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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鼠

2022-02-23 22:08:56李曉楠
牡丹 2022年15期

李曉楠

母親的墓碑前,聽見聲音,窸窸窣窣。白色的菊花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將空氣攪得凝重。家族墓場里,大大小小30 多座墳墓里住著我的祖上人。青草漫馬蹄。距離墓場不遠處的高崗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小土堆,上面破土而出的蘆葦尖,棵棵向上,生機盎然。她在里面。這可是天大的秘密,窗戶紙不能捅破。捅破了,我就是罪人。按照當?shù)氐牧曀啄箞鲋車倜變?nèi)要絕對“干凈”,不能有任何的不干凈的東西,當然包括任何動物的骨骸。我卻破了戒。秘密就是秘密,把它藏在土里,就不會有人知道。

那年,一個女人得的病在小鎮(zhèn)街巷傳出來,起先是隱隱約約,交頭接耳,細聲細語,神神秘秘地傳,直到將這個女人拋棄在土地廟,傳得鋪天蓋地,神乎其神,像一個從天而降的魔爪,只要抓住了誰,誰就必死無疑。這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文秀。父親是家里的長子,在天津衛(wèi)打理著四家豆腐坊,一年回家的次數(shù)掰著手丫子都能數(shù)過來。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愛情,他倆是門當戶對。我們弟兄三個是他們的孩子。文秀是咋得的病,當時的我只有五歲,還不大曉得。文秀識文斷字,毛筆字蒼勁有力,父親都汗顏,更不要說大街上那些游手好閑的男人們。文秀是從腋下開始腐爛,腐臭的味道灌滿了房間,三歲的小弟都嫌棄地不愿再吮吸她的乳頭,而是跑到祖母的屋里喝米湯水。忽如一夜,文秀的全身潰爛體無完膚。凄冷的夜里,文秀難忍疼痛,讓原本痛苦的呻吟聲出奇得具有穿透性,跑出窗戶,彌漫到大街小巷,攪得小鎮(zhèn)都不安寧。小鎮(zhèn)上沒有哪個大夫能診斷出是啥病,怪異得很,潰爛的部位滲透著紅色的汁液,酸腐的臭味。文秀的娘家也是望門,可沒有人接她回去,生怕粘上晦氣,這種病會傳染。我家用石灰泡水,將院落的旮旯犄角都撒上一層白白的液體,小鎮(zhèn)的家家戶戶都如此,以至于小鎮(zhèn)上空漂浮著一層怪怪的石灰水的味道,我自然成為他們躲避的瘟神。祖母都動用了家法,我依然堅持要給文秀送飯。我是長孫,在祖母的世界里,我必將成為家族的頂梁柱,沾染了文秀的怪病,哪天會塌的。我性格偏執(zhí),認死理。我仿佛撞了魂魄,尋死覓活地堅持自己的小主意。祖母號啕大哭了三天三夜,我被捆綁了七天七夜。還是沒有拗過我。祖母的妥協(xié)是有條件的,只能將飯送到土地廟破舊的門前,其實就是一塊兒青石板,絕對不允許我踏進半步。我是有人監(jiān)督的。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和偏執(zhí)的做法,以至于現(xiàn)在想起來都自己佩服自己。那也許就是骨子里的母子連心吧。那段記憶深刻,就像雕刻在我的脊梁骨上,以至于火化了,殘存的骨灰里仍有那段記憶。這當然是我的臆想。

土地廟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已經(jīng)沒有了門窗,圍墻也是殘垣斷壁,爛到半尺多高的門框勉強地支撐著頭上的青瓦門樓。雜草叢生的院子里,一株石榴樹舒展著枝葉,個子并不高。迎面就是土地奶奶和土地爺爺?shù)哪嗨芟瘢鄄拾唏g,面容和善,眼睛微瞇。左側(cè)的地面上鋪著麥秸,紅色的液體將涼席染成了紅色,順著涼席的縫隙,滲到土縫里,干干巴巴,褐紅色。文秀側(cè)著身子躺著,將臉對著掉渣的墻壁。我試探著將玉米粥倒在臟兮兮的青瓷大碗里。“娘,吃點飯吧。”我知道自己的聲音都砸不到腳面。文秀沒有挪動身子,蓋在身上的單子皺皺巴巴,同樣沾滿了已經(jīng)干枯的紅色液體,蓬亂的頭發(fā)散落著,我都不敢相信這就是所謂的“大家閨秀”的母親。我不知道對祖母和祖父是仇恨還是抵觸,活生生的人就丟棄了。其實,我是知道的,傳染性疾病,小鎮(zhèn)上的大夫沒有醫(yī)治能力,小鎮(zhèn)的人恨不得母親快死了,燒成灰,將她身上的細菌燒死。小鎮(zhèn)上的人都怕死。

我怕,是怕看見母親身上潰爛的膿瘡,我怕看見母親無助的眼神,有時,她的眼神是堅定的。母親是拄著榆木的樹枝自己踉蹌著到土地廟的,她一定聽見很多的風言風語,像一把把的刀子剜在心口,鮮紅的血和身上流出的紅色液體汩汩外流,她沒有眼淚。我猜不透她,雖然我是她的兒子。

外面的風沖進來,還有二狗子的喊聲。他是監(jiān)視我的,每次都會向祖母匯報。每次我都邁進門檻,回來自是安排渾身洗個遍,安排我自己住一個房間。夜夜難熬,夜夜熬。幼小的世界里,混雜著復雜的心境。我不知道在天津衛(wèi)的父親知道不知道母親的情況,失眠,也許是牽掛,總是睡不踏實。以至于落下病根,現(xiàn)在需要吃鎮(zhèn)靜的藥物維持睡眠。

陽光灑滿院子的時候,身材高大的祖母站在院子中央,大手里攥著一瓶香油。俗話說,女人手大抓把糠,男人手大抓四方。女人手小有福。祖母手大,但管理著一大家子雜七雜八的事情,祖父很少摻和。她喚著我的乳名,讓我將油瓶送給文秀,她說流膿水結(jié)痂后,往一塊兒縮,鉆心地痛,涂上香油就會緩解。我滿懷欣喜,忽閃著眼睛,仿佛祖母是那樣的偉大,以至于記不起她的威嚴和對我的謾罵,忽然覺得她是善良的。與之前將文秀攆走完全判若兩人。后來,也許是出于感激,她過世的時候,我守靈三天三夜,磕頭一百零八個,算是對她的感激。

急切地想見到文秀,邁進大殿,左手邊,她縮著身子蜷縮在角落,亂遭的頭發(fā)上粘著草屑,就像可憐的小貓小狗,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目無斜視地瞧著外面的世界。只有微風飄過的聲響。

“娘,祖母讓我給你送香油,說涂在身上就不會疼。”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別過來,會傳染給你。”文秀的聲音微弱,但我聽得真切。我沒有停止腳步,走近前,蹲下身子將香油一點兒一點兒地滴在她潰爛的腳面,她猛地縮了回去,躲避著我。骨子里的犟勁兒,我偏伸出小手抓住她的腳,撫摸著爛到骨頭的腐肉,沒有恐懼,也沒有過多的想法。文秀原本俊俏的臉消瘦得有了棱角,沒有了圓潤。那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小手,兩顆淚滴在我的手背上,溫暖的,慢慢流到香油里,融合在一起,慢慢滲到傷口。我給她脫掉上衣,后背的傷口就像縱橫的溝壑,亂糟糟,一層結(jié)疤干干燥燥,每一次的觸碰,她都會緊縮一下身子,但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響。

“前面的,我自己能夠得著,我自己來,快回去吧,免得祖母牽掛。”文秀將香油倒在一只青花瓷的碗里,用手指沾著香油,涂到傷口上。我毛手毛腳得將香油滴落了一地。我想這樣就不會浪費了,其實后來我才知道,文秀這樣做還有一個原因。我將口袋里的一顆糖放在文秀的面前,悄悄地邁出大殿,她抬起頭,四目相視,她竟然露出一絲微笑,淺淺地掛在嘴角。我頓時心花怒放,這是難得的微笑,娘好我就好。

父親那頭沒有消息。小鎮(zhèn)卻炸開了鍋。謠傳土地廟鬧鬼了,瘋傳文秀鬼上身了,每天晚上土地廟里動靜很大,不知道鬼在做啥怪。祖母將我鎖在房間,她也許真的害怕失去我,無法向祖宗們交代隔代掌門人有了閃失。我無法理解,文秀的地位遠遠低于我,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的人是那樣的愚昧,愚昧到都不能尊重生命。

也許是二狗子猜透了我的心思,故意忘記了鎖門。我就像一只偷偷摸摸的小老鼠,順著墻邊,借著月光,從后門溜了出去。大街上柴狗汪汪的叫聲傳出老遠,那條老街陰森著,黑幕罩著,我不是不害怕,小碎步,生怕鬧出聲響。眼前的文果樹枝條茂盛在夜里黑乎乎的,看不到白天的綠色繁榮。緊縮的心搞得頭發(fā)都豎立起來。就在看見同樣黑乎乎的門樓的時候,忽緩忽急的滴答滴答的聲響,我知道那是從土地廟里傳出來的,由于土地廟四周空曠,在夜里擴大著聲響,我不敢再往前挪動半步,傻傻站立在那兒,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順著脊背流到腰間。我突然想象出文秀齜牙咧嘴,面目猙獰在哭訴著,土地奶奶土地爺爺也隱去了笑容,愁苦地盯著文秀,她忽的像戲子一樣翻轉(zhuǎn)著長長的衣袖,胡亂地手舞足蹈,將土地廟折騰得狼煙四起。

可對文秀的思念,讓我忽地又覺得那只是人們的猜測和胡言亂語,以至讓我產(chǎn)生了可怕的想象。但不規(guī)則的滴答聲始終沒有停止。我從袖口慢慢拿出半截蠟燭,點點的燭光驅(qū)散了壓抑在心口的難耐。我急急地邁進了那條文秀與外界隔絕的門檻。突然之間,那響聲戛然而止,借著燭光,我看清土地奶奶土地爺爺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墻角的文秀忽地坐起來,帶著詫異的眼神盯著我,我看清了她的眉目,臉上的傷口已經(jīng)平整,俊俏的面容略有顯現(xiàn)。“娘,你沒事吧?”大顆的淚滴撲撲落下,落下的仿佛是我懸著的心。文秀沒有接我的話茬,于是我慢慢走近。“你最怕黑夜了,咋這么大的膽子,孩子快回去,娘沒事。”我迫不及待地問道:“娘,那滴答滴答的聲響是你鼓搗出來的嗎?”我不相信文秀鬼上身了。“那是她頑皮地跳舞,她表演給我看呢。”文秀說得輕巧。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娘說的她是誰?莫非文秀真的遇見了鬼。文秀猜出了我的心思。“我知道,外面在瘋傳我的事情,白天偶爾能夠望見好事的人向里面伸長脖子觀瞧,我也知道他們想看看我是否還活著。”我緊盯著她的眼睛,急切地問:“誰在給你跳舞?”昏黃的燭光下,文秀側(cè)過身子,好像在尋找著什么。“她是我的伴兒,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死。我身體在慢慢恢復,你回去要告訴你的祖母,感謝她送來的藥以及香油。我要看著你們長大,娘會挺過去的。你早早地回去吧。”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回去了,并沒有知道是誰和她做伴兒,夜晚弄出那樣的聲響。對于我所看到的,我沒有丟掉任何細節(jié),完完全全倒給了祖母,祖母皺紋堆積的臉上看不出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只是在我轉(zhuǎn)達文秀對她的感激時,竟然流下了兩滴淚,久久掛在皺紋里。我也無法判斷大街上的傳言到底是真是假。我是后來知道的,把文秀送到土地廟,祖母也是迫于家族們的壓力。

難熬的日子就是難熬。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床上,我爬起床,祖母催促著,我將祖母熬好的中藥倒在罐子里。走在大街上,很多的人站在街道的角落偷偷窺探著我,眼神是躲避的,因為土地廟每個夜晚都有滴答的聲響,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個月。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認為,文秀至此沒死,就是鬼在作怪,對于土地廟里面事情的關(guān)注程度超出了病的傳染性。我習慣了復雜的眼神。文秀沒有得病前,我家在小鎮(zhèn)上是望族,很多人都巴結(jié)我家,想著和祖父、父親一起做生意。我那時還不明白世俗的東西,只是對小鎮(zhèn)的人充滿仇恨。因為他們始終在往文秀的身上扣屎盆子。走上土地廟的青石板,我竟然聽到了滴答的聲音。迫不及待地跑進去,一只小白鼠拖著長長的尾巴,那尾巴尖掛著一個足有玻璃球大小的泥球。文秀盤著腿,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竟然露出一朵沒有完全開放的花朵,竟然是那樣的好看。我的到來就在小白鼠回頭的瞬間,迅速地鉆到了佛龕的下面。文秀嘴角留下點點的笑。“娘,你看上去好多了,臉色好看多了。”我看到娘,渾身舒坦,看見她漸漸好起來,心中更加充滿了期待。記得娘沒有得病前,每天閑暇時,娘就教我們識字,給我講得最多的是《古文觀止》,從《桃花源記》到《滕王閣序》,從語韻到故事,每每讓我純凈的心靈得到凈化,并增加學識。“在家多練習寫字,一手好字是人的臉面。”文秀心情好多了,臉上沒有了太多的愁苦,腳上的傷口能夠明顯看出愈合的痕跡。“娘,剛才的那只小白鼠,你不害怕嗎?”文秀驚訝地看看我,一抹說不出的笑掛在眼角。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文秀并不回答我的問題。這次,文秀破天荒將我送到門口。我忽然期盼著,她能早點回家,我知道她一個人的孤零,忍受著病痛的折磨,沒有親人的陪伴,忍受著小鎮(zhèn)人的唾棄,人活著真難。我也奇怪小老鼠是白色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平時的老鼠都是肥嘟嘟的,是灰色的。

就在第二天,小鎮(zhèn)再次炸鍋了,竟然有兩個婦女同樣得了和文秀一樣的病,渾身散發(fā)著腐臭,疼痛難忍。恐懼再次填滿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家家閉戶,生怕空氣中的毒氣跑進家里。甚至有人提議要處死文秀。祖母如熱鍋上的螞蟻,我跟在她的身后,這樣下去可不行。祖母破口大罵小鎮(zhèn)人的惡毒,人已經(jīng)丟棄在土地廟了,已經(jīng)做到了仁至義盡,這還要趕盡殺絕嘛。祖母命令二狗子將四袋糧食和裝滿水的四個木桶送過去,抓緊將土地廟的門用木條封死,這樣別人就進不去了,文秀受不到傷害。忙乎完,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隱隱能夠聽見滴答的聲音,好像從土地廟的方向傳過來。

太陽還沒有露出臉,小鎮(zhèn)翻江倒海,又有三個婦女倒下了,突然之間,所有人將矛頭齊刷刷對準文秀,咬牙切齒,紛紛聚攏到土地廟,破口大罵,竟然好多婦人在廟門前燒起土紙,分明是在詛咒文秀。也許是害怕傳染上疾病,沒有人靠近或者拆除封門的木條。亂哄哄。我躲在附近的大樹后面,生怕他們把對文秀的仇恨撒在我的身上。也許是累了,也許是這樣并不能解決問題,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離開。土地廟里沒有任何的聲響。我想文秀也許嚇壞了,蜷縮在墻角,默默落淚。

掌燈時分,我從夢中醒來,我竟然在大樹下不知道啥時候睡著了。我看四下無人,快步跑到土地廟門前,大聲喊著文秀,里面沒有應答,難道出事了?一股涼風從腳底竄到腦門,渾身戰(zhàn)栗。忽然聽見里面?zhèn)鱽淼未鸬未鸬穆曇簦孟袷巧饲么蚰爵~的聲響,節(jié)奏不急不緩。我一時搞不清,這聲響到底是咋發(fā)出的?文秀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魔咒。突然之間,滴答滴答的聲音暴躁起來,沒有了規(guī)則,滲透在黑夜,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瘋了似的逃回家里。

等我再次到土地廟時,那里空空蕩蕩,我以為文秀死了,大哭大喊著穿過大街,讓好多人圍觀,說我也中邪了。終究還是祖母封住了我的嘴,告訴我,文秀死不了。父親將母親文秀接到了城里。

我半信半疑,又一次進入土地廟時,發(fā)現(xiàn)佛龕前一個沒有蓋子的玻璃瓶斜躺在那里,里面竟然有一只小白鼠,尾巴上聚成一個大大的泥球,我側(cè)著臉細看,竟然是上次我遇見的那只。微閉著眼睛,張著嘴巴,想必斷了氣。我想這也許是母親在給她找的棺槨吧,也許來不及,匆忙忘記或沒有來得及處理掉吧。我胡思亂想。最終,我還是將小白鼠埋在土地廟靠西墻的石榴樹下。我不知道她的死和文秀有沒有關(guān)系。

我十六歲那年夏天,父親捎話來讓我進城。夜色闌珊,那是一棟土灰色的樓房,狹窄的樓道堆滿了雜物,空氣中散發(fā)著潮濕的味道。母親文秀就站在二樓的樓梯口,那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兩只腳在樓梯上的我,大聲喊著我的乳名。那種急切的聲音,讓自己從胸腔開始翻滾上來一股熱流,竄到腦門,大顆大顆的汗珠滾落一地。被她攬在懷里,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完全釋放出來。父親側(cè)著身子進了屋,并沒有打擾我們情緒化的團聚。和父親見面的次數(shù)少,在感情上就疏落。屋子里的擺設如母親文秀一樣精精致致,一塵不染。霓虹從玻璃窗鉆進來,前樓是個歌舞廳。

“小禾,站著干啥?這是家,不是學校。”父親在盡量說得溫和些,我和父親還是有距離,多少有些陌生。

母親文秀在廚房忙活著,濃濃的菜香飄進客廳,頓時饑腸轆轆。父親坐在一旁喝著茶,看著報紙。我好像局外人坐在沙發(fā)上不知所措。急切地盼望著母親能夠坐在身旁,那樣好像才有安全感。我也迫切地想知道文秀的病是咋治好的。

母親和我想到了一塊兒了。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給我安排房間,坐下來和我說話,好像她要將老家小鎮(zhèn)的事情摸個底朝天。

“祖母還硬朗吧?”母親面色紅潤,透著中年婦女的風韻。眼睛里閃爍著溫暖。

“祖母哮喘的老毛病時常犯,吃飯也不如從前,但始終沒有忘記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對了今年的芍藥開得最艷。祖母知道你最喜歡芍藥。”我和文秀嘮嗑嘮得來。

“其實,幾次捎信讓你的祖母來城里住,她都直言拒絕了,她說住在樓筒子里喘氣都不自在。你父親也就沒有堅持。”文秀的眼里含著憂思。

“父親在城里干啥營生?”

“你父親現(xiàn)在是食品店的廠長,我也在街道上班了。所以說抽不出身回去看你們。”文秀竟然也出去掙錢了,這在小鎮(zhèn)可能是第一個出去掙錢的女人,因為小鎮(zhèn)上的女人大都在家料理日常生活,或聚在街口嘴碎碎。

“你父親說,你大了,來城里讀書,別耽誤了你的前程。”我這才知道接我來城里的緣由。

父親推門進來,催促著早早休息,說我坐了一天的車,也累了。

窗外的光不明不暗,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從門縫外傳過來,借著微弱的光,竟然是一只小老鼠躡手躡腳地探著頭,往里面觀望。頓時,出身冷汗,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小老鼠渾身白色,這讓我想起土地廟里死去的那只小白鼠。就在我失神的瞬間,小白鼠悄無聲息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難道是幻覺?拉開燈,屋子里安安靜靜,客廳里也沒有任何的聲響。夜安靜了,我的心并沒有平靜,直到東方破曉,才稀里糊涂地睡著。

白天,我找了一天,也沒有小白鼠的蹤影。

晚飯,父親沒有回來吃。在我強烈要求下,母親文秀才在收拾完碗筷后,和我談起讓她不愿意再提起的往事。沒想到竟然揭開了小白鼠的秘密。

母親被父親接到城里,大夫診斷是紅斑狼瘡,治不好會反反復復發(fā)作。好在病根找到了。在土地廟的時候,鉆心的疼痛折磨得母親死去活來,由于吃不進東西,昏迷了一天自己竟然不知道。等她醒來,一只小白鼠正在用舌頭舔著傷口,癢癢的,好像減緩了疼痛。母親文秀就沒有動彈,任由小白鼠。幾天下來,文秀竟然發(fā)現(xiàn)舔過的傷口在慢慢愈合。她心里好生奇怪,奇怪小白鼠舔過的地方不再撕心裂肺地疼。漸漸地,小白鼠竟然和母親熟絡起來,好像多年的朋友在照料自己的親人。母親弄不明白的事,老鼠的毛都是灰色的,這只竟然毛發(fā)全是白的。母親弄明白的是老鼠喜歡吃油,她就將我拿去的香油倒在碗里,小白鼠就蹺著腳,小口吮吸香油,直到吃得肚瓜溜圓才泱泱躺在佛龕的后面,偶爾尾巴沾上了油,拖來拖去,竟在尾巴尖滾成了小泥球,小白鼠邁著輕盈的步伐,每邁出一步,泥球就拍打地面一次,發(fā)出滴答的聲響。我突然頓悟,原來土地廟鬧出的聲響竟然是小白鼠使然。

母親文秀還告訴我,城里的大夫說,小白鼠的唾液里有一種物質(zhì)是殺菌消炎鎮(zhèn)痛的,這也是母親能夠好起來的原因。我追問母親,昨夜竟然看見了一只小白鼠。文秀眨著眼睛說,你看錯了吧。說到此時,母親竟然淚水漣漣。土地廟里的小白鼠死得好慘。若是沒有那只小白鼠,自己恐怕早已經(jīng)不再人世了。文秀不明白城里大夫所說,小白鼠唾液里的物質(zhì)成分,但她明白,那時的孤獨、恐懼和小鎮(zhèn)人的種種猜測,甚至是謾罵,讓她難以接受,竟然想到過輕生。因為我一次次地看望,特別是小白鼠的陪伴,讓她才有了生存的勇氣。

那天,一群人拆掉了封著的木條,闖進土地廟往文秀的身上灑油,嚷嚷著要燒死她,燒死這個病魔。文秀癱軟在地,她沒有反抗,其實生不如死。當火把接近文秀的瞬間,一道白光竄到舉著火把人的身上,頓時亂作一團,嚇得往外亂竄,那只小白鼠竟然竄到那個人的身上,在他的臉上抓出一道口子,猛地跌落在地。等一切平靜了,文秀發(fā)現(xiàn)小白鼠竟然被人踩死了,暴突著雙眼,嘴角掛著血絲。文秀將她捧在懷里,號啕大哭。文秀心里猜測著小鎮(zhèn)人容不下她,她早晚會讓他們折磨死。文秀將小白鼠擦洗干凈,裝在玻璃瓶里,想等到天亮了埋起來。正在這時,小禾的父親匆匆從城里趕來,架起文秀就往外走,因為他聽到看到更多的人往土地廟聚集,晚了,文秀人就沒了。等文秀反應過來,大喊著,小白鼠還躺在那里。根本來不及,容得文秀與她告別。

聽得我渾身躁汗,說不出的悲壯。我平靜地告訴母親:“娘,那只小白鼠葬在了土地廟的石榴樹下,沒有人知道。”文秀聽罷,緊緊將我攬在懷里,喃喃地說:“這也許就是緣分吧,等我死了,將她和我埋在一起。”我重重地點點頭,完全能夠理解是她陪伴文秀度過那艱難的時光,完全能夠理解她們已經(jīng)超越了人畜的界限,完全沒有考慮如何來完成這項任務。

最終,我沒有兌現(xiàn)諾言,母親過世的那天,我悄悄到土地廟石榴樹下挖出那只瓶子,時間久了,瓶子里只有褐色的粉末,那是小白鼠的骨灰。我完全沒有機會將她的骨灰和文秀的骨灰放在一起。只是在下葬的那天夜里悄悄將那只瓶子埋在墓場不遠處的高崗上。如果讓小鎮(zhèn)上的人知道,會把我當成神經(jīng)病。如果家族里的人知道了,是不能容忍我的舉動的。

最終,我是從父親的嘴里知道的,文秀真實的屬相是鼠。和父親成親時隱瞞了歲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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