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
家里有一只白羽大公雞,體型健碩,雞冠通紅,雙腳金黃,雙翅一展,輕輕松松就能飛落墻頭。每天早上,窗欞上還透著鴨蛋青,它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雞窩,曲頸仰首,一嗓子鳴叫,緊跟著,全村的公雞都開始鳴叫,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此起彼伏,間雜著幾聲狗吠。
冬日,寒氣把我堵在被窩里,久久不愿意起床。霜花結滿了整面窗玻璃,哈一口氣在上面,漂亮的花朵漸漸隱退;伸出一根手指摁住一朵,等縮回手來,被摁處就明亮通透了,可以望見窗跟下那株石榴樹的枝杈,上面還掛著最后一只咧嘴的石榴。嘟嘟嘟的梆子聲傳來,清脆悠然,不疾不緩,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那是村里賣豆腐的葛老爺子在兜售他半夜就開始勞作的成果,總共兩扇豆腐,分放在獨輪車兩側的車板上,待天光大亮,幾個村莊走下來,每每就所剩無幾。
仲春,睜開眼的同時,香氣就飄進了鼻子里,先是榆錢的清香,然后是槐花的甜香,這香氣會讓我起得特別快,穿上衣服就往村外跑,摘幾把榆錢或掐幾串槐花,跑回家來交給祖母,早飯就有榆錢玉米粥或槐花發糕,吃得我肚圓——祖母可能正在對著初升的陽光看一只蛋,所有的蛋都被那只蘆花老母雞孵出來了,唯獨這一只遲遲沒有動靜。
初夏,村子里靜得出奇,大人們早早地就去田里勞作,早飯就焐在灶上,院子里的山羊在輕聲叫喚,提醒我該去拔一些新鮮的青草,幾只母雞在墻根兒的扁豆架下覓食,嘴里發出咕咕咕的聲音,好像在嘲笑我的懶惰;大白公雞正一蹦一跳地追著一只黃蘆花母雞跑;墻頭上,一串串紫嘟嘟的扁豆花開得正艷。
晚秋,房檐下、墻頭上、院子里,到處都是豐收的喜悅,黃的是玉米,白的是棉花,紅的是辣椒和南瓜,睜開眼,看見大家都在忙碌,都在笑。
這些都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魯西北農村留給我的童年記憶。
1980 年,我們舉家搬遷進縣城,住在縣政府家屬院的公房里,祖母和母親還是喜歡養雞,不能再壘雞窩,就讓父親找人做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雞籠,木框架,四周罩了鐵絲網,雞都被圈養在里面,不四處溜達影響市容,也不到處排便有礙衛生,還天天供應新鮮雞蛋——那個時期,牛奶還不是尋常副食,雞蛋是最經濟實惠的營養品,所以全家人都很善待那些雞,所有的雞也好像都很滿足,生蛋的生蛋,打鳴的打鳴。只有逢年過節,捉幾只老弱病殘的宰殺掉,成為少有的果腹珍饈。到來年春天,祖母在街口攔住販賣雞雛的小販,再買回幾只,十年之間,循環反復。
1990 年高考前夕,我不堪學習壓力,患上了神經衰弱,睡覺時聽不得半點兒聲響,每逢我午休,母親和祖母都輪流坐在雞籠跟前,拿著一根棍子,緊張地盯著籠子里的雞,一旦察覺哪一只要鳴叫,就用棍子敲擊籠體,不讓它們發出咕咕聲;為了不讓公雞打鳴,干脆一殺了之。等到高考結束,我的神經衰弱也不治而愈,家人有時會說起和雞“斗爭”的事,都很開懷。
大概是宰殺家中最后那只大公雞的動靜刺激到了檐下的燕子,從1991 年開始,連續數年在正房屋檐下壘窩棲息的燕子不再飛來——是的,那時候沒有那么多高樓大廈,燕子還可以輕輕松松飛進縣城里來做窩——這讓祖母心懷耿耿,隨后數年中,每到春天,她都要仰頭期盼燕子飛來壘窩,失望之余,讓她很是想念老家的祖宅,以致整個春天都會郁郁寡歡。
再往后,家中養的雞就逐年減少起來,等到了1995年,父親退休,單位分給他一套帶院子的房子,空間足夠大,那架雞籠卻空閑了,不久賣給了收破爛的,父親在放置雞籠的地方開出了一畦菜地,母親在菜地周圍載上了月季花雞冠花和太陽花,院中央還起了一架葡萄,只是誰也不再提養雞的事,在公雞打鳴中醒來的日子再也沒有了。
2000 年左右的一個秋日,在北京西三旗的一個馬路邊,看到一個老翁蹲坐在街角,面前是一個大簸蘿——十多年中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竹子編織而成的敞口器物,停了車,返回來,走到老翁面前,里面果然是一群雞雛,小嘴小腿小腦袋,毛茸茸的,可愛至極。老翁見我屈身,急忙搭訕:
“買兩只給孩子吧,很好玩的。”
買小雞給孩子玩?我不想,急忙抽身離開。
2014 年,出差云南西雙版納半個多月,有一天空閑,被當地一個哈尼族朋友拽去參觀他老家的寨子,沿著山路七拐八拐,穿山越嶺近兩個小時,終于到達目的地——一個只有三戶人家的山寨,位于半山腰,四周全是山林,翻過寨子背后的山頭就是老撾,朋友的嬸嬸就是老撾人,不太會中文,低眉頷首只是微笑,只是急忙收拾著飯菜。席間最豐盛的菜肴就是一只清燉土雞,不油不膩,肉嫩但勁道,味道真是無以言表的美。朋友說這雞有別于北方的雞,是當地特有的斗雞,體型瘦小勻稱,爭勇好斗,且都是散養。席間有酒,是自釀米酒,不知深淺連干兩杯,很快微醺,爬上閣樓倒頭睡去,半夜酒醒,隱隱約約聽得遠近有犬吠和獸叫,探頭窗外,入眼是寂靜的黑,有山風吹過松林,窸窸窣窣;倒回枕上,準備繼續睡,驀然聽到了雞啼,起初還是有意無意似有似無,漸漸地就冠冕堂皇地洪亮起來,一聲接一聲,一副不把大山叫醒不罷休的態勢。
我睡意全無,披衣坐起,豎起耳朵來,想好好聽一聽這久違的雞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