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我給爸媽的老房子搞裝修,看到那張褪了漆的老床,頓覺非常礙事,索性找人抬到樓下,讓院里的柳大爺搬走了。
柳大爺是揀廢品的,地上看見一張紙,他也要彎腰拾起來;垃圾桶里發現一個紙盒或是玻璃瓶子,猶如尋到了寶貝。
幾天后爸媽回家,一進門就發現老床不見了。我爸捶胸頓足,高聲罵道:肯定是那個敗家的,把我的老床送人了!我媽也帶著哭腔給我打來電話:“趕緊找回來!那可是我和你爸結婚時用的老床,都52年了。”
我一陣惶恐。
記得我媽進城那年,小貨車上拉著滿滿的家當,裝稻谷的柜子、一卷尼龍袋、幾把柴刀鐮刀。我媽認為,這些東西在城里也派得上用場。小貨車上最大最顯眼的物件就是那張老床了。
爸媽不停在電話那頭不依不饒,于是我趕緊回去。一進門,我爸劈頭就問:“床呢?找不回來你也別回來!”
我趕忙找到柳大爺,他正準備給老床上漆,說這樣的老床而今難找了,準備留著自己用。我好說歹說,最后掏了100 元錢,才把老床“贖”了回來。臨走我還給他鞠了躬,柳大爺頓時滿臉驚訝。
看見老床失而復得,我爸我媽齊齊圍上前去,不住撫摸著,還簌簌落下了眼淚,我心里有種東西也漸漸蘇醒了過來。
我想起一張照片,焦波攝影集《俺爹俺娘》中的。那是一張爹娘睡了60 多年的老床,漆已經落盡,古董一樣。他爹在一個冬天去世后,他娘一個人坐在老床的床頭發呆。于是,他便拍了下來。當時,看見這張照片,我有點想落淚。
我曾去鄉間看望一個友人的長輩,那天是她正好93歲的生日。老太太安靜地坐在屋里一張老床上,光線從房頂落下,光中有數不清的灰塵在簌簌浮動。光線照在老太太的臉上,她的眉骨舒展著,鼻梁挺拔著,長耳下垂,一臉福相。那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也仿佛被明亮的陽光抹平。
老人坐的那張老床,據說有120 多年歷史。這床寬大,正面有榻,左右兩邊配備精致典雅的小柜和梳妝臺,浮雕花樣的雕工精湛,還有麒麟和飛龍盤旋其間。深褐色的油漆大多已經脫落,可斑駁中仍能看出鍍有金色,發出零星的、明晃晃的光澤,但木質尚好。
朋友告訴我,這老床是先人留下來的,用了幾輩人。70 多年前,老床再次上了紅亮亮的漆,坐著轎子的新嫁娘,便是眼前這位老太太了。老人家在這里哺育了八個兒女,一張全家福上,簇擁在老太太身邊的子孫有近200 人之多。記得當時,我撫摸著那張老床,仿佛撫摸著一寸寸堅實的光陰。這張老床,見證了一對新人從相愛相親到緩緩老去,見證了夫妻的相濡以沫和生離死別……
思緒漸平,我理解了父母對我扔掉老木床的憤怒和不舍。對于從歲月深處跋涉而來的老人們而言,伴隨大半生的老床,如同承載他們生命河流的河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