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泥屐

魏軍

老院的西屋里堆滿了雜物。母親說，趁你在家，和你爹一起收拾一下吧。屋子里存放的都是年久的老物件，厚厚的塵土見證它們睡眠的時間。一雙懸掛在北墻上的泥屐讓我心頭一緊，被河水帶走的歲月逆流而來。

老家處在魯西南的黃河故道上，曾經(jīng)奔流而過的黃河在這里堆積了厚厚的黃泥。雨后的道路泥濘不堪，在泥路上行走，一只腳粘上的泥，就有一兩斤重，行走非常不便，于是人們就發(fā)明了走泥路的工具——泥屐。取一塊與腳大小一致的木板，在下面釘上兩個短木板做腳，在木板前后兩端各鉆兩個眼兒，穿上繩子。使用的時候把腳踩在泥屐上，把繩子牢牢捆在腳上。這樣在泥路上行走就輕松很多，關鍵是鞋子再不會沾上泥巴或被弄濕。

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看到父親踏著泥屐去田里干活，去鎮(zhèn)上趕集。父親會很多手藝，條編、砌墻、做家具。當然也會做泥屐，父親做的泥屐精致耐用。我小的時候也經(jīng)常趴在父親的背上，父親踩著泥屐，風里來雨里去。

我讀書的小學在前村。晴天的時候，我會一個人踩蹦蹦跳跳去上學。陰雨天氣里，黃泥滿地。父親就套上他那雙大泥屐，蹲下來以背做馬，背著我去學校。那是我兒時感覺最舒服和高興的事了。在父親寬大熱乎乎的背上，我感覺就像蕩秋千。

日子一天天被蕩走了。后來我上了二年級，父親每次背著我在泥濘的小路上行走，我心里很是難過，就對父親說，給我做一雙泥屐吧。從此我再不用父親背我了，一個人套上泥屐，來來去去，很是得意。

我在讀三年級的時候，班里有的同學穿了一種彩色的雨靴，在水里踩也不會進水，真是神奇。我好羨慕，就央求母親。母親說，家里的錢還不夠買化肥呢，下一年再買好不好？我非常失望，那幾天一直傷心，不想說話。父親給我做了一雙更漂亮的泥屐，我的心情依然沒有好起來。

那天，我放學回家后正在幫做飯的母親燒火，父親走進廚房，把一個紙盒放在我的懷里。我驚訝地打開，里面是一雙藍色的雨靴，散發(fā)著濃濃的橡膠香味兒。從此，我也有了雨靴，引得小伙伴兒們一陣羨慕，可父親依舊踩著他的泥屐。

那一年，我考上了鎮(zhèn)上的初中，離家更遠了。父親給我買了一雙新的雨靴，靴筒兒更高，怎么踩泥水都沒事。過了一段時間，父親給家里每人也買了一雙雨靴，不過他們只在到地里干活時才舍得穿。

我讀高中的時候，鎮(zhèn)上到縣城里通了公路。柏油路真是干凈平整，我騎著父親那輛二手的大金路自行車奔馳在寬闊的公路上，心情像鳥兒一樣輕松。可是陰雨天氣里就非常費勁，父親便和我一起去鎮(zhèn)上，我扛著行李，父親扛著自行車。到鎮(zhèn)上，父親再把行李捆在自行車上，然后一個人返回家去。

我讀高中的第二年，鎮(zhèn)上通了班車，我去縣城就不用騎自行車了，只要父親騎自行車把我送到鎮(zhèn)上。坐公交車安全快捷，還不用擔心雨淋，可是下雨的時候依然勞累了父親。父親陪我步行到鎮(zhèn)上，讓我把雨靴脫下來，換上干凈的運動鞋。我坐在車窗里，看著父親提著一雙雨靴消失在泥濘的小路上。

我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當我把大學通錄取通知書放到父親手中時，他翻來覆去地看，盡管他不知道上面寫了啥。那天父親異常興奮，族里鄉(xiāng)鄰來賀喜，父親穿上他的雨靴，冒雨去鎮(zhèn)上買了雞鴨魚肉，熱情地宴請了一番。

我第一次出遠門求學，父親實在放心不下。他陪著我一同去報到。一路上幫我拿著各種行李，買票問路，處處用心，就連床鋪也幫我鋪了，才肯停下來歇口氣。

春節(jié)放假回家，父親說去縣城接我，我很是高興。一下車，父親就把我拉到一輛嶄新的農(nóng)用車旁。父親說，今年種蔬菜大棚賺了錢，這是前幾天剛買的車，來年要大干一番。我坐在后面的車廂里，吹著冬日的風，卻不覺得冷。父親坐在前面的駕駛座上，一邊開車一邊問東問西，嘴里冒著熱氣。我忽然覺得父親年輕了許多。

這以后，我回老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但父親卻一如既往地關心著我的生活。我結婚時要在縣城買房子，可是我上班才幾年，手里積蓄不多。父親說，不用擔心，需要多少錢給他個數(shù)。在房子開盤的時候，父親準時給我送來了首付款。后來裝修房子，父親又給我湊了一部分。過去了幾年我才知道，父親給我湊的這些錢大多是從親戚朋友家里借來的。他拼命種田種菜，農(nóng)閑的時候就編筐子、籃子去集市上賣?；蛘吒ㄖ犉鰤ιw房。父親的背不再是我小時候那樣挺直，被歲月無情地壓得越來越彎。

前幾年村里統(tǒng)一土地流轉，父親也不用每日去侍弄那被他翻動幾十年的土地了。我以為父親自此可以歇下來享幾天福了，他卻和母親開辟了一小塊菜地，還在院子里養(yǎng)雞。菜長大了就給我們送來；雞下蛋了，也給我們送來。父親說自己種的菜，自己養(yǎng)的雞，吃著放心。

去年，由于工作需要，我和妻子商量著買一輛汽車。父親知道后，非要給我5萬塊錢。我說，你哪來的錢？是不是又去借錢了？母親說，沒有借錢，你爹不讓我告訴你們，他每天去大棚里給人家割菜。父親不好意思地說，他的身體還行，出去一天能掙一百多塊呢。

這就是我的老父親，從我記事起，就風里來雨里去，背負著一家人的希望，傳遞著一個夢想，一個勤勞奮斗的夢，一個富裕的夢，一個美好生活的夢……

我把那雙泥屐清洗得干干凈凈，整齊地擺在我天天讀書的書柜里——它是一本無字的書，書寫著有關父親的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