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強
趙亮在東陽縣一個山村采訪,刀郎忽然唱起“2002 年的第一場雪”,他忙從包里掏出手機瞅了一眼,見是主任的電話,就知道新的任務又來了。他對吳老板說了句不好意思,便到吳家院子的一棵白楊樹下接電話。
主任告訴他,有人撥打熱線爆料,幾天前,東陽縣南關中學七年級四班發生奇葩事:女班主任當眾讓一名叫云中飛的學生把香煙吃進肚里,導致這名學生出現嘔吐、頭暈住進醫院。家長對此極為憤慨,強烈要求新聞媒體主持正義,予以曝光。趙亮聽著就知道主任是在照著熱線記錄簿念給他聽,能想象得出當接線員把記錄簿遞到主任面前,主任滿臉欣喜的樣子。
我們的熱線熱得燙手,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打,這樣你們的日子就好過了。記者最愁的是什么?就是沒線索,你總不能坐在辦公室胡編亂造吧?這是主任的口頭禪,他常在會上講,在會下也講,話里帶著幾分自豪,也有敲打記者的意思。主任說,你正好在東陽縣,就來個摟草打兔子,把這個新聞也做了。記住,明天見報!
新聞行業靠上稿量計酬,當然人人都愿意一舉兩得,哪怕一舉三得,一舉四得也沒人嫌累。趙亮入職十年,僅在熱線部就干了五年,用主任的話講,是個富有經驗的老記了。主任常常就把一些重要線索安排給他,他也因此名利雙收,很感激主任對他的信任。
趙亮心里發出笑聲,剛要把手機裝回包里,刀郎又唱起來,主任曾警告:不要受任何干擾!
手機發出嘟的一聲,報料人的聯系方式發過來了。
趙亮明白主任的意思,因為他們在采訪中常常遇到各方面的阻撓,特別是批評性稿件,影響大的,關系到某地某單位的聲譽,官員可能會丟掉烏紗帽,采訪就更是困難重重,對方千方百計通過各種途徑“滅火”是常有的事,新聞單位也在施展各種招數規避阻撓。所以哪個記者去了哪兒,采訪什么事件,彼此之間都是保密的,就怕走風漏氣,說情的紛紛上門,這樣新聞就難做了。
于是,趙亮返回來握住吳老板的手說:今天先采訪到此,您留下電話號碼,我還有另外一個緊急采訪,下來再聯系吧。穿白戴孝的吳老板有些不悅地說:我還沒談我的訴求呢,急啥?趙亮說不好意思,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吳老板只好留下電話號碼,說我知道你們忙著搶新聞,留也留不住。兩手一攤說:我爸在冰棺躺八天了,這事還沒說個渠渠道道,我咋給世人交代?我咽不下這口氣呀!等他賠了錢,我安葬了父親,有機會在省城請你們吃飯。
吳老板這幾天心情很不好,甚至窩著一肚子火。他擁有一座白銀石礦,日進賬五位數,資產少說也在數千萬,這還不算城里的兩套房子。他常對父親說,您吃了一輩子苦,現在啥也不用干了,沒事端著茶缸子在村里轉轉,看哪兒熱鬧往哪兒湊就行了,要不就跟我們去城里住。可父親偏是不聽他這一套,說你開你的礦,我種我的地,閑了我養我的羊,井水不犯河水。父親不吃他這一套,而且還是像年輕時一樣倔得要命。事后吳老板想,父母住在山村里,等于住在綠色氧吧,喝著純天然羊奶,活得跟神仙一樣,他倒笑出了聲,就隨著父親的性子去了。
沒料到,三天前,父親去河邊給羊割草,山上忽然滾下來一塊兒石頭,生生把父親給砸死了。后來他了解到,石頭之所以落下來,原因在牛老二身上。牛老二把自家的一群羊趕到山上,就到樹蔭下睡覺去了。沒了人呟喝,羊們先是在滿山坡咩咩叫著瘋竄,后來似乎覺得光吃腳下的草不過癮,在頭羊的帶領下,就開始登高扒壁尋找更鮮嫰的美味去了。其中一只被牛老二稱作“大胡子”的公羊,可能想在母羊面前表現表現,勇敢地攀上懸崖,在一塊兒懸在空中的石頭上跳跳蹦蹦,要去吃崖縫里生長出的一簇草,結果那個石頭嘩啦一聲墜落下去,一路帶風滾到山下,不偏不倚滾到吳老板的父親身上。這是目擊者告訴吳老板的,稱是自己親眼所見,他大聲呟喝,讓山下的人快躲開、快躲開,吳老板的父親耳朵背,好像壓根沒聽到,抬頭張望一下,又專心割草了,結果就發生了這樣的慘劇。
吳老板從礦上趕回找牛老二理論,稱因是牛老二羊惹的禍,張口向牛老二索賠五十萬元。牛老二梗著脖子,眼睛圓鼓鼓地說,踩石頭是羊的事,能怪我?吳老板說,你是羊的主人,不管好你的羊,你不負責誰負責?牛老二道,你說是“大胡子”的錯,把“大胡子”拉去槍斃算了。話說到這個份上,等于一竿子插到底,就沒法說了。當然,吳老板不是安葬不起他爸,關鍵是臉沒處擱,怕村人笑話。他連卸牛老二一條腿的心都有了,但回頭想,覺得跟牛老二這種窮光蛋較量,不值,搞不好,人會說他訛牛老二呢。他就去找村上鎮上,村主任、司法所長反復給牛老二做工作,要牛老二給吳老板認錯道歉,拿出一些經濟賠償,嘴皮子都磨破了,牛老二油鹽不進。逼急了,牛老二說,我買羊都是貸的款,哪有錢給他礦老板賠,這事不是成反的了嗎?倒好像自己有理了。司法所長單獨勸吳老板:就是吳老板他爸,也不能張口要五十萬吧,是鄰居,互相體諒一下,牛老二光棍一個,你是知道的,拆了房子賣了地也賠不起。多少賠些錢,下個臺階就行了。又背地里給牛老二做工作:你拿不出五十萬拿不出五萬?拿不出五萬拿不出五千?人家畢竟是人沒了,總得有個說法呀!牛老二眼睛充血道:要錢沒一分,要命有一條!司法所長在吳老板面前嘆口氣:調解不成打官司吧。吳老板覺得打官司費時太長,便撥打了《大秦晨報》新聞熱線,心說,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死的,讓你牛老二臭名遠揚。當天,趙亮來到這兒,沒有先采訪報料人吳老板,而是逆行而上,由目擊者帶領先去了事發現場,見到了村主任和司法所長,可就是找不到牛老二本人。在走訪村民時獲知,牛老二聞訊早躲了,趙亮殺了個回馬槍,把牛老二堵在了院門口。整整跑了一個上午,就差采訪吳老板了,主任的電話來了。
趙亮敷衍了一句,走出吳家的高門大院,來到村街上等候的小車旁,對司機小王說了聲上南關鎮,就鉆進車里。車窗外,吳家門上的挽聯異常醒目,門兩邊花圈長龍似的靠墻擺著,透出一份悲傷和凄凉。
車子飛也似的離開村子,過了一座石橋,又拐上一條發白的水泥路。
時值五月,河道里水豐草盛,山坡上金黃的麥子,綠色的樹木,崖畔上的花兒,各種色彩交錯,生機盎然,煞是迷人。可整天不是在采訪就是在采訪的路上,美景似乎與車內的趙亮無緣,他每每乘車就打瞌睡。
2002年的第一場雪,
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
帶走了最后一片飄落的黃葉……
刀郎沙啞的歌聲在蕩漾,趙亮下意識從包里摸出手機瞅了一眼,這才知道歌聲是從車里發出來的。小王似乎知道他喜歡聽刀郎這首歌,一塊兒出去采訪,小王就會放它,讓雪花一路陪伴他。他感到身子疲憊,心情煩躁的時候,就仿佛看見眼前出現飄落不定的雪花,黃葉、蝴蝶在飛舞,感到有一股清涼穿過肺腑,心曠神怡。
后視鏡里,小王嘴角含著一絲微笑。
半個月前,趙亮和小王在南關中學做過一次采訪,可以說是輕車熟路。上次是一名叫王寶的學生在街上撿到萬元現金,在原地苦等兩小時,將現金歸還失主。南關中學馬校長說,王寶的行為不是偶然的,是學校長期抓德育教育涌現出的好人好事中的一件。采訪結束,馬校長死活不讓趙亮走,說他們學校從沒有來過記者,帶著趙亮去鎮上最好的一家酒館吃飯。稿子見報后,南關中學被縣上命名為文明校園,學校還給報社送了一面錦旗,對趙亮扎實采訪,弘揚正能量的行為表示了感謝。沒想到時隔不久,同一所學校,發生了截然不同的事。當然,這是無法改變的,記者尋找的是新聞,不論新聞發生在哪兒。新聞從不會搞平均主義。
趙亮供職的《大秦晨報》是一家社會類報紙,這家報紙主打的是社會新聞,也就是說依靠社會新聞奪人眼球,在與別的報紙競爭的同時增加發行量。只有擴大發行量,版面才值錢,才有企業愿意投放廣告,員工收入自然就增加了。報社信息來源主要靠投訴熱線,而趙亮屬熱線部,有印在報紙上的電話號碼,社會上的各類信息就會紛至沓來。也就是說,熱線部不用跟別的部記者搶新聞也有寫不完的稿子,而這些稿子往往都登在報紙顯要的位置。
報料應接不暇,記者日復一日奔波采訪,沒黑沒明費神熬油寫稿,儼然一頭拉磨的驢。為此,趙亮他們常常自嘲,報社拿男記者當驢使,拿女記者當男人使。但是,當記者們看到自己采訪的新聞在社會上引起轟動,為報紙増光添彩,同時又有高回報的時候,無論男女猶如打了強心劑,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奔赴下一個新聞現場了。
其實,趙亮當記者是個偶然。那一年,趙亮在企業下崗后慌了神,背負著生活壓力的他四處跑著找工作,可是找來找去,不是他不適應新工作,就是新工作不適應他,他甚至連去建筑工地當小工的心都有了。有一天,他去一家企業應聘,碰到了當記者的大學同學林子,林子背著真皮挎包,在企業老板陪同下,正在給排隊的應聘者拍照。看見林子風光無限的樣子,趙亮頓感自卑渺小,怕林子發現自己,悄悄躲在了大廳角落。林子卻上前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兩人就聊起來。上大學時,他們一塊兒成立文學社,趙亮是社長,林子是骨干,都在校報上發表過詩歌。大學畢業后,趙亮留在省城一家國企,林子被分配到了一個山區縣中學當教師。分手的那天,文學社成員湊錢聚在一家小酒館,留在城里的成員高聲大氣,情緒高漲,沒有留城的成員則大都神情低落,甚至哭了起來。林子卻不同,他端起一杯酒說,我們不要屈服于命運的安排,來,同學們,不要悲傷,用我們的真才實學努力征服命運吧!大家這才似乎心滿意足地散去。林子說到做到。后來,他瘋狂地寫作,大名常見于省城報端。省城媒體進入白熱化競爭,家家都在招兵買馬,林子就辭職當了記者。趙亮起初進入企業,工資高不說,福利也蠻好的,然而沒過幾年舒坦日子,企業的效益就直線下滑,連工資都發不出了。沒有了穩定的工作,如同忽然丟了飯碗,妻子整天跟趙亮大吵大鬧,甚至婚姻也亮起了紅燈。真是命運捉弄人。得知趙亮的窘況,林子說,最近《大秦晨報》正在招聘記者,你可以去應聘呀。趙亮問,我能行嗎?林子說,你不是在企業一直搞宣傳嗎,加上中文的底子,我看行。一語驚醒夢中人,趙亮方才想起自己曾是文學社的一員。那天,林子帶趙亮參加了企業的宴請,趙亮看見大包間里,大家眾星捧月般給林子敬酒,趙亮更是羨慕有加,因了是林子的同學,他也享受到貴賓的待遇。在林子的鼓勵下,趙亮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去參加應聘,沒想到筆試面試一路綠燈,很快就拿到了記者證。老婆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立馬以他為中心,事事依著他,好像愛他勝過了國寶大熊貓。后來,趙亮才知道,為了他能順利過關,林子破費了一桌酒席,專門請了《大秦晨報》的考官。可以說,林子不但是他在新聞行當的引路人,也是他生命中的貴人。
刀郎唱起了歌,這次是在手機里唱。小王關閉了車載音箱。趙亮看是林子的電話,摁了接聽鍵。
有什么好新聞?也不給哥們說一聲,就知道吃獨食。連續三個月拿第一,不要把人累劈叉了。林子開門見山,說話從來不知道鋪墊,也不拐彎抹角。
趙亮笑說:沒有大聞都是小聞,大記者看不上。
林子說:無論大小,拾進籃子都是菜,端上桌吃起來都香。兄弟坐冷板凳一天了,拉兄弟一把呀!
你們走的高端市場,我們走的底層路線,報跟報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人咬狗的新聞人人愛看。老實交代,到底在哪兒?是不是在東陽縣?
趙亮出了一頭冷汗。他和林子曾經有約,不互傳線索,不干涉各自采訪,按規矩辦事,忠于自己的報紙。他問道:你怎么知道?
嘿嘿,我給你身上裝有監控,你不知道嗎?不過,我不會跟你搶食吃,但告訴你一句,在人的問題上,溫情一些,不要走極端。
趙亮正要解釋,對方已掛斷電話。
林子話中有話,神秘莫測,讓趙亮有些猜不透。車子顛簸了一下,他想起來了,有次林子曾跟他在一塊兒喝酒,告訴他做新聞,既要為新聞本身負責,也要為自己的稿子負責。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把事做絕。那么,林子為什么就知道他在東陽縣采訪,而有所指呢?可為什么又不道明自己的立場?
趙亮回撥電話問:什么意思,說清楚呀!
林子嘿嘿笑:點到為止,點到為止。
車子繞過東陽縣城,上了一面坡,眼前出現一塊兒小盆地。再有半小時車程,南關鎮就到了。
為了不耽擱采訪,趙亮提早撥通報料人手機,自報家門,一個粗嗓門的女聲馬上就接上了,似乎有些急切,她說:好!好!!我是云中飛他媽,是我打的電話。我兒在醫院,我也在醫院,我們一直等著記者。我兒在六病房!
車子停到南關鎮衛生院門前,趙亮走進住院部,發現病房門上均掛著白門簾,揭起幾個都不是六病房,詢問一名護士,六病房怎么走?護士打量了趙亮一番,問你是云中飛的家長嗎?手指了一下走廊盡頭右邊的房子,嘟噥道:他媽天天鬧著要給她兒子掛吊瓶掛吊瓶,沒啥病,掛吊瓶干啥,煩死人。
趙亮走進六號病房,出示記者證稱是《大秦晨報》的,要采訪一下云中飛。躺在靠窗床上的一位胖女人呼地坐起來,黃色的頭發,血紅的嘴唇,金色的項鏈,眼睛發亮地說,記者來了,好!我是云中飛他媽,云中飛上廁所了。我讓他拉快些,他是拉金尿銀哩,我去找。病房里哄堂大笑。胖女人補充:還不是叫煙吃的,我娃原來三天拉一回,現在一天拉三次。就出門去,很快拽著一個留長發,穿短袖的男孩胳膊進了門,并把男孩促上床,說你有病就好好躺著,知道嗎,摘掉了男孩的鞋。男孩拉起被子蒙住頭說,不見記者,不見記者。胖女人說,記者來了,不見能由了你。你說不準媽替你說。趙亮第一印象是,孩子的病情并沒有熱線里說的那么嚴重,或者說病情已趨于穩定了。他坐在旁邊的病床上,核實了云中飛的年齡、班級、事由,而云中飛一直不說話,都是他媽代替回答。當問到為什么老師讓云中飛吃煙?云中飛揭開臉上的被子坐了起來,云中飛說:老師說我經常吸煙,她警告過我,我不長記性,讓我把煙吃肚子里。趙亮問:你就真的吃了?云中飛說:吃了,頭暈,惡心,又吐了。老師就把我送醫院了。望著面前帶著稚氣臉,趙亮問:老師還有別的體罰行為嗎?比如打你罵你。云中飛梗著脖子望著窗處。窗外,一只灰色的鳥兒在樹枝上跳躍,一聲一聲叫,似乎在告訴云中飛:你說呀!你說呀!云中飛結巴了兩句,最終沒說出什么,騰地倒下去,又用被子蒙住了臉。他媽急了,上前把被子往下拉,云中飛死死拽著被子,像是在和媽媽玩貓逮老鼠的游戲。胖女人說:你不說,我說。轉臉對著趙亮:你說這女老師厲害不厲害,竟敢當眾威逼我娃把煙生吃到肚子,下次她不定還讓我娃吃大煙呢,多傷我娃的自尊,人活臉,樹活皮,我娃咋上學?我娃也是實誠,就聽老師說的鬼話,把煙吃進肚子,上吐下瀉,差點兒要了命。我來到醫院看我娃難受的樣子,心疼得直流眼淚。我想我娃就是有一千個錯,總歸也是娃呀,你老師也不能這樣對待我娃呀?她像是在放連珠炮,一句趕一句,一句一個我娃,似乎她是世界上最愛她娃的那個人,苦大仇深,心里有訴不完的委屈。她說話時,唾沫星子從紅嘴唇冒出來,直濺到趙亮臉上。趙亮接觸過各行各業的人,閱人無數,他擦了把臉,用懷疑的眼光看著胖女人,問學校是什么態度?胖女人說,事情發生后,他們家提出了三點要求,一是報銷兒子住院期間的所有花費;二是讓校長和班主任賠情道歉;三是兒子若有后遺癥,由學校承擔責任。又說,這學校也是不像話,幾天了,班主任不露臉,校長不閃面,好像責任在我娃身上,送醫院就不聞不問了,他們這樣下去,我就要四處告狀,讓她臭名遠揚。
新聞事實基本是明確的。趙亮從鎮衛生院出來,走向百米開外的南關中學進行核實,刀郎唱起了歌,他掏出手機見是編輯張旗的,忙問:大編輯好!
張旗是頭版編輯,常嚷嚷記者寫不出爆炸性新聞,他頗顯神秘地說:聽你們主任說你手中有顆炸彈,快發回來呀,我等著給版心安排呢。
趙亮說:剛見過當事人,還沒去學校核實,急啥?
好新聞誰不急著看,名記,快些、快些!
你們是黃世仁逼債,過不了除夕呀,我比你們急,到現在還沒吃午飯呢。
名記,辛苦辛苦!下午四點了,理解理解!可有一條,目前版上還沒有硬扎新聞,就靠兄弟支持了,越快越好。
在新聞這一行,打個比方說,記者就是采購員,編輯如同廚師,沒有好新聞撐著,就好像沒食材廚師做不出好菜一樣,編輯也做不好版來。
趙亮頂了張旗一句:嚷嚷啥,離夜里十二點早著呢。
突發性新聞,夜里十二點截稿,這是報社的規定。趙亮堅信新聞是跑出來的,沒有扎實的采訪難出好稿子不說,否則還會出岔子,給報社招來麻煩。今年有兩位年輕記者疲于采訪,靠合理想象寫稿子惹下官司,整得領導四處周旋,焦頭爛額。報社有條硬規定,誰惹官司無條件走人,趙亮不會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
來到學校門前,趙亮給傳達室出示了記者證,稱要采訪馬校長。一位戴眼鏡的老師把記者證接過去,左看右看認真看,末了,賠著笑臉說:趙記者,我們學校最近沒有新聞,不需要采訪。趙亮說:新聞發生在你們學校了,我是按圖索驥來的,理解一下,開門吧。眼鏡老師說:不好意思,學生正在上課,您稍等。他打了一通電話,對趙亮說,不好意思,趙記者,不巧,校長去縣上開會了。趙亮聽聲音,值班的就是他上次來看他記者證的黃老師,他說:你是黃老師吧,我上次來采訪王寶拾錢的事,你不是帶我去見的馬校長嗎,請配合一下我的工作。眼鏡老師說:我姓黃不假,但我從沒接待過記者,也請你配合一下我的工作。
趙亮忽然想起,上次馬校長給他留有電話,他掏出采訪本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了,欣喜若狂,忙打了過去。手機通了,他忙自報家門,有人說,你打錯了。核實了手機號碼,再撥過去,對方關機。
無奈之下,趙亮給小王打了電話,兩人去一家面館,先解決了肚子問題。
正吃飯,張旗的電話又來了,他問采訪順利嗎?
趙亮氣呼呼地說:進不了學校門,人家把記者當賊防,你說順利嗎?就知道催、催,催命鬼!
小菜一碟,你是名記,會有辦法的。
太陽西斜了,鎮街上冷清下來,幾只流浪狗呼嘯穿過,在人稀攤多的農貿市場追逐、打鬧、爭搶食物。一陣風吹過,樹上的葉子碰撞、拍打,嘩啦啦響。
趙亮佇立街頭的楊樹下抽著煙,心煩意亂。半小時后,他扔掉煙頭,又嘗試撥打馬校長電話,這次竟撥通了。馬校長說:對不起,大記者,快進來吧。
趙亮走進學校辦公樓二層馬校長辦公室,只見一位留寸頭的男教師正在給校長說著什么,馬校長皺著眉頭聽著,看見趙亮進門,打手勢示意讓在沙發上落座。打斷寸頭的話,說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先去,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忙起身又是和趙亮握手,又是沏茶,又是遞煙,顯得格外熱情,說歡迎趙記者光臨學校指導工作。趙亮說明來意,馬校長臉色大變,苦笑了一下,說怕什么就來什么,我想著這樣的事會招來記者的,沒想到真來了。又嘆聲道:學生染上惡習到底該不該管?管到什么程度?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個教訓呀,受此事的影響,我看我這個校長恐怕也當不成了。
趙亮勉強笑笑,說沒那么嚴重吧。
馬校長說:你知道我為啥前邊沒接你電話,我在給縣教育局寫檢查,明天全縣一通報,老朽丟人可就丟大了。當校長二十多年,還沒上過通報,慶幸,慶幸!
馬校長講了吃煙事件的來龍去脈。七二班的云中飛和幾名同學偷偷在校園、教室、甚至在廁所抽煙,有同學反映給了班主任單麗,單麗就集體或單獨批評了這幾位學生,并讓學生寫了檢討。結果其他學生按照檢討上寫的,真的不再抽煙了,只有云中飛還偷著抽。單老師把云中飛叫到自己辦公室訓斥了一通,問以后再犯咋辦?云中飛說,若他再抽煙,就當眾把煙卷吃下去。單老師說,你可要記著自己說過的話,否則就要兌現承諾。為了讓云中飛牢記在心,單老師還和云中飛拉了勾。誰知云中飛不長記性,沒過幾天又在教室偷著抽上了,并揚言誰舉報他,他就收拾誰。單老師得知后非常生氣,上課前,就把云中飛叫到臺上,當眾從云中飛身上搜出了一盒香煙,讓云中飛兌現自己的承諾,其實也就是嚇唬一下,結果云中飛竟當眾把煙卷吃到了嘴里。起初,云中飛似乎感覺很自豪,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咬了半天,越咬越苦,犯惡心,就把煙絲吐了出來。上課期間,云中飛趴在桌子上稱他頭暈。單老師這下慌了,忙把云中飛送進了衛生院,并自己墊了兩千元醫療費。馬校長嘆息一聲,說單麗參加工作只有三年,是縣級教學能手,書教得好,就是性子太急,管理太嚴格了。你一個小老師,能改變大環境嗎?又說,相關情況都是學校通過各方調查獲知的,單麗已寫出了檢討。后來,學校安排政教處老師專門提著禮品去看望了云中飛,聽醫生說,云中飛沒什么大礙,可以復學了,可云中飛家人聲稱要繼續治療,拖著不出院,你說我們有什么辦法?隨后,馬校長從抽屜里取出單麗的檢討,云中飛的筆錄和事發當天同學的證言。
趙亮翻看相關材料,發現學校的調查確實很扎實。他講了在衛生院見過云中飛的狀況和他母親的要求,馬校長嘴唇哆嗦著說,云中飛住院用的就是單老師的錢,他媽怎么能胡說八道。我不會領著單老師去給他們賠禮道歉的,我們錯在哪兒?煙卷吞進嘴沒進腸胃,能有什么后遺癥?趙記者,實話告訴你,現在的學生,你批評輕,他不聽,批評重,家長又不愿意,誰能理解為師者的苦心?我從教三十多年,現在越來越感到迷茫,不知道學生該怎么管理了。
馬校長氣定神閑,感情真摯,話語懇切,聽得出是發自內心的表白,趙亮明白如今師生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作為家長,自己也感同身受,但作為記者,他只能就事論事,對自己采訪的新聞負責。
趙亮提出采訪單麗。
馬校長一臉真誠地說:她休假了。事情發生后,單麗在教師會上也做了檢討,稱都是自己的錯,給文明校園抹了黑,眼淚汪汪的。她的思想壓力很大,我不能導致她精神崩潰,就批了假,讓她在家躲躲風聲,也借此放松一下。
憑經驗,趙亮知道對有些事必須采取多方求證,迂回戰術進行采訪,才能弄清事實真相。他提出電話采訪。
校長說,單麗手機一直關著,我今天打了三次,打不通。趙記者,你寫稿子就按我說的寫吧,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看得出,馬校長是個敢于擔當的人,趙亮心生敬佩。沒什么可問的了,他向馬校長告辭,馬校長說,在學校吃個便飯吧。趙亮這才注意到已是晚飯時分了,他婉拒了馬校長的好意。
從事件本身來說,這只是師生之間的一個糾紛,那么云家人為什么要糾纏不休呢?出了校門,趙亮殺了個回馬槍,又向鎮衛生院走去,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往往真相就在深入采訪中。他要再見一次云中飛的母親,核實云中飛的住院費到底是誰掏的。
走進南關鎮衛生院,趙亮從住院部的屋檐下通過,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耳中,透過窗戶玻璃,他看見,一位老嫗正在和云中飛的母親說話。老嫗說,聽我一句勸,再別跟學校憋氣了,讓娃快出院上學吧。云中飛的母親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撇了撇嘴唇說:我就要她認得狼是麻的,纏不死她才怪哩。老嫗說:是你娃有錯在先,人家老師把你娃住院的錢都出了,把娃看望了,你咋不給記者說?云中飛從床上跳下來附和道:奶奶說得對,我明天就上學去,要不單老師就生氣了。云中飛的母親在兒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不是說老師常罰你站嗎,咋又胳膊肘朝外拐,叫你裝病你都不會裝,向你老師了?這次咋說也不行,姓單的老師不給我娃臉面,我就要她名聲掃地。
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趙亮覺得沒必要再采訪了,走出衛生院,去了東陽縣城。途中,張旗又催稿子,趙亮連聲說,知道知道,張大編,我這不剛采訪完往縣城趕,讓我吃碗面條給你寫吧。
和張旗通過話,刀郎又唱起來,趙亮看是同學南生豪的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摁了接聽鍵。
和趙亮一樣,南生豪大學畢業后也留在了省城一家企業,可不同的是,趙亮是不得已下崗的,南生豪卻是主動辭職的。南生豪抓住時機,先是在南方闖了十多年,憑著推銷鋁合金材料淘得了第一桶金,后殺了個回馬槍,在家鄉周城投資開了最豪華的大酒店。三年前,林子倡議搞了一次同學聚會,不是文學社成員的南生豪是以成功人士加企業家的形象出現在同學們面前的,那天,他侃侃而談,探討的都是怎么賺錢的事。趙亮覺得南生豪江湖味兒重,身上充滿銅臭味兒,卻有些不喜歡他了。
南生豪問:名記,忙什么呀?
同行稱趙亮名記他感到親切,可這兩個字從南生豪嘴里出來,他覺得有種酸溜溜的味道。他沒好氣地說:當記者能干啥,采訪唄!
南生豪哈哈笑:你別說,記者雖然辛苦但有成就感,名利雙收,比我整天圍著桌子喝酒有意思多了。我原來是不讀報紙的,現在每天都要買份《大秦晨報》看你的文章,離不開它了。你的文筆好,把瑣碎的事也能寫得有味道。聽說你到東陽采訪,離周城不到百里,也不來我這兒喝杯茶?
趙亮打斷了對方的話,說南總,有啥話就直說吧,甭繞彎子了,我知道你是無事不打電話的。快講,要不手機就沒電了。
那是那是,咱們是什么關系?我就打開窗戶說亮話,你采訪的云中飛是我的遠房外甥,關照一下。
怎么關照?
讓學校接受云家提出的條件是最好的結果。
車外漆黑一片,只有過往車輛發出微弱的亮光,一股風吹來,趙亮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提醒南生豪,你記著,我只是記者,既不是調解員,也不是法官。
可你的筆頭子朝哪方拐,哪方就能受益呀!稿子見報,請你來我酒店大喝一場。
趙亮討厭這樣的說情方式,好像他手中的筆也做起了買賣,他說聲對不起,沒電了,掛斷電話。
車子駛進東陽縣城,已是晚八時多了,兩人在一家小餐館湊合吃過飯,就去了東陽酒店。趙亮讓司機去外面轉轉,讓他趕緊把稿子寫了發回去。他拿出筆記本電腦,雙手敲打著鍵盤,屏上出現“中學生當眾吃煙誰之過”的標題,又加了“師生雙方各有說法”的副題,很快一篇千把字的稿子就寫成了。隨后又給吳老板打電話,對其進行補充采訪。吳老板說,我想你是搪塞我呢,辛苦,趙記者。采訪完吳老板,他邊寫邊改,十一時整,將兩篇稿子同時發回報社,這才松了口氣,身子像散架似的。他心說,明天一次發兩條新聞,辛苦一天也值了。
次日一早,趙亮打開電腦,像往常一樣瀏覽《大秦晨報》電子版,卻發現中學生吃煙的稿子沒見報,見報的是羊吃草踩落石頭的稿子,沮喪極了。他撥打編輯部主任的電話,想問問是誰槍斃了稿子還是另有隱情,忽然感到不妥,又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