同事呢!”
張健到學校取入學通知書,我問他高飛情緒如何,張健說:“心想事成,比考上清華還高興。”
我愣怔了,問為什么,張健說:“老師,雙海師范大學是您的母校,您肯定知道,雙海財經大學和雙海師范大學中間只隔了一條馬路。”
我還是沒聽明白,張健進一步解釋:“老師,高飛喜歡安寧,您就一點兒沒看出來?要說也難怪,因為您把注意力全放在我這兒了,要是您再稍微分分神,就會看出來高飛喜歡安寧。”
我沉默了,直覺告訴我他說的是真的,雖然我確實沒看出來。
一九九五年寒假,高飛和安寧一起到學校來看望我。兩人離開后,有同事開玩笑,看來學霸和校花強強聯合各取所需了。我聽了替高飛高興,心想高飛雖沒考上清華,但若能和喜歡的女人走到一起,未嘗不是一件人生幸事。哪知過了幾天,安寧又和張健一起過來了,我心中便隱隱有些不安。在感情的天平上,我希望安寧能接受高飛,可在內心深處,又隱約覺得安寧和張健更合適。男人天生喜歡美女,可喜歡是一回事,和她風風雨雨過日子卻是另一回事,經驗告訴我,美女大多如烈馬,不是優秀的騎手根本駕馭不了。
世事難料,一九九六年暑假尾子,我正在學校準備開學事宜,高飛打來電話,說安寧父親因為交通肇事離世了。
安寧進我班之后,安福財多次請我吃飯,都被我拒絕了。聽人說,安福財的生意做得如魚得水,后來縣賓館改制,他將縣賓館拍賣到手,出資裝修改造成四星級酒店,每到夜晚,酒店燈火通明、高朋滿座,生意好到不行。也有知情人報料,說縣里各部門到賓館消費全打白條,他所獲得的只是紙上富貴。
不管怎么說,安福財成了我縣家喻戶曉的名人,更玄乎的是,據傳他是少林弟子,有金剛不壞之身,飛檐走壁之功,街頭巷尾談論他的時候,那簡直是神而不是人。然而,他終究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犯錯誤的可能,他后來就犯了能力撐不起野心的錯誤。他買下縣賓館后,開始大舉進軍房地產業,這回玩大了,彼時房地產業不景氣,像房屋預售、按揭銷售、項目貸款等政策均未出爐,這樣沒等樓房封頂,他的資金鏈便斷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誰能想到“養生護寶液”如日中天,但幾乎一夜之間,說不行就立馬死掉了,他花重金培育出來的“雄蠶蛾”,除了炒吃沒有別的用場,炒吃是論盤賣,給“養生護寶液”是論單個賣,這上哪里能收回成本呢?他想賣縣賓館抵債,卻沒人愿意接手,沒有辦法只能低價甩賣,所獲資金除去還銀行貸款,就所剩無幾了。他意識到自己窮途末路了,于是借酒消愁,那天他酒后開車到工地查看,由于意識不清,車撞斷了路邊金屬護欄,護欄翹起來,刺破玻璃前窗,扎進他的胸膛,人當場就沒氣了。
追悼會上,安寧哭得昏天黑地,一大幫女同學也陪著哭。葬禮辦得一波三折,安福財負債累累,他兩腿一蹬撒手人寰,債務全落到安寧身上,很多債主想到靈堂討債,難怪他們這么做,他們全是小本經營,所欠的債眼見要泡湯,擱誰身上能不著急?頭幾撥人來靈堂并沒什么舉動,只是踅摸兩眼,便鬼鬼祟祟地走了。張健看出苗頭不對,說:“老師,來的這些人沒安好心,我看我們得做好預案才行。”
“你想怎么做預案?”
“我去求一個人,我相信只要他出面了,這些人肯定不敢前來胡鬧。”
第二天下午火化的時候,一伙人果然冒了出來,領頭的恐嚇安寧,必須還錢,否則尸體不能火化。安寧聽了心急如焚,她的親戚全老實巴交的,沒人敢針鋒相對出面交涉。倒是幾個男同學火了,不讓尸體火化,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男生率先沖上前去,這個男生是鉛球運動員,長得人高馬大,不想領頭的有備而來,他唰地一下從后腰抽出一把刀來,咆哮道:“你們哪個敢上?我警告你們,你們敢上,我就敢砍。”男生看對方手里的刀锃明瓦亮,沒敢輕舉妄動。
場面正僵持不下,就見一個胖子一搖三晃地走了過來,胖子確實是胖,下巴和脖子無縫對接在一起,圓鼓鼓的肚子往前一聳,幾乎擋住了眼睛看腳底的視線。胖子晃到領頭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你們這么做,是不是有點兒太不近人情了?”然后探出手指,摸摸對方手里的刀鋒,搖頭嘆息:“一把好刀,可惜生銹了,哥們,你要是真喜歡玩刀,改天我送你一把。”
領頭的橫了胖子一眼,氣勢洶洶地說:“你誰啊,跑這兒充大尾巴狼?”
胖子氣定神閑,說:“卓哥讓我過來的,怎么老弟,你要是覺得我不好使,那等一會兒卓哥跟你說?”
卓哥是縣城內的特殊人物,但凡他喊一嗓子,縣城內沒有誰敢不給面子。對方沒想到這家人跟卓哥有關系,瞬間癟了茄子,他們幾個小聲嘀咕了一會兒,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安福財下葬后,債主們已然打探明白,安福財和卓哥沒有半毛錢關系,料定卓哥只能管一時,不能管一世,于是組團來到安家逼債,他們給安寧下了最后通牒,要是她不還錢,就在她家吃住,要是開學后她還不能還錢,那他們準備到大學里去鬧。安寧沒有依靠,無奈只好給我打電話,我也解決不了這么復雜的問題,想來想去,只得把張健拎了過來。
路上,張健說:“老師,咱倆去了也幫不上忙。”
“即便幫不上忙,能給安寧壯壯膽也是好的。走前跟你爸說了嗎?”
“說了,我爸已經封口了,他說別說安寧不是我女朋友,即使是,咱家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來。”
“這么說死耗子了?”
張健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倒不是,我聽說縣建筑公司有意接盤,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安寧就解套了。”
到了安寧家樓下,就見樓前黑壓壓站著一大群人。安寧家也是滿屋子人。安寧坐在沙發上,臉色煞白,雙眼紅腫,任憑別人說什么,她都一聲不吭。高飛正站在窗前和幾個人爭吵,只聽他說:“你說你們幾個大老爺們,為難人家一個小姑娘有意思嗎?”
一人問:“你是她什么人?”
高飛說:“同學。”
那人譏諷:“你這么著急,我還以為是她男朋友呢!”
高飛氣得臉紅脖子粗,又有些不好意思,說:“你知不知道,私闖民宅是違法行為?”
那人說:“只要她能還錢,違法我認了。”
張健接過話頭:“不要把話說絕了,我已經報案了,公安過一會兒就來,你這話如果讓公安記錄在案,夠進看守所的。”
那人在火葬場見過張健,知道他父親是財政局局長,有些忌憚,沒敢往下搭茬。聽說公安要來,屋里有幾個人趕緊溜走了。
一愣頭青卻惡狠狠地說:“不行,今天必須一碼事一碼了,要不誰也別想得好!”
張健來氣了,發飆道:“不好你能怎么地?不信你動她一指頭試試?你要是敢動她一指頭,我保證讓你跪著給她扶起來!”
這會兒進來兩個人,從著裝上能看出一人是警察,另一人是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警察看愣頭青破馬張飛的樣子,規勸道,父債子還,你認為是一回事,法律可不這么認為,所以你要是胡來,就是違法行為。
小伙子沉穩地問,你們要賬,手里有欠條嗎?幾人異口同聲地說有。小伙子又問,欠條上有印章嗎?幾人猶豫了一下,都說有。小伙子說,只要手續全,將來我們公司可以認賬。
愣頭青問:“你什么公司的?憑什么認賬?”
小伙子說:“我是縣建筑公司副總,我跟你們說,縣政府已經下死令了,我們公司不認也得認。”
愣頭青問:“我們憑什么相信你?”
小伙子冷笑一聲,說:“都在縣城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要是撒謊了,你們能放過我嗎?”
要債的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進臥室關門商量了好長時間,然后撤了。樓下的人本來就是來聽聲的,聽說建筑公司能接盤,也跟著撤了。看風平浪靜了,那個小伙子意味深長地瞅了安寧一眼,和警察一道撤了。
屋里安靜下來。安寧邊哭邊說:“老師,幸虧你們來了,你們要是不來,今天不知道得發生什么事情。”
我說:“安寧,你今晚必須得換個地方住,否則太危險了。”
安寧說:“我準備先回學校躲一陣子。”
高飛說:“現在沒開學,你孤零零一個人住在宿舍樓里,不害怕啊?”
張健說:“這樣吧,縣政府在雙海市設有辦事處,我讓我爸打聲招呼,你上那將就幾天得了。”
安寧不吱聲,我判斷她是不好意思,便順水推舟說:“就按張健說的辦吧。對了,上學的生活費有著落嗎?”
安寧說:“我爸平常給的生活費花不了,兩年下來攢了不少,要是節省點兒花,一年應該夠了。”
我說:“那就好辦了,剩下那一年,我們一起想辦法。”
張健掃了高飛一眼,輕飄飄地說:“老師放心,那點兒錢根本不是事兒。”
臨近開學,我給老七打電話,讓他不管用什么辦法,也要給安寧找一份家教,老七滿口答應了。老七念書時睡我上鋪,現在是物理系黨支部書記,我想所托之事只要他能上心,以他的位置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元旦前夕,全省高中物理教學大獎賽在雙海師范大學附中舉行,我是評委之一。高飛知道我來雙海了,到賓館來看我。聊天時,我問起他想不想念研究生的事兒。
他說系里已經找他談過了,只要他愿意,答應保送他做研究生。我問他的打算,他說看安寧未來什么打算。再問他倆現在的關系,答曰,正常同學關系。
老七聽說我回雙海了,非得讓我回物理系給學弟學妹上課。大獎賽結束那天晚上,我回物理系講課,講課結束,安寧代表學生獻花,獻花完畢,她動情地說:“同學們,你們不知道,趙老師是我的高三班主任,更是我的恩師,他當班主任時對我們一視同仁,特別是對我照顧有加,我在這里謝謝老師,同時我也要跟老師說,今天晚上,學生為你驕傲!”她說完了,底下掌聲如雷。
安寧要請我吃夜宵,說飯店預訂好了,在“園中緣”,我知道那是師范大學附近的一個高檔酒店,所以聽了有些吃驚。正欲推辭,老七替我擋道,不用了,我們一幫同學要去喝酒,酒店我早訂好了,地點在馬橋漁村。
安寧偏過頭來,略帶調皮地說,書記,酒店訂好了,那菜點了嗎?那倒沒有,老七說。
馬橋漁村有點兒遠,我這邊菜都點好了,錢也交了,你要是不吃,錢就白瞎了,書記,給學生一個機會唄?又轉身,眼巴巴地望著我,說,老師,你趕緊幫學生說句話啊。
安寧這個年齡不是小孩子了,她說得真心實意,我不好推辭,只得說,老七,你把那邊辭了,咱們就“園中緣”吧。老七不情愿地答應了。
看心愿達成,安寧高興地說,老師,你們一幫老同學喝酒,我就不到場礙眼了,千萬不要客氣,你一定要帶頭喝得盡興啊!
到了“園中緣”,我先看菜譜,發現菜點的檔次很高,酒也價格不菲,便問服務員,安寧在這押了多少錢。
服務員說,她沒押錢,但有人早先在這押了錢,她每次到這消費記賬就可以了。
我嚇了一跳,趕忙問:“什么人押的錢?”
服務員說:“好像是她男朋友,對了,那人不是師范大學的。”
老七一聽也愣了,問:“不是師范大學的,那哪個大學的?”
服務員皺眉尋思了一會兒,說:“那人不是大學生,好像是個生意人。”
生意人?我腦筋像發動機一樣飛速運轉,安寧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老七見我臉色難看,戲謔道:“老六,是不是毀三觀了?”
“沒有,就是有些意外。”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問:“看這意思,我給你派活兒是不是多此一舉了?”
“可不是怎么地,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家合適的,等我問安寧,人家說想考研究生,沒有時間當家教。”
“考研究生,她行嗎?”
“我看夠嗆。”
“你憑什么這樣說?”
“她量子力學掛科了,據我所知,物理系掛科還能考上研究生,好像從來沒有先例。”
“老七,你對安寧挺上心啊?”
“你老兄安排的事,我敢不上心嗎?”
同學多年沒聚,免不了一場大酒。趁清醒的時候,我上收銀臺把賬結了。
一九九七年寒假,安寧和高飛一起到高中來看我,我以為這下兩人的事可以定下來了,誰知張健告訴我:“老師,安寧心中有人了,我沒戲,高飛也沒戲。”
想起那次安寧請吃飯,我并不意外,問:“安寧有男朋友了?”
“是的,一個初中同學對她死纏爛打了多年,終于修成正果了。那人叫寧遠,人你見過。”
“見過?”我愣了,“我什么時候見過?”
“老師,安寧她爸下葬后,有人跑到她家鬧事,你還記得嗎?我倆進去后,后來又進來了兩個人,那兩人一人是警察,另一人就是寧遠。”
“噢,那個建筑公司副總啊,對了,他什么大學畢業?”
“什么大學也沒念,就是一個技校生。”
安寧會找一個技校生做男朋友?我一時匪夷所思,問:“技校生,你真能確定?”
“那當然能,因為我和寧遠面對面談過。”
“那么說當年建筑公司接盤,全是寧遠在背后運作。”
“老師,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寧遠能量這么大,連公司經理都聽他的?”
“是的,聽人說在公司里,他倆永遠是一把牌。”
“高飛知道嗎?”
“知道,可憐他到現在還不死心,傻乎乎等著安寧回心轉意。”
張健走后,我把高飛喊來了,問張健所說是否屬實,高飛沉默半晌,說:“屬實,安寧早和寧遠交往了,只不過閉口不說而已。”
高飛說得言之鑿鑿,可我還是不愿相信。
原來,大四開學不久,寧遠背著安寧找高飛,說他和安寧的關系已經確定下來,求他以后不要再打擾安寧,為了徹底打消高飛念頭,寧遠拿出了他倆到各地旅游的照片,照片有在北京故宮拍的,有在上海外灘拍的,有在安徽黃山拍的,反正中國的風景名勝區基本讓他倆走遍了。
我一聽就明白了,別看高飛是大學生,寧遠是技校生,可他的經濟實力,和人家相比遠遠不在一個數量級。那么說安寧到“園中緣”消費,買單人肯定是寧遠了。看高飛痛不欲生的神情,我問:“你這么喜歡安寧,和她攤過牌嗎?”
高飛憋了好一會兒,說:“攤過兩次,安寧說她暫時不想考慮個人問題。”
我激勵他:“不管怎樣,好歹再攤一次,以免今后后悔。”
“老師,不能再攤了,要是再攤,話就得說死,那今后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了。”
這個白癡,簡直氣死我了!我勸高飛把目光放長遠一點兒,為一個女人葬送前途不值得,高飛深深嘆氣,說:“老師,我早就做出犧牲了,那年高考,我數學故意答錯了五道選擇題,現在說什么也沒有用了……”
想不到一年半后,我和安寧成了同事。
母校雙海師范大學下面有一所附屬中學,由于我在高中物理教學方面有些名氣,附中便伸出橄欖枝,調我到附中任物理組組長,人往高處走嘛,我答應了。報到那天,我聽說安寧被附中留用了,我知道,母校的畢業生中,能被附中留用的幾近鳳毛麟角。聽老七說,安寧學習成績一般,但實習時課堂上和學生互動好,加上母校物理學系竭力推薦,附中才決定留用的。
我問老七,安寧留校,你發揮作用了吧?
老七嘿嘿干笑,我只是起了推薦作用,其他事是安寧自己運作的。
我壓根不信,說,拉倒吧,要沒有你的推薦,她就是想念經也找不到廟門。
老七說,老六,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實話說吧,安寧的男朋友路子很野,他不知動用了什么關系,把附中領導給擺平了,所以說即使我不推薦,附中也會點名要她。
四年大學過去,安寧早擺脫了高中時的青澀,愈發出落得楚楚動人了,只是相比高中那會兒,言談舉止矜持了許多。見面,她嫣然一笑,說,老師,我說我倆可能成為同事,那時你還不信,現在你看是不是變成真事了?
是啊,這么說你還真有先見之明呢,我笑著說。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對我教的這個漂亮學生起了戒備之心。
新老師要拜師,安寧自然拜我為師,她問我新老師要注意什么,想起她之前的個性,我說要先行為示范,再學為人師,她說老師你放心吧,我保證不給你丟臉。安寧教學很用功,悟性也好,業務上手很快,和別的老師相比,她的課堂氣氛特別活躍,不可否認,她的容貌起了作用,雖然并非決定性的,但肯定也是至關重要的。
學生喜歡美女老師,說起來真是一件讓人無可奈何的事。安寧也會抖小激靈,比如批閱學生作業,其他老師只批對錯,紅叉打得張牙舞爪,她卻別出心裁在學生作業上畫面部表情,比如笑臉、哭臉、怒臉,或者寫一兩句搞笑的話:聰明,姐喜歡你;再錯,姐要發火了,諸如此類。創意很成功,學生看到批語無不歡呼雀躍,這樣過了半年,安寧講課受到了學生的普遍歡迎。
美女總是引人注目,一未婚男老師聽說我是安寧的老師,就托我幫忙介紹對象,我初來乍到不好拒絕,便私下問安寧有沒有男朋友,安寧矢口否認,但她委婉地說不想找同行,這等于間接回絕了。男老師聽后撇了撇嘴,那么漂亮沒有男朋友,誰信?人家是在看有沒有更好的選擇呢!
大約三個月后,安寧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老師,有事向你匯報,我確實有男朋友,他叫寧遠,是一個技校畢業生,在咱們縣建筑公司上班,以前怕你笑話,我沒敢講實話。
內心里,我認為一個技校生配不上安寧,但既然她把關系公開了,我作為老師只能給予鼓勵,我違心地說,只要兩人相愛,學歷不應該成為婚姻的障礙。
安寧說,話雖這樣說,但其實我有顧慮,主要是怕我有學歷,他沒學歷,將來缺乏共同語言。我說,婚姻大事,老師不能給你做主,老師的建議是,你要是覺得沒有把握,就再考慮考慮。
老師,我要是再考慮的話,太對不住寧遠了。接著不待我問,安寧跟我講起了她和寧遠之間的戀愛故事。
寧遠是我的初三同班同學,由于我是從農村轉進城里來的,加上長得不算難看,因此外班老有幾個不三不四的男同學纏著我,寧遠氣不過替我出頭,那幾個男同學也不是好惹的,他們聯合起來找寧遠的麻煩,寧遠身強體壯,那幾個男同學聯手也打不過他,雖然打不過他,但他們沒事就來找寧遠麻煩,寧遠動手他們就跑,寧遠罷手了他們改日再來,像玩似的,終于把寧遠惹急眼了,那次他追上其中一個,把對方打了個半死,對方便糾集了幾個地痞無賴報復他,在那場血戰中,幾個地痞無賴被打得遍體鱗傷,寧遠也付出了跟腱斷裂、不能參加體育測試的代價。寧遠是體育生,沒有體育成績,單憑文化課成績考不上高中,也就是說,他是因為我才進技校念書的,從這點來說,我很對不起他。
那年,我本來考上重點高中了,可我爸不知怎么拐彎抹角知道了我和寧遠的事,怕我和他還有瓜葛,就把我送到私立高中念書去了。我從私立高中轉回來后,寧遠又和我聯系上了。因為我打仗的那兩個男生,其中一個被學校開除了,他追到咱們高中來,說要和我交朋友,那人品行不端,我不愿搭理他,他就花錢雇了幾個人,威脅我說如果我不答應,要綁架我,我處理不了這事,沒有辦法就去找寧遠。寧遠聽了,二話沒說就去買了一個玩具手槍,單槍匹馬去會那幫人,等到見面了,寧遠問,你們是想文斗,還是武斗?對方問,文斗武斗怎么說?寧遠說,文斗我給你們一筆錢,從今往后這個事就了了,要是武斗的話,寧遠從腰間拔出“手槍”,要么你們干死我,要么我干死你們,對方一看寧遠不要命的架勢,只好乖乖地拿錢走人了。
我爸出事后,我一下子麻爪了,虧得老師你領著同學幫忙,才把我爸安葬了。有件事我始終沒說,就是那天在火葬場上有人鬧事,卓哥的人替我出頭,張健以為人是他找來的,但其實卓哥沒給他面子,那人是寧遠花重金請來的。我爸下葬后,債主不斷逼債,是寧遠想方設法說服了建筑公司經理接盤,我才徹底擺脫困境。老師,我瞞誰也不能瞞你,我最后一年的生活費,還有我辦工作的花銷,都是寧遠出的。
講完這些,安寧說:“老師,寧遠為我付出了那么多,你說我要是辜負他,那還能算是人嗎?”
真沒想到,寧遠背后為安寧付出了那么多。本來我支持安寧,聽她說這些又有些不安,就說,作為老師,我有必要提醒你,感激之情和愛情是兩碼事。
安寧說,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怎么說呢,別看寧遠是技校生,但人一點兒不土,為人處事有男子漢氣魄,我喜歡這樣的男人。
“只要你喜歡,那一切都不是問題。”安寧一聽,臉上笑成了一朵花,說:“老師,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之前我有顧慮,總怕拿不出手,這樣吧,明天我把寧遠帶來,請老師你給把把關。”
翌日,寧遠請我吃飯。握手寒暄時,我仔細打量他,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體格健壯,面目有型,衣著講究,上下里外透出一股精銳之氣。是開一輛桑塔納過來的,我無話找話地說車不錯啊,寧遠口氣平淡地說,剛買的,新車買不起,就買了輛二手車裝點門面。之前沒說到哪吃飯,落座后我方省悟過來,原來是本市最豪華五星級酒店頂層的旋轉餐廳,我從來沒有到過這么高檔的地方,便竭力做出司空見慣的神情,但那里餐廳的裝修,大堂的音樂,以及服務員的神情,都在精致中露出傲慢霸道之色,就連空氣分子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是一個窮人!安寧卻像回家一樣自然,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嗔怪道:“我說不到這里吧,你非要來,看把我老師弄不舒服了。”
寧遠說,老師,您是安寧的恩師,就是我的恩師,請恩師吃飯,不來這里不足以表示誠意。
我明顯感覺出,寧遠太會說話了,每句話都能觸到人心深處最柔弱的部分,怪不得安寧喜歡他。中間安寧上衛生間的時候,寧遠問:“老師,安寧這么漂亮,追她的學生肯定不少,你知道她為什么會選擇我嗎?”
“為什么?”
“老師,她的姓和我的姓連起來,恰好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和我的名連起來,恰好是我的名字,她說這是老天的安排,所以才會選擇我。”我認真從頭捋了一下,嘿!別說,事情還真是那么回事。
臨近結束的時候,寧遠漫不經心地從皮夾子里抽出一沓錢,對服務員說不用找了,多余的錢算小費,服務員眉開眼笑地接錢走了。寧遠舉起酒杯,說:“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說你只比我們大幾歲,但你對安寧的恩情,我倆一輩子都不會忘懷。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就是我和安寧結婚的時候想請你當證婚人,不知可不可以?”由于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寧遠的話把我捧得迷迷糊糊的,我痛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安寧問我對寧遠印象如何,我說小伙子不錯,安寧高興地說,既然老師許可,那我可就把終身托付給他了。
半年后,安寧和寧遠結婚了。婚禮在那家豪華的五星級酒店舉辦,市電視臺一個王牌主持人主持婚禮,婚禮現場氣氛喜慶熱烈,我的證婚詞也足夠精彩,婚禮結束后,舉辦了一場小型音樂會,某當紅歌星現場獻歌三曲,這在當時簡直是翻天覆地的事。
高飛和張健也來參加婚禮,張健表情上看不出怎么失落,高飛就不同了,落寞明顯寫在臉上,我能感覺到從始至終他都在硬撐。快開席時,張健提議:“老師,這里鬧哄哄的,要不咱們出去吃一口得了。”
我也想出去,可又怕安寧挑理,正猶豫不決,卻聽高飛說:“老師是證婚人,他出去了恐怕不好吧?”這傻小子,到這個地步了還那么善解人意。
張健白了高飛一眼,說:“這樣吧,我和高飛在附近找一個飯店,老師你先應付,等過一會兒再找借口離開。”
我說:“也行。”
高飛和張健沒打招呼先溜了,我在“上親客”席上流連了一段時間,把該走的程序一個不漏地走完才借機離開。我過去的時候,張健和高飛已半醉,后來我們三人都喝得稀里糊涂,我更是喝得斷片兒了。
安寧和寧遠婚后,遠赴歐洲旅游了一圈兒,我給代的課。一年后,安寧生了一個女兒,小家伙天生一個美人胚子,可愛得很。寧遠求我給女兒起名,我翻箱倒柜想了好長時間,給孩子取名寧安然,寧安取父母姓,安然取一生平安的意思,另取小名安安,小兩口一聽樂壞了,當場就把孩子名字定了下來。寧遠所在的建筑公司茍延殘喘了一段時間,終于不可避免地走向破產了,寧遠后來接手了建筑公司,他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不僅在老家搞建筑,還把觸角伸到雙海市區來了。
一年后,張健也結婚了,妻子叫杜梅,在銀行工作。杜梅出身于中醫世家,家境殷實,作為獨生女兒,父母希望她能繼承衣缽,杜梅雖然在中草藥的熏陶中長大,但她天生對湯頭歌、號脈什么的不感興趣,即便父母給予重壓,她對父母的絕學也只是學了一點兒皮毛,父母對掌上明珠無可奈何,只好任她天馬行空了。高中畢業后,杜梅考上了雙海財經大學,畢業后到銀行工作,一次銀監局開會,她和張鍵同座,四目相對,你有情,我有意,就來電了。
杜梅家祖上吃過當官的虧,因此留下祖訓,子女不能當官,家族亦不能和官員之家聯姻,杜梅不管這些,她和父母攤牌,要么和張健結婚,要么終身不嫁,事情就是這樣,反正你們二老看著辦吧!天下父母哪有能拗過子女的,沒奈何只好同意了這門親事。婚后一年,兒子張海出生了,婚后第五年,張健被下派到一個區任財政局局長,張鍵上任前,杜梅跟他說,我和你結婚,已是不孝,現在你當官,我更是大逆不道,我必須跟你把話挑明白,我爸媽就我一個女兒,他倆的錢夠咱倆活幾輩子,你當局長我不攔你,但你要是敢動公家的錢,別怪我跟你一刀兩斷。杜梅可不是隨口說說,至少在家里,別人即便想送一箱礦泉水也絕不可能,如此時間長了,就沒人敢到家里送禮了。
高飛讀完碩士讀博士,博士畢業后留校任教,學術成果在經濟學界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高飛始終未婚,這讓我很擔憂,一次聊天,我問:“你也老大不小了,難道這輩子就這么孤單單一個人過?”
“老師,你不用擔心,要是遇到合適的,我會立馬結婚。”
“你是否想說,合適的標準就是安寧?”我的觀點,愛情是雙方的事,只有你愛我,我愛你才有意義。我很難理解高飛這種“花癡”,人家那邊冷若冰霜,你這邊熱情似火,這和自虐有什么區別?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邊沒有那邊找,為了一朵花而放棄整個花海,值嗎?
“那不是,我的標準,就是初次見面要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高飛,你太浪漫了,在老師看來,怦然心動,一見鐘情,本質上都是荷爾蒙在作祟,她可能和愛情有關,但絕對和婚姻無關。”
“老師,我倒是覺得,從漫長的人生旅途來看,婚姻是愛情的細水長流。”
到底是高才生,雖然沒結過婚,對婚姻卻看得很透徹。我不再說什么了,人各有命,我想高飛自己的夢,就讓他自己去圓吧。
剛入行時,安寧向我求教:“老師,咱們學校年輕老師很多,還都一個不服一個,你說我怎么才能顯出自己呢?”
“這事不能著急,你要想超越他們,最終得靠成績說話。”
“老師,這我知道,可咱們學校的規矩是年輕老師四年內上不了高三,上不了高三就顯不出成績來,你說這可怎么辦呢?”
“還有一個辦法,你要是科研能力突出,也行。”
“老師,高中能搞什么科研?”
“那太能了,比如關于如何開展物理教學,比如關于如何當好班主任,比如關于如何開展素質教育,這些都可以作為科研課題,要是你的科研成果發表了,那不就顯山露水了?”
安寧嘆氣,說:“老師,不是學生捧你,要想達到你那樣的水平,難。”
說歸說,安寧真按我指點的那樣去做了,年底,她果真有一篇論文在雙海師范大學校刊上發表了。記得論文剛殺青的時候,她向我求教,我經過認真研讀,告訴她文章寫得有點兒硬,應該再軟一些,她不明白,問寫得硬是什么意思,我說論文要有案例佐證,也就是要有血有肉的意思。按我的意見,安寧對論文進行了反復修改,天道酬勤,論文終于發表了,在同事中算是露了一個小臉。
安寧畢業后第二年,考上了母校教育系的在職研究生,現在的高中老師,研究生學歷比比皆是,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并不多見。研究生畢業,人長得漂亮,課教得好,科研成績突出,家庭經濟實力強,在年輕老師中,安寧確實露出木秀于林的苗頭了。便有老師開玩笑:“趙老師,你這個美女學生不簡單啊,我看再過兩年,她就可能超過你了。”
我笑著打哈哈:“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很正常啊!”心里還是有點兒不得勁兒,千萬不要說我心胸狹隘,你若有朝一日被學生超越了,就會明白我的心情。
我到附中一年后,妻子跟著過來了,我回家跟她學那個老師的話,妻子聽后沉思了一會兒,提醒我:“安寧野心勃勃,你這么不求上進,沒準有一天,她會成為你的領導,到時可別后悔啊。”
我沒把妻子的話當回事,說:“這有什么可后悔的,你還不知道你老公,天生就不是當官的料。”
別說,機會說來就來了。附中的影響力遠非一般重點高中可比,我到附中工作后,很快被評為省物理教學帶頭人,后來附中主管教學的副校長退休了,雙海師范大學組織部找我談話,擬提拔我補缺,內心里,我對當副校長沒有想法,便找理由拒絕了。
安寧對我不當副校長頗有看法,她知道我的心思,勸我:“老師,你要是當上副校長,想評特級教師就容易多了。”
安寧的說法很有誘惑力,我雖然對當副校長不感冒,但對當特級教師卻是志在必得。我也明白她的小算盤,我要是能當上副校長,那她就有機會當上教研組長,教研組長在學校雖然不算領導,但總算向上邁了一個臺階。為實現愿望,她竟然把張健搬了出來。
張健問,老師,是有什么關口不好過嗎?要是有,讓學生來替老師擺平好了。沒有,我就是不想干,我說。老師,學生說句真心話,你要是當副校長,到哪辦事會方便一些,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家里人考慮一些才是,張健又勸我。
張健這幾句話讓我動心,我沒那么不識時務,我明白一個老師的社會地位,遠不能和副校長相比,可人生有一得必有一失,當老師我可以活得云淡風輕,愿意研究教學就研究教學,不愿意研究學術就隨遇而安,當副校長卻不能意氣用事,因為你承擔的責任不一樣。最終,我還是拒絕了。
三個學生中,張健發展得最好,能量似乎也大得無邊無際。那年安寧評高級教師,附中只有兩個名額,安寧由于年輕排名第三,她找張健幫忙,張健硬從市教育局多給爭取了一個名額。附中的規矩,高級教師開支有名額限制,安寧排名靠后,盡管評上了高級教師,卻只能掙一級教師的工資,這事難不倒張健,他一個電話,問題便迎刃而解了,連帶著一個排名在前的老師也沾了光。
張健組局喝酒,地點在雙海酒店,我和高飛正好沒事,于是酒局便成了。見面,張健牢騷滿腹,老師,這一天到晚不是應酬就是開會,煩死了。
高飛嘲笑,都說煩,還都搶著干,還都干得不亦樂乎。
張健的MBA 是在雙海財經大學念的,論文還有答辯的事,高飛沒少幫忙,這幾年來,兩人好得像一對孿生兄弟。聽高飛的話,張健反唇相譏:“高飛,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哪天咱倆顛倒個個兒,讓你也嘗嘗身不由己的滋味?”
“哥們,饒了我吧,你那活我真干不了。”
雙海酒店是一家四星級酒店,趁高飛如廁的功夫,張健硬塞給我一張酒店的貴賓卡,告訴我如果來消費,直接劃卡就可以了。好久沒聚會了,酒下得很快,快收杯的時候,張健臭罵高飛,哥們,安寧孩子都五歲了,你還瞎等個什么勁啊?咱們都是男人,你說說,你到晚上怎么解決生理問題?趕緊找一個人結婚得了!
高飛神秘一笑,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雖沒結婚,但從來不缺女人。
這話高飛從沒有說過,張健一下子愣了,別胡咧咧啊,老師在這兒呢!又說,你就吹吧,你女人那么多,我怎么一個沒見過。
我也不相信,高飛和張健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他要是花心大蘿卜,張健能不知道嗎?即便是我,他也用不著隱瞞,雖然我是老師,也僅比他倆大五歲,這些年來,我們都是當鐵哥們相處的。內心里,我也不信高飛會玩世不恭,從過往看,他就不是那樣的人。
高飛端正身子,表情嚴肅地說,老師,我認為世上男女有三種關系,一種是肉體關系,一種是靈魂關系,一種是兼具肉體和靈魂關系。他的腔調像在做論文答辯。
我們聚會的時候,有時會喊安寧,但她從來都找借口不參加,如此時間一長,我就放棄了。一天,趁組里沒人,我開導她,安寧,不要把弦繃得那么緊,偶爾出去放松一下,也挺不錯的。
安寧沉默了一會兒,誠懇地說,老師,我想跟你們去,可又怕寧遠小心眼兒,畢竟張健、高飛對我有過那意思,這事想讓寧遠一點兒不在意不可能。”
我和兩人說了安寧的顧慮,高飛說,不來也好,安寧酒量大,要是她來了,大概我們三個大老爺們誰也喝不過她。
張健早先對酒精過敏,白酒不敢沾,啤酒最多一瓶,這幾年酒量像雨后春筍一樣見長,他聽了不服氣,說,老師,你要是同意,哪天我把她喊來較量一次?
我說,不用費勁了,安寧酒量我見識過,那次元旦組里聚會,男女老師拼酒,她一個人就把全體男老師給灌倒了。
風帆球館位于碧水金沙風景區內,球館實行會員制,會員卡價格不菲,寧遠是球館的常客,我也是。你沒猜錯,會員卡是寧遠給我辦的。
每次在球館碰頭,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寧遠會請我吃飯。寧遠滴酒不沾,所以我倆吃飯從不喝酒。吃飯一般不帶安寧,要是我帶妻子,安寧自然就參加了,次數不是太多,一年中總有那么幾次,每次寧遠會給妻子準備禮物,禮物是精心挑選的,沒有貴到讓人咋舌,但也不是大路貨,總之恰到好處。也許是禮物起了作用,時間長了,妻子對寧遠產生了好感,她夸道,別看寧遠技校畢業,可要論在社會上行走,他夠得上博士生。
“可他活得太累了。”我是憑感覺說的。
“凡事都想盡善盡美,能不累嗎?”
“安寧說寧遠小心眼,你看像嗎?”
“不像,依我看,寧遠完全配得上安寧,只是兩人太要強了,這樣的婚姻不容易穩定。”
周末,我和寧遠打完乒乓球,坐在球館的茶吧里喝茶消汗,他問:“老師,明天我去金沙灘打高爾夫,你想不想去?”
金沙灘高爾夫球場坐落在碧水金沙風景區內,球場依山傍海,總共十八洞,是一個標準的高爾夫球場。站在風帆球館的樓頂遠眺,可以清楚看到球場綠樹蓬勃,芳草如茵,一泓綠水像溫潤的翡翠一樣反射著天光云影。也就是過過眼癮而已,打高爾夫先要入會,金沙灘球場入會費三十萬元,打球需格外花錢,這種貴族運動對普通人來說,別說是打,連想想都是罪過。沒想到寧遠竟然入會了!三十萬對我不啻天文數字,所以那一瞬間我受刺激了。別看我大學畢業,是物理名師,可要想過上打高爾夫的生活,那只能等下輩子了。
我撒謊說要見一位家長。但寧遠說已經安排好了。其實我內心里真想去球場見見世面。
我到底掩飾不住好奇,問,你什么時候入會的?
剛入會,老師,不怕你笑話,我是打腫臉充胖子,但不打不行,現在生意場上,只要你說自己是高爾夫會員,事就好辦。頓了一會兒,又補充到,入會也有好處,高爾夫會員都有頭有臉,要是抓住機會談成一單生意,本就回來了。
按照約定,第二天上午六點半,寧遠開一輛奔馳車來接我。昨天開紅旗,今天怎么換成奔馳了?寧遠看出了我的疑惑,說,老師,你別笑話,這是借的車,開紅旗打高爾夫,丟不起那人。
時值暮春,空中沒有一絲風,太陽敞開了博大仁慈的胸懷,釋放其無與倫比的熱情,在太陽的熱烈感召下,整個球場散發著甘甜清冽的氣息。
金色的陽光在草尖上行走,五顏六色的野花與草坪交相輝映,一彎明凈的湖水安詳地躺在太陽底下,恬靜地映射著湛藍的天空和岸邊的花草樹木。我明白,這地方不可能常來,既然來了便盡情釋放自己。
球童說,我倆是今天第一撥客人。女球童長相清純,聲音甜美,不茍言笑,舉止透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我來純粹是為了開眼界,打球都在其次,寧遠說,我剛學,也打不好,咱倆瞎打,反正也沒人看見。女球童聽了,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寧遠逗她,別看我倆瞎打,小費可一分錢不少,你要是服務到位了,還多,球童被逗樂了,露出了職業性的微笑。
球童水平不錯,教得也耐心,根據她的示范,我對如何揮桿有了一點兒感覺。寧遠天生對運動有悟性,學球時間雖短,打得卻有模有樣。球童表揚寧遠,很多人學兩年也打不出這水平。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正全神貫注準備揮桿,卻聽寧遠說,老師,遇到熟人了。
我抬頭,順著寧遠所指方向望去,見前方六十米左右,一行人前呼后擁,張健走在當中,他身穿專業球服,頭戴球帽,眼戴墨鏡,邊走邊手上比比畫畫,雄赳赳、氣昂昂地牽引著那行人,向著與我倆相反的方向走去。
說來有意思,除了安寧婚禮,寧遠和張健、高飛再無任何交集。倒不是張健、高飛有意甩寧遠,我們三人聚會的時候,我給寧遠打過電話,張健、高飛也打過,但寧遠每次都找托詞不來。張健對寧遠不來很有想法,說老師在場都不來,這人也太能裝了。寧遠事后跟我解釋,老師,真不是我裝,因為我不去,大家都省心。
寧遠問用不用過去打聲招呼,我說不用了吧,我倆繼續打球,直到結束,也沒和張健碰面。
那天,安寧進教研室便木木地坐著,目光癡然,臉上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
我便問怎么回事,安寧說昨晚和寧遠鬧別扭了。我還安慰說,兩口子過日子,舌頭還能有不碰牙的時候?鬧過了就好了。
安寧說,以往鬧別扭,不管誰對誰錯,寧遠總死皮賴臉地跟我和好,這回不一樣,他早上冷著老臉,一聲不吭就走了,連飯也沒吃一口。她不說為什么鬧別扭,我也不好像長舌婦似的過問。下班后,組里老師都走了,安寧沒走,我知道她這是有話想說,于是主動問,昨晚為什么鬧別扭。
安寧說,寧遠在某區中標建設一棟辦公樓,合同上規定,辦公樓驗收合格即撥款,誰知等辦公樓竣工了,甲方找各種理由不付款,寧遠怎么打點也不行,甲方不付款,寧遠的流動資金跟不上,其他工程就得停擺了。他為此急得滿嘴火泡,安寧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后來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背著寧遠找張健,張健給那個區的財政局局長打一個電話,事情立馬解決了。
按照安寧的意思,張健事前叮囑那個財政局局長,千萬不要說是他打的電話,財政局局長沒當回事,撥錢時把事捅漏天了,寧遠了解情況后,回家和安寧大發雷霆,警告她以后永遠不要摻和公司的事。
聽了事情的原委,我感覺不好說什么。就對安寧說,回家告訴寧遠,以后不管他的事就是了。安寧也答應了。
但一年后,她又找張健幫忙,這回差點兒離婚了。
寧遠如果手中有現錢,會做“搭橋”生意。所謂“搭橋”,就是企業貸款通過了審批,但是離放款還有一段時日,這時企業若急需用錢,某些人可以高息借給企業,等企業貸款到手了再還。寧遠給某企業“搭橋”,沒想到央行突然收緊銀根,導致企業貸款泡湯,業內管這種情況叫“斷橋”,橋一斷,企業還不上錢,寧遠這些年來的打拼就付之東流了。安寧見寧遠實在扒不開麻,便偷偷去找張健幫忙,張健所在財政局的資金恰好沉淀在那個銀行,行長得罪誰也不敢得罪他,于是張健一個電話,銀行就給放款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寧遠知道安寧又去找張健幫忙,氣得要和她離婚,安寧不想離婚,求我出面勸勸寧遠。
我沒法埋怨安寧,因為事情明擺著進死胡同了:安寧找張健幫忙,寧遠寧可死也不愿意;可要是張健不幫忙,寧遠可能真的會死,這讓安寧如何是好呢?
這次和上次不同,我要是一點兒動作沒有,兩人最后真的離婚了,那我作為老師沒有盡到責任,并且在我看來,兩人遠沒到離婚地步。我去勸寧遠,他卻另有說辭,張健這么做,無非是想證明我不如他。
這話聽起來蠻不講理,我說,不管怎么說,安寧也是為你好。
可是老師,我不需要這種好。我知道寧遠很爺們,可是再爺們,也得面對現實啊。
理是這么個理,話卻不能照直說,否則那是往寧遠心口上捅刀子。于是我說,你今后要注意,除非萬不得已,否則離婚的話不能隨便說,那太傷感情了。
老師,我這回要是不發狠心,以后說不定會發生什么事。她要是還和張健走得近,那不離也得離。
我把這話學給安寧聽,她咬緊嘴唇沒說什么。安寧和寧遠最后沒有離婚,但我隱隱感覺,他們的婚姻已經有了裂痕。
人生一世,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遇到。大學畢業以來,張健仕途走得順風順水,家庭和睦,孩子健康聰明,就在他意氣風發,感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時,他遭遇了人生重創,杜梅要和他離婚!
說起離婚理由,外人聽起來能笑掉大牙,因為張健是局長,所以必須離婚,換句話說就是,要想不離婚也行,除非辭去局長職務。這個社會,女人都希望丈夫功成名就,從而封妻蔭子,夫貴妻榮,杜梅卻反其道而行之。所以關于離婚原因,張鍵從不敢跟別人說實情。
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杜梅和行長坐車經過財政局樓下,行長提議,上你家領導辦公室坐一會兒,行嗎?杜梅不好拒絕,打電話,張健剛好在辦公室,便上去了。到了辦公室,張健陪行長聊天,聊的都是一些社會上的隱秘事,杜梅在旁邊覺得別扭,便坐在張健的辦公桌前看電腦,無意中拉開抽屜,發現里面竟然有一堆現金卡,還有幾張銀行卡,其中一張銀行卡是杜梅所在的銀行開的,這引起了她的注意,杜梅偷偷抄下卡號,回到單位一查,發現那張銀行卡里竟然一筆存了五十萬元!
回家盤問張鍵,張鍵輕描淡寫地說,那是你們銀行贊助財政局搞福利的錢,會計說放別人那里不安全,所以才用我的名頭開了一張銀行卡。杜梅問,那些現金卡怎么回事?張鍵說,就是一些關系單位逢年過節給的,要是不收,別人會認為你是一個不識時務的怪人,那以后沒法在社會上混了。杜梅一聽火了,混?你瞅瞅你用的這個好詞!什么話別說了,求求你,咱不干這個局長了,行不?張鍵火了,別人腦袋削尖了干不上,你反倒讓我辭職,有毛病啊?杜梅說,我就是有毛病,怎么了?我還告訴你,要么辭去局長職務,要么離婚!
兩人冷戰了三個月,后來杜梅使出了“殺手锏”,張健要是還不同意,她立刻上法院起訴,張健這才被迫簽字,兒子法律上歸杜梅,但暫時先跟著張健。杜梅離婚后立刻辭職,在父母的資助下,她投資移民加拿大開了一家中醫館,杜梅的如意算盤是,等她在加拿大站穩腳跟,立刻把兒子接過去。
對于兒子遠赴加拿大,張鍵說什么也不同意,杜梅說,兒子法律上歸我,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張健說別看兒子法律上歸你了,你要是能把兒子帶出國去,我跟你姓,杜梅冷笑一聲,你再有能耐,能凌駕于黨紀國法之上?你要是敢跟我耍手段,我就會跟紀委提銀行卡的事!張鍵氣得七竅生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別把事情做絕了,杜梅這才軟和下來。我早就警告過你,可你死活不聽,說到底你還是沒把我當回事。杜梅寸步不讓,步步緊逼,張鍵最后不得不屈服。
以上都是高飛說的,憑他和張鍵的關系,不由得我不信,杜梅平時溫婉可人,沒想到事到臨頭殺伐如此決斷。
張健是讓人掐著七寸了,否則杜梅不會得逞,高飛又說,老師,這事我只跟你一人說過,就是說,除了我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我說,你這話有問題,送卡人能不知道?銀行領導能不知道?財務能不知道?開卡人能不知道?售卡單位能不知道?要這么看,知道的人可就太多了。
我在風帆球館打乒乓球正打得起興,高飛過來了,他喊我,我揚了一下球拍,繼續打球,高飛見狀,硬把我從球場上拽下來了。
我問,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高飛說,老師,出大事了,這回安寧和寧遠可能真的要離婚了。他的情緒是慌張中夾雜著些許興奮。
我聽高飛的話,心情一時有些煩躁,張健才離婚一年多,安寧又鬧離婚,現在的年輕人都怎么了?
我問高飛出什么事了,高飛說,張健離婚后,他父母過來幫忙帶孩子,那天下午,張健的爺爺摔倒了,老兩口趕忙回老家照顧老人,事情突然,張海放學了沒人接,張海和寧安然同在雙海師范大學附小念書,張健給安寧打電話,求她幫忙接孩子,安寧把寧安然和張海帶到張健家,進門,發現張健醉倒在沙發上,滿臉通紅,一身酒氣,怎么推都省不過來。
安寧知道張健酒精過敏,害怕出事,沒敢立刻離開,過了好長時間,張健依然不省人事,安寧害怕了,便給高飛打電話,高飛過來,看情況判斷是酒精中毒,趕緊叫救護車把張健送到醫院,等到折騰完了,安寧回家已經午夜了。路上,安寧告訴寧遠發生了什么,等她到家,寧遠嘴上沒說什么,但臉上凝著一層厚厚的冰霜。
寧遠一聲不吭,轉身回臥室躺下了。
安寧洗漱完畢,也回臥室躺下,兩人背向而臥。房間里死一般寂靜,某種惡劣情緒像夜色一樣滋生,慢慢濃重起來。過了好長時間,寧遠正過身子,仰臉躺著,雙手攏在后腦勺,眼望房頂,問,安寧,如果張健父母不回來,你就打算一直接送張海?
要是你同意,我準備幫忙接幾天。
你都決定了,我同不同意有用嗎?
怎么沒用?我這不正征求你意見嗎?
不就是接孩子嗎?我可以專門安排個人接。
要是另外安排人,張健早就安排了。
張健是局長,想巴結他的人多的是。
安寧想發火又壓下了,沉默了幾分鐘,說,不然你說怎么辦?張健幫了我們很多忙,現在他遇到困難了,我們要是袖手旁觀,那太不夠意思了。最后一句話,安寧加重了語氣。
寧遠不語,安寧問,要不這樣,我這幾天把張海帶到咱家來,你看行嗎?寧遠思忖了一會兒,說,是個路子。
于是在張健父母沒回來的這些天,張海就在安寧家住,他和寧安然年齡相當,孩子到底是孩子,他倆一起嬉笑打鬧的歡樂聲,簡直要把樓蓋掀了。
“高飛,你說這些我知道,張健父母回來后,事情不就翻篇了嗎?”
老師,你不知道,他倆最近又出事了。周末,某領導攜愛人到雙海市游玩,這是一個能主宰張健前途的主,張健為此非常重視接待工作,考慮到領導喜歡清靜,便特意安排到月亮島酒店居住。月亮島是一個海島,距海邊一千米的樣子。島上沒橋,客人要想上島,只能坐船或快艇。不少人說,月亮島酒店若改為情人島酒店才算實至名歸。領導和愛人喝酒海量,張健陪不了,為了讓領導盡興,張健給安寧打電話,請她陪酒,安寧不好意思拒絕,又怕寧遠生氣,就撒謊說幾個同學聚會。那天晚上,領導兩口子酒興很高,張健那點兒酒量哪能承受得起,很快就喝趴下了,安寧倒不在乎,張健不能喝的酒,全由她代勞了。酒宴結束,張健爛醉如泥,并出現酒精中毒跡象,安寧怕出事,她把張健送回房間,給寧遠打電話,說今晚和同學在外面住了。
那天晚上,寧遠也在月亮島酒店招待客人,安寧打完電話,想到樓下大堂再開一個房間,誰知剛開房門,和寧遠走了個頭碰頭,寧遠沒讓安寧關門,他徑直走了進去,一看張健在房間里,一句話沒說,鐵青著臉,扭頭便走了,留下安寧木然地站在走廊里,像一尊雕像。
第二天,張健迷迷糊糊睡了一個上午,醒來才知道出事了,趕忙給寧遠打電話,人家根本不接,好不容易找到他,張健苦口婆心解釋了半天,寧遠只說一句話,就把張健噎死了。寧遠說的是,倘若咱倆顛倒個個兒,你信嗎?
安寧回家,寧遠說,什么也別說了,離婚。
安寧哀求,倆人先冷靜一段時間。寧遠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安寧哭得稀里嘩啦,寧遠不為所動,冷冷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安寧知道一切無可挽回了,說,離婚行,安安歸我,這事沒商量余地。
寧遠說,那不行,安安歸我。
高飛說得活靈活現,他說完了,我問,人家兩口子的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詳細?
安寧跟我說的。她讓我去勸寧遠,孩子還小,這么大點兒父母分開,對孩子不好。
我去找寧遠,他卻說,長痛不如短痛,要是父母在家吵得烏煙瘴氣的,對孩子更不好。老師,寧遠對你很尊敬,他倆結婚,你是證婚人,我想請你去勸勸寧遠,讓他不要立刻做決定,好歹等冷靜一段時間再說吧。
我一直沒找寧遠談,不是不想談,就是覺得沒法談。寧遠沒有為離婚的事來找我,安寧也沒有。大約三個月后,我和安寧一起準備物理試驗,她失手把試管打碎了,望著滿地的玻璃碎片,她失神了好一會兒,問,老師,你說玻璃碎了能復原嗎?她的神情很鎮定。
我說,碎了就碎了,想恢復原樣沒有可能,與其這樣,還不如換一只新的。
她沉思了一會兒,說,我想也是這樣。
一個月后,安寧和寧遠協議離婚了,企業歸寧遠,女兒歸安寧。
一年后,安寧和張健走到了一起。
冰城哈爾濱。亞布力滑雪場。亞布力溫泉酒店。室外冰天雪地,室內暖意融融,高飛正在發表主題演講。我和張健、寧遠坐在底下,和與會企業家一道聆聽。
這是一場關于房地產業發展的高端研討會,高飛是雙海財經大學經管學院院長,在經濟學界有影響力,近幾年他關注房地產業發展,發表了一些很有分量的言論,因此受邀參會做主題發言。我們三人都是隨高飛來的,正值寒假,我來純粹是為了湊熱鬧,張健是雙海市財政局常務副局長兼城投公司經理,關心房地產業發展理所當然,寧遠一直從事房地產業,他名下的“輝煌地產”正謀劃上市,更是比誰都關心房地產業的發展趨勢。
演講結束后,開展“多空對決”,高飛對房地產業看多,另一個經濟學家看空,那個經濟學家叫解國紅,有海外留學和投行背景。近幾年,解國紅一直唱空房地產業,理由特簡單,就是房子蓋得太多了,房地產業存在泡沫,隨著時間推移,泡沫破裂是必然的事情。
“多空對決”由亞楠主持,她是央視經濟頻道主持人,學識淵博,長相漂亮得會讓男人窒息,她時而煽風點火,時而插科打諢,時而理性分析,兩個大男人在她的挑唆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唇槍舌劍開展辯論,現場火藥味十足,底下聽眾不時爆發出掌聲和歡笑聲。
解國紅問,高教授,你認為支撐房地產業發展的核心基礎是什么?
高飛說,那還用說,當然是實體經濟了。
可是根據調查,現在實體經濟的發展困難重重。
你說的只是一家之言,從統計數據上看,我國每年實體經濟的發展速度,完全可以支撐房地產業的發展。
那你認為房地產業還可以紅火多長時間。
現在是2010 年,從現在開始,我認為至少還可以紅火二十年。
高飛話音剛落,底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這好理解,臺下坐的都是房地產企業家,有哪人能不希望房地產業萬古常青?
待到掌聲停息,亞楠說,現在有請輝煌地產的寧總上臺。
寧遠很意外,他稍微冷靜了一下,走上臺去,亞楠把話筒遞給他,問,寧總,知道為什么喊你上臺嗎?
寧遠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亞楠說,你的公司叫輝煌地產,而今天在座各位,都希望房地產的明天更加燦爛輝煌。又調皮地打量了寧遠一番,溫文爾雅地一笑,問,還有一個原因,不知寧總想不想聽?
寧遠有些迷惑,說,想聽。
亞楠的眼角掠過一絲風情,說,那我告訴你,因為你是高富帥,還單身,我不怕告訴你,我也單身。臺下觀眾一聽都笑了,笑聲中夾雜著十足的曖昧。
亞楠收斂笑容,開始挑事,關于經濟發展,企業家最有發言權,現在我想問寧總,臺上兩位經濟學家,你支持誰?
我支持高教授。
為什么支持他?
因為他是我哥們。
寧遠的回答很有智慧含量,臺下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等到掌聲平息,亞楠繼續問,在寧總的眼里,什么樣的經濟學家才靠譜?
寧遠深思了一會兒,我認為只有能敏銳發現商機,并且能從中獲得利益的經濟學家才靠譜。
我立馬感覺到,寧遠這話特傷人。好多事情,說起來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如同體育運動,一個優秀教練,未必是一個優秀運動員。亞楠不依不饒,問,那你的朋友掙到錢了嗎?
當然了,并且在他的指導下,我也掙到錢了,要不我今天能來這里嗎?
底下又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亞楠接著問,請問解教授,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解國紅說,不管怎么說,我認為房地產業存在泡沫,只要是泡沫,就有破裂的那一天,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也如此。
高教授,說說你的看法。
解教授說的沒錯,只要是泡沫,肯定有破裂的那一天,現在的關鍵問題是,房地產沒有泡沫,就算是有泡沫,如果泡沫二十年之后再破裂,那我們今天在這里討論這個問題還有意義嗎?
多空對決持續了四十分鐘,被亞楠叫停了,臺下有人起哄,說沒聽過癮,應該再辯論一段時間,亞楠不為所動。沒有人會想到,多空對決只是暫停,高飛居北方,解國紅居南方,后來這場南北“多空對決”一直延續了十年,在這十年中,高飛一直唱多,解國紅一直唱空,十年后,一個無名之輩發博文說,一個人一日唱空并不難,難的十年如一日唱空,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這是一種哪里跌倒了就從哪里爬起來的精神。也許是這篇博文刺激了解國紅,他從此退出了對決。
辯論結束后,寧遠請我們吃飯。我們這次出來,所有的費用都由寧遠承擔,包括張健。這幾年,在高飛的不斷撮合下,寧遠、張健、高飛三人開展合作,張健在前臺負責拿地,寧遠在后臺負責開發,現在寧遠是城投公司的大股東,高飛則是輝煌地產的投資顧問。在大堂遇到了亞楠,她和高飛很熟,高飛邀請她一同用餐,她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晚餐就在溫泉酒店進行。高飛張羅要喝酒,亞楠沒有拒絕,寧遠也沒拒絕。這是我和寧遠第一次喝酒,沒想到他挺能喝,半斤茅臺下去,說話一句不走樣,但臉紅得嚇人,斑斑血絲像紅線一樣要從臉皮上蹦出來。亞楠十分矜持,只是喝了點兒紅酒意思意思。
席間,亞楠問:“高老師,我準備拿點兒錢來投資房地產,你看現在晚不晚?”
高飛說:“我都說過了,房地產還能紅火二十年,不晚。”
寧遠半真半假地說:“如果你能為輝煌地產代言,我白送你一套房子。”
亞楠一愣,旋即儀態萬方地一笑,說:“我看可以。”
我如愿以償地評上了特級老師,安寧第一時間到物理教研室表示祝賀,并組織召開全校年輕教師座談會,號召他們向我學習,為我掙足了面子。
安寧現在是附中黨委書記,她能走到今天,不謙虛地說,和我的點撥有關。附中從來重視第一學歷,和安寧前后到校的教師,好多是重點師范大學畢業的,北師大的也有,安寧在學歷上不占優勢。若論教學成績,她是中等水平,要說有什么出眾的地方,那就是她的科研成績突出,特別是論文發表的多,我當然知道,好多論文是高飛操刀和幫助發表的。憑借科研成果,她先當上了附中的科研部主任,后來到另一所重點高中當副校長,三年后又殺了回來,到附中任黨委書記。
一次開會,我當眾喊她安書記,她聽后臉色大變,會后立刻把我喊到辦公室,生氣地說,老師,你這是打學生臉呢,從今往后你一定要喊我名字,你要是再喊我書記,那我真沒臉在學校待下去了。她說得真心實意,我照辦了。
安寧當上黨委書記,妻子很受觸動,說,我早說過,安寧有可能當你的領導,那時你還不信,你看,現在是不是變成現實了。
我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嘴上卻不服輸,人家付出的多,得到的當然也多。
妻子露出羨慕的神情,說,老公是局長,媳婦是書記,你瞧人家兩口子,真正稱得上比翼雙飛。
我無話可說,同時十分后悔,心想,當年我若當副校長,沒準現在能當上校長,就是當不上校長,特級教師也早評上了。
我能評上特級老師,某種程度上也沾了張健的光。校長知道張健是我的學生,讓我和財政局要錢改善校園環境,我推脫說,張健是安寧的丈夫,這事找她辦才合適,校長說找過,安寧說張健家教很嚴,絕不允許家屬參與政務。校長連續找我幾次,我實在不好拒絕,就委婉地向張健轉達了校長的意思,張健說,老師,正常事正常辦即可,沒有必要這樣挖門盜洞找關系。后來,學校破爛不堪的圖書館被推倒重建了,校園環境也煥然一新。老師們私下議論,學校能有今天的變化,全是借了安書記的光,安寧聽說了,鄭重其事地解釋,不是你們說的那樣,是咱們校長力度大,那些事和我半點兒關系沒有。對安寧的說法,校長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寧遠聽說我評上特級教師了,打電話祝賀。經過艱苦卓絕的打拼,“輝煌地產”成功上市,寧遠坐上了雙海市房地產業的頭把交椅,頭上頂著市工商聯主席、省勞動模范、雙海財經大學客座教授等諸多光環,在雙海市政商兩界左右逢源,揮灑自如。我很佩服寧遠,經歷那么多事,他早已看清了人生的虛妄,卻依然還能保持旺盛的進取之心。輝煌地產上市之后,高飛被聘為獨立董事,亞楠被聘為董事會秘書。亞楠是寧遠的得力助手,兩個單身男女,一個富甲一方,一個風華絕代,兩人不時成雙成對出入,想讓人們不嚼舌根子有點兒難。
高飛告訴我,亞楠是代人持股,她和寧遠沒有關系,我想起了高飛說過的話,問,你指的是沒有肉體關系,還是靈魂關系?高飛不假思索地說,靈魂關系。
寧遠晚上要給我慶賀,我推辭說,以后吧,今晚你嫂子要單獨為我祝賀。我沒有撒謊,妻子知道我評上特級老師后,樂得眼淚嘩嘩的,她特意請假回家做了幾個菜,說晚上要好好跟我喝一杯。
寧遠聽了,只得說,老師,那今晚你和嫂子過二人世界吧,我們改日。
寧遠開發的“幸福家園”,開盤即告售罄。張健興沖沖地跑過來,說在“幸福家園”的“樓王”里特意給我留了一套房子,作為我評上特級教師的賀禮。賀禮太重了,我不好立刻接受,張健生氣了,說,老師,這是我和寧遠、高飛三人共同的意思,你要不接受,就是不認可我們這些學生了。我知道現在一套房子對他們三人來說就是毛毛雨,便欣然接受了。是的,我沒有那么清高,即便我清高,如果遇到了動心的事,也可能會改變立場,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人心更是如此。
雙海是副省級城市,財政局是副廳級單位,張健四十歲位列副廳,算得上平步青云了。滿打滿算,張健在局長的位置上已經干了四年,財政局在市直部門中舉足輕重,按照勢頭,他再上一步指日可待。然而高處不勝寒,就在張健意氣風發的時候,危機毫無征兆地來了。那天,在市財政系統反腐敗工作會議上,他正慷慨激昂地講話,紀委的人進來把他帶走了。
聽說張健出事了,我第一時間喊來高飛,問他到底什么情況,高飛說,老師,財政的錢存哪家銀行是有說道的,一家銀行出現內訌,連帶著把張健的事供了出來,大致是這么回事。
如果就這一件事,問題應該不會太大吧?
老師,單單存款回扣這件事就過不去,現在的關鍵是,張健不見得知道為什么事留置他,他當了那么多年一把手,每年經手的資金幾百億,常在河邊走,還能不濕鞋?要是他胡咧咧出別的事,那肯定萬劫不復了。
高飛,你能否動用關系,把張健給撈出來?
老師,但凡有一點兒可能,還用得著你張口?如今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我如果想打撈他,結局是非但撈不出來,最后還會把我自己搭進去。
看來張健這個跟頭栽大了。張健出事,安寧這會兒心里肯定很難受。
高飛沉默了一會兒,說,老師,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安寧和張健早離婚了。
安寧和張健離婚了?!仿佛被天雷劈到了,我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半月前我們兩家還聚過一次,我看他們兩口子夫唱妻隨的,你說離婚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一方面張健可能嗅到了風險,他想保護安寧,另一方面張健在外面到處拈花惹草,安寧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別看兩人假模假樣住在一起,其實早就分居了。
高飛,有個問題我一直沒弄明白,就是張健和安寧結合這么多年,為什么不要孩子呢?
主要是安寧不想要,她怕傷了寧安然,張健也不想要,他后來經過痛定思痛,認為杜梅的話不無道理。
這些話都是安寧跟你說的?
是的,她有時心里苦悶,就找我倒倒苦水。高飛抬頭瞅我一眼,老師,你不要想多了,我們倆之間什么事沒有。
半月后,張健轉為刑拘。安寧盡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妝容和衣著打扮依然一絲不茍,如非仔細觀察,看不出她眉宇間緊鎖的哀愁,多年的養尊處優加上精心保養,歲月的刻刀并未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雕琢痕跡,相反卻散發著一種中年女人特有的風韻。在學校師生眼中,她總是那么精明強干,那么端莊嫵媚,那么威嚴大氣,不管她在哪里出現,周身總是籠罩著一道尊貴的氣場,這是相當了不起的。我問她打算怎么辦,她說自從張健出事,關系網立刻土崩瓦解,現在誰都怕和張健沾上關系,除了寧遠,她找不到可以依賴的人。
你說寧遠?我懷疑耳朵聽錯了。寧遠會有那么大度?當年可是張健搶走了他的女人。不錯,兩人近幾年是合作得非常默契,但那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之上的,若從骨子里看,芥蒂從來存在,我對這點從不懷疑。
不錯,只有寧遠可以依賴。安寧遲疑著說,寧遠起家的時候,張健幫過很多忙,這些年來,兩人聯手干了很多地產項目,所以說張健出事了,寧遠不能不管。
那你和寧遠說過嗎?
說過了,寧遠也答應了。安寧眼神里現出了少有的茫然和虛空,盡人事看天命吧,我也知道現在這個氣候,希望不是很大。
寧遠的金錢帝國沒起作用,或者他根本沒想發揮作用,半年后,張健鋃鐺入獄。張健進去后不久,我去探望他,隔著玻璃窗,他痛心疾首地說,老師,我想得到的太多了,結果不但什么沒撈著,連手中現有的也失去了。我對不起杜梅,讓她被迫帶著孩子遠赴異國他鄉,更對不起父母,沒能給他們一個幸福的晚年。
張鍵入獄后,杜梅特意從加拿大回來看他,杜梅殷切地囑咐他,在里面好好照顧自己,等有著一日你出來了,我和孩子在加拿大那邊等你。害怕張健崩潰,杜梅特意求我安慰他,想到這里,我說,不要絕望,還沒到山窮水盡的程度,至少加拿大那邊,還有杜梅和孩子在等你。
張健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邊哭邊說,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夫妻還得是原配啊,可是老師,即便杜梅有那個心思,我能有那個臉嗎?
看張健生無可戀的神情,我的心像被針扎刀剜一樣難受。真的難受啊,那么美好的年華,卻要高墻大獄內度過了。可是作為老師和兄長,我又盡了多少責任呢?捫心自問,甚至推波助瀾的事,做過的也不止一件兩件。出了監獄大門,我精神恍恍惚惚的,雙腳如同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無所著力。一陣涼風吹過,我猛然清醒過來,我才意識到,真是奇怪啊,張健剛才說對不起很多人,但他并沒有說對不起安寧。
兩杯酒下去,我和高飛都有些醉意了。
高飛,你一直對安寧念念不忘,告訴老師,這些年來,你總共和她表白過幾次?
四次,大二時一次,她說暫時不想考慮個人問題;大四時一次,她說不能辜負寧遠;和張健離婚后一次,她說怕影響張健前途,不能和他分開;張健入獄后一次,她哭著說配不上我。老師,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備胎呢,現在看來,我什么都不是。
和寧遠復婚!她說,女兒給她下了最后通牒,要是她和寧遠復婚,就從美國歸來膝下盡孝;反之,就定居美國永不相見,她屈服了,跟我說,反正已經丟臉了,那就把臉丟到底吧,好歹女兒結婚時身邊父母雙全。
“寧遠想復婚嗎?要是他復婚了,亞楠何去何從呢?”
寧遠這么些年來沒找人,就是怕孩子受委屈,至于亞楠,她已辭去董事局秘書職務,去澳大利亞定居了。
“那你以后準備怎么辦呢?還一個人耍單過?”
老師,我不缺女人,也想找一個結婚,可就是無論如何愛不起來。這么多年過去,我也想明白了,與其說我喜歡安寧,倒不如說我留戀純情的青春,可我知道,青春一去不復返,我們不管是誰,再也回不去了。道理我是明白了,可就是管不住自己。你說我現在要地位有地位,要名望有名望,錢雖然沒有寧遠多,可也早就財務自由了,我就是想不明白,安寧為什么不給我機會呢?
我沒法回答他,感情的問題誰能說清楚呢?憑窗遠眺,夜幕已經沉下來了,街道上車水馬龍,遠處高樓林立,各種燈五光十色,輝映著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
我回身,舉起酒杯,忘記過去吧,讓我們為往事干杯!
高飛也舉起酒杯,聽老師的,為往事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