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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山

2022-02-24 12:55:08↓王
湖南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汽車

↓王 族

藏北軍分區的正式命令下來了,汽車營上山的一百個人,在一個月后出發。接到命令的那一刻,一場雪落了下來。這場雪下得有些奇怪,好像汽車營的大門口有一個吹風機,把外面的雪吹進來,在門口積了一層。雪不是從天上落下來嗎,為什么卻從大門往里面涌?一位戰士咻咻地說:“汽車營的路被堵死了……”大家用責怨的目光瞪他,他嚇得不敢再出聲。

上山命令引起的波動,很快就沖淡了那場雪,以至于第二天雪霽,大家也沒有多大的反應。

但是汽車營教導員丁山東卻心中一緊,要從汽車營抽一百個人上山,這個事不好辦。前幾天,藏北軍分區政治部一紙命令,將營長調往另一個部隊,汽車營便剩下丁山東一個營級干部。此時的汽車營,因為已忙完一年的運輸任務,有一大半人都回老家探親了,剩下的人也就是修理連和各連的炊事班,勉勉強強也就一百人,如果全都上山,汽車營就空了。這只是丁山東一瞬間的自問,很快他便感嘆一聲,沒有這么多人也得想辦法,上山的任務不可改變,不想辦法推給誰?

這幾天還傳來一個消息,上級部門在籌備評“昆侖衛士”,評選對象是駐守昆侖山的高原軍人,常年奔波于昆侖山的汽車營,也在評選范圍。聽到這個消息后,丁山東心里涌起復雜滋味,汽車營在前不久發生意外出過人命,算是事故部隊,還能被列入評選“昆侖衛士”范圍嗎?

全營人都像丁山東一樣,為這件事焦慮。

很快,丁山東在這件事上,便產生了與別人不同的看法,別人認為汽車營出了事就會被全盤否定,他卻認為應該分別對待,那些表現突出的汽車兵,應該以個人名義去評選。這樣想著,丁山東的目光落在了上山命令上,命令是一頁紅頭文件,他一陣恍惚,居然看成是評選“昆侖衛士”通知,那上面的汽車營幾個字,已作為集體被評上了“昆侖衛士”。他拿起那頁紙,很快又清醒過來,紙上的上山命令猶如一盆水,潑滅了他的興奮。“昆侖衛士”還沒有評,擺在他面前急需解決的是湊夠一百人上山。

看來,剩下的人都得上山。

上山的命令,讓丁山東覺得今年會被拉長,汽車營將忘記季節,把一個任務從今年冬天延續到明年。他從窗戶向外看去,雪已經停了,幾位戰士用鐵鍬把大門口的雪鏟了出去,出出進進營部的人,就方便了很多。前幾天,一連的大門口堆了垃圾,丁山東把一連的連長訓了一頓,一連當天大掃除,環境面貌煥然一新。快入冬了,可不能一副松松垮垮的樣子。不過,今年要在山上過冬,目前還不知道在哪個邊防連,海拔是高還是低,風是大還是小。不管怎樣,都要把衛生搞好,不能因為環境不好就有所遷就。丁山東甚至想,在山上過一個冬天,到了明年春暖花開時,也許就要公布“昆侖衛士”,那時候汽車營一來迎來下山的日子,二來捧回“昆侖衛士”獎杯和證書,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高興歸高興,幻想歸幻想,但現實仍然擺在丁山東面前。丁山東的身體不好,心想要上山過冬,便決定去醫院看一下,如果哪個地方不好就提前診治,以防在山上出現不測。不料一檢查大吃一驚,心臟不好,不宜到缺氧的高海拔地區去。他捏著檢驗單的手不停地抖,似乎捏的是一塊炭火。怎么辦,自己不帶隊上山,誰去?手抖了幾下,他把手握成拳頭,檢驗單就變成了紙團。他把手一甩,紙團落進旁邊的垃圾桶。但他不敢馬虎,又從垃圾桶中把檢驗單撿出,辦了住院手續。

住院后,丁山東躺不住,總覺得有兩只手在拉扯他。一只手從上山的事中伸來,要讓他盡快去湊人。另一只手則被他的病情推動,要把他留下。他一急,對醫生說:“能不能把藥一次給我,我帶回去吃。”

醫生問丁山東:“你把藥帶到什么地方去吃?”

丁山東說:“我要上昆侖山,帶上山去吃。”

醫生搖頭。

丁山東急了,“不就是藥嘛,在哪吃不是吃?”

醫生先搖頭,后又說:“不只是吃藥的事情。”

丁山東更急了,“那還有什么?”

醫生說:“你不僅需要吃藥,還要輸液體。”

輸液只能在醫院,丁山東的希望落空了。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好,三十多歲的人,跑“五公里越野”常常是第一名。這些年,他除了上山,每天都跑一個“五公里越野”,再累都不氣喘。但有一次卻頭一暈,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醒來已經躺在了醫院里。即使是那樣,心臟并沒有問題,之后也沒有在意。沒想到到了現在,心臟問題已很嚴重。心臟病是慢性病,從此他會成為醫院的常客。

醫院里很有規律,醫生巡完診,護士讓患者吃完藥,然后輸上液,病房里就安靜下來。因為患者少,丁山東一人住一個病房,護士關門離去時的一聲響,讓他覺得一切都在瞬間被隔斷。心臟病像威風凜凜的巨獸,讓他不得不屈服于嚴峻的現實,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對什么都不在乎。這時候,他又覺得那兩只手在拉扯他,到了最后便剩下那只拽他上山的手,死死拽住他不放。

是上山,還是留在山下?

上山,可為評“昆侖衛士”創造條件。汽車營發生了出人命的事,不干出像模像樣的事情,恐怕在汽車營的上級供給分部,乃至整個藏北軍分區都會墊底。丁山東這時候接管汽車營,等于接了一個燙手山芋。雖然有“昆侖衛士”的誘惑,更有昆侖軍人的優厚條件,讓汽車營隨時都可以振作起來,但畢竟猶如是在懸崖邊跳舞,跳好了會讓人嘆羨,跳不好會一頭墜落下去。他覺得有很多人在看他,有很多聲音傳到了他耳朵里。他想看出個究竟,才發現自己走神了,病房里除了他沒有別人,更沒有別的聲音。哦,那兩只手打架打得太厲害,讓他不由得胡思亂想,以至于出現了幻覺。他打開窗戶想透透氣,一股冷風灌進來,讓他一陣寒戰,他避開風頭讓風往屋子里吹,以便改變房子里的沉悶。在昆侖山上,哪怕天再冷風再硬,大家每天都要開一會兒窗,目的是讓風促使空氣流通,讓氧氣充足一些。昆侖山讓軍人養成了獨特的生活習慣,走到哪里都改變不了,就像他現在雖然在山下,卻依然保持著這個習慣。

過了一會兒,屋子里有了寒意。丁山東這才意識到通一會兒風就可以了,沒有必要長時間開窗。他準備關上窗戶,卻發現窗口閃出一團影子,像是有什么要撲進來。丁山東定睛一看,是窗戶前面的樹在擺動,畫出了模糊的影子。

起風了。

昆侖山上也刮風,但山上的風一年四季都在刮,戰士們長期被風刮著,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而山下的風,開春時刮上幾天,然后就進入夏天。下雪前刮幾天,風停了就是雪的世界。

丁山東把窗戶關好,風的聲音,樹擺動出的影子,都被關在了外面。

風是雪的前兆,刮這么大的風,看來一場雪就要落下來了。丁山東想,這是入冬的第二場雪,可能會下得很大,弄不好會阻礙汽車營上山。他必須盡快出院,盡快把上山的準備工作做完,以便在下大雪前上山。

外面的風小了。

這個季節的風刮起來斷斷續續,有時候會停幾天,人們以為風停了,卻冷不丁又會刮起來。風刮一天停一天,前一天晃出亮色,第二天又甩出暗色。到了最后,天空像是被撐破的大口袋,漏下白晃晃的雪花。

丁山東坐不住了,找到醫生提出出院。醫生在昨天剛勸過丁山東,沒想到過了一夜,丁山東又提出要求,看來這個教導員是鐵了心要出院,但是醫院有規定,他不能答應丁山東的請求。

丁山東急了,“你的這個不答應,我也不答應。”

醫生愣了一下,才明白了丁山東的意思,難纏的患者他見多了,所以他一笑說:“這件事,你做不了主。”

醫生把情況反映到供給分部,供給分部主任很快就來了病房。丁山東向主任求情,希望主任給他說說好話,讓他早一點出院。末了又補上一句,“快下雪了,汽車營必須在下雪前上山,不然大雪下起來,上山就困難了,弄不好得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動身。”

丁山東以為他的理由很充足,不料主任馬上壓過來一句話,“必須?什么必須?我問你,你是什么職務?”

丁山東知道主任的話后面有話等著他,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報告首長,本人丁山東,是汽車營的教導員。”

主任面露怒色,“教導員?你還知道自己是教導員!我看你連新兵都不如。”最后這句話,像沉重的拳頭砸了過來,丁山東只覺得一陣眩暈。他憋得臉通紅,咬了咬牙蹦出一句話,“主任,快下雪了,汽車營必須在下雪前上山。”

主任臉上的怒色厚成一層,“必須?你為什么總是以你為主,不斷地強調必須?我告訴你,你是站在領導面前說話,卻一口一個必須,好像是你在命令領導。”

丁山東再也說不出話。

主任壓了壓怒火,說:“既然你知道自己是教導員,而且喜歡一口一個必須,那我現在就告訴你,你進了醫院的門,就必須聽醫生的。還有,哪怕穿一天軍裝,也必須聽領導的。”

丁山東說出的“必須”,這次被主任推回來,壓在了他身上。

主任接著說:“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要做好一件事,必須配合醫生好好治病。”主任急了,一連說了兩個“必須”。

丁山東又說不出話了。

主任的話就是命令,丁山東找不出推托的理由。

主任擔心丁山東不放心上山的事,又對丁山東說:“你要這樣想,上山的事是很重要,但是你的身體要跟得上,身體跟不上豈不是胡鬧嗎?再說了,你也要為自己負責,為你家里人負責。如果你上山后出了事,對得起你的老婆孩子嗎?”

丁山東說:“我已經給家里人做通了工作,心臟病就是慢性病,平時多注意就是了,家里人在這個事情上不會有意見。再說快下雪了,汽車營在下雪前上山,才能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他這次很清醒,沒有說“汽車營必須在下雪前上山”。

主任看丁山東的態度好多了,也就有了勸說的耐心。他說:“下不下雪,是老天爺的事,誰也說不準。但上山的事,我們可以掌握,如果到了上山的時候,醫生認為你的身體還是不行,我們可以協調另外一位教導員帶隊上山。”

領導把話說死了,丁山東再也找不出爭取的理由,便沉默了。

沉默就是服從命令。

主任走了,丁山東坐在病床上,感覺心里的那兩只手又在打架。上山還是不上山,他又處在兩難之中。照主任的意思,他沒有任何改變的機會,只能服從命令。

天色暗了下來。

這一天,丁山東在艱難之中掙扎,一會兒有希望,一會兒又跌入失望的深淵,他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亦體會到了人處在抉擇之中的艱難。

外面很安靜,沒有風,也不見搖擺的樹影。這兩天的風,像是為了給丁山東傳遞一個信息——近期要刮風,刮過風后就會下雪。丁山東之所以著急出院,就是從這兩天的風推算出接下來的天氣變化,才去找醫生要求出院,不料卻引來了供給分部主任,讓他的想法化為泡影。

丁山東走到窗前,看見遠處的天際已裏上黛色,過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黑夜里更容易起風,如果今天晚上刮風就好了。至此,丁山東才發現自己還沒有死心,盼望著大風趕緊刮,把天刮得陰下來,然后就會下一場大雪。只要大雪下起來,上山的任務就變得緊迫,他就有了上山的理由。

但是,外面很安靜,絲毫沒有要刮風的跡象。

病房里更安靜,丁山東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一緊一慢,像是要急于說些什么。他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仍不能平靜,便舉起杯子一口喝干,默默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沒有辦法,只能聽從醫生的話。這樣想著,丁山東躺下,希望能夠盡快入睡。他在現實中屢屢失敗,所以希望在睡夢中放松。夢是自由的,也許他在夢中能夠上山,體驗一番帶隊執行任務的感覺。

卻睡不著。

一點困意也沒有。

病房里靜得出奇,丁山東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像是有什么在身體里憋了很久,在用力往外擠。如果他受不了吼一聲,憋在身體里的東西就會涌出來。他再也躺不住,便起身坐在椅子上,讓自己安靜下來。

丁山東的呼吸變得輕緩從容,病房里又安靜下來。其實丁山東不喜歡這種安靜,他總覺得這種安靜會讓他下墜,掉入再也爬不出的深淵。但是如果他在病房里都待不下去,就再也沒有地方可待。

時間久了,丁山東覺得房間里的寂靜在慢慢擴大,要變成一個巨大的殼,然后把他裝進去。但這時候卻傳來一個聲音,無比清晰地灌入他耳朵里。寂靜之中的任何聲響,都會像銳利的尖刺,一下子刺痛人的神經。尤其是一個人已無法忍受寂靜時,傳來的聲音一定會吸引他,讓他為之分神。那個聲音是從隔壁病房里傳來的,“我明天就上山了,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病,讓我又能回到昆侖山。”

接著傳來另一個聲音,“上山后多注意身體,明年下來體檢。”丁山東聽出來了,是給他治病的那位醫生的聲音。

丁山東聽到前面的“又能回到昆侖山”那句話時,就心里一動,是什么人在這個季節也要上山,與我們的任務有關嗎?

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腳步聲,丁山東知道那位醫生走了。他動心了,決定去隔壁病房看看,一來把事情弄清楚,二來也好打發時間。敲開隔壁病房,丁山東看見一位穿著洗得發白但沒有肩章和領花的軍裝的老人。不用問,他是一位老兵,雖然離開部隊多年,仍然喜歡穿軍裝,身上有軍人氣質。丁山東覺得老人眼熟,仔細一看便認出來了,是人稱“昆侖不老松”的吳一德。

吳一德像是認識丁山東,又像是不認識。他對丁山東笑了笑,示意丁山東坐。

丁山東便坐下,問吳一德:“您老人家身體好嗎?”

吳一德又笑了笑,“老了,身體不行了,總是犯病,一趟一趟地下山進醫院。剛才醫生對我說,以后我每年必須下山一次,體檢一下。”

丁山東想起來了,眼前的這位老人從十幾歲開始,在昆侖山的一個兵站一直待到現在,已經快八十歲了,把一輩子都交給了昆侖山。說起來,吳一德與昆侖山上有名的三十里營房有關,一生悲歡都與那個地方有關。三十里營房自古皆為兵站,亦是一個軍事重地。解放前,有一支國民黨軍隊駐守,與當地百姓時有摩擦。一日,一對青年男女成婚,軍隊長官用槍逼迫,欲由他在新婚之夜“檢查”新娘是否處女身。新娘不從,一聲槍響后新娘的弟弟斃命。是夜,人們憤怒放火,讓那軍隊葬于火海。隨后,舉村遷徙去雪山后面避仇。不久,又一支國民黨軍隊到達,卻屯墾種田、牧牛羊,不損壞村民宅屋,并時常傳出話:先前的軍隊有錯,他們與先前軍隊不同,將嚴守紀律,與百姓保持和睦,希望村民返回。其時已入冬,山中唯一的聲音是北風呼嘯,無聲的是落雪,村民忍受不了,加之相信了那軍隊,遂一一返回。于是和平相處,友好相待。后來在一天夜里,那軍隊卻突然屠村,男女老少皆被殺戮,后又被扔進火堆燒成焦物。那軍隊后來被遺忘,靠種地自給自足,多年無人問津。再后來人民解放軍上了昆侖山,他們因不知外界變化,以為解放軍是他們軍隊派出的換防分隊,遂對著解放軍感嘆:什么時候換了軍裝?也不通知我們一聲。他們同時還問,貪污了他們軍餉的連長,上級處理了沒有?那些國民黨軍人都是被抓壯丁當了兵的,他們被解放后或遣散回家,或加入人民解放軍。有一人卻不回去,留在三十里營房兵站,為過往軍人燒火做飯數十載。

那人就是丁山東眼前的吳一德。

丁山東與吳一德閑聊,說到吳一德的經歷,吳一德不說話,只是低頭聽著,好像丁山東說的不是他,而是一個他不認識,與他不相干的人。其實,他的事在昆侖山人人皆知,吳一徳看一眼丁山東,又低下頭去。

丁山東又與吳一德聊到了進藏先遣連,吳一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進藏先遣連是解放初期從新疆出發的一支由一百多人組成的連隊,經過無比艱難的跋涉,到達藏北高原并解放了阿里。但因為環境艱苦,尤其是肺水腫和雪盲等高原病得不到醫治,在短短時間里就死亡過半,而活下來的人仍然缺少糧食,不得不艱難打獵度日。新疆軍區得知他們的情況后,先后派出三批援助部隊運送給養,前兩批均以失敗告終,第三批歷盡千辛萬苦才終于把給養送到了阿里。進藏先遣連在邊防建設上功不可沒,他們不但解放了阿里,而且建成了全國海拔最高的邊防線和軍營,為年輕的共和國鞏固了邊關長城。吳一德為丁山東對進藏先遣連知之如此詳細而吃驚,他問丁山東:“你怎么對先遣連的事知道得這么多?”

丁山東說:“我爺爺也是先遣連中的一員,我小時候聽他講過很多先遣連的事。”

吳一德問:“你爺爺叫什么名字?”

丁山東說:“丁大程。”

吳一德吃了一驚,“你是丁大程的孫子?丁老哥他還好嗎?”

丁山東聽到吳一德把他爺爺叫老哥,便知道吳一德與爺爺認識。他便問吳一德:“吳班長,您認識我爺爺?”

吳一德興奮起來,“不光是認識,而且是兄弟。當時我們那一批國民黨兵被解放后,我愿意加入到人民解放軍中,并請求留在昆侖山。你爺爺是當時的排長,是他給我辦的手續。他們先遣連在三十里營房停留了幾天,因為要去解放阿里就匆匆走了。你爺爺走的時候,與我約好下山時在三十里營房見面,但他一去再也沒有回來,我們也就一直沒有見上面。”

丁山東說:“我爺爺下山時,是從阿里到拉薩,然后從青藏線那邊去了青海,所以你們沒有見上面。”

吳一德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一個數十年的等待,在這一刻終于有了結果,他先是釋然,既而又陷入難適的惶惑。

丁山東覺得不能再叫吳班長了,便改口說:“吳大爺,我爺爺爽約了,我替他給您道歉。”

吳一德一笑說:“沒事,謝謝你告訴我這個結果,我這么大年齡了,知道了結果也就沒有遺憾了。”

丁山東問吳一德:“吳大爺,您這么大年齡了,不上昆侖山不行嗎?”

吳一德說:“在昆侖山一輩子了,待在別的地方不習慣,所以明天出院,然后就上山。”

丁山東又問:“吳大爺,您一輩子都沒有想過成家嗎?”

吳一德說:“能不想嗎?但是我在昆侖山待了一輩子,連個見女人的機會都沒有,跟誰認識,跟誰結婚去?”

丁山東不好再問什么。

外面好像刮風了,黑暗中傳出細微的聲響,很快又安靜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吳一德對丁山東說:“這次是我最后一次上昆侖山,上去后就不下來了,以后死了就埋在山上。”

丁山東不知該說什么,在昆侖山上待久了的人,活著時屬于昆侖山,死了也要成為昆侖山的一部分。對于吳一德來說,更是這樣。

丁山東與吳一德告辭,出門后,他覺得吳一德在看著他,那是一雙看了幾十年昆侖山的眼睛,從明天起又將回到山上,又將凝視昆侖山。

第二天,吳一德出院走了。

丁山東在焦慮中度過了一天。

丁山東以為很了解吳一德,不料醫生來看他時告訴他一件事,他才知道吳一德的經歷像昆侖山雪峰一樣又遠又高。醫生說,有一年,兵站領導把一位懷孕的軍人家屬帶到吳一德面前,讓他送那女人下山。當時的交通工具只有駱駝,兵站領導交給吳一德兩峰駱駝,讓那女人乘坐其中一峰,另一峰馱她的衣物和路上所需的食品。吳一德牽著一峰駱駝在前,那女人騎著另一峰在后,就那樣上路了,白天,吳一德不說話,只有駝鈴在響;晚上,駱駝也走累了,便臥下休息。那女人怕冷,便背靠駱駝坐著,一則避風,二則借駱駝體溫讓自己暖和一些。吳一德還是不說話,挨過一夜,天亮了又上路。就那樣從昆侖山下山,走了十多天,直到把那女人送到葉城,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了十幾年,一位婦女帶著一位小姑娘來兵站,向吳一德謝恩,但吳一德認不出那女人是誰。那婦女說,吳大哥,你難道想不起來了嗎?我當時懷著孕,如果不是你牽著兩峰駱駝送我下山,不知道我在昆侖山能不能活下去,更不知道會把女兒生在哪里。吳一德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件事,但因為他在當時沒有看一眼那女人,所以他一臉茫然,好像那件事只是女人的講述,他并未親身經歷。那位婦女的丈夫后來在昆侖山上不幸命歿,這位婦女說,我要跟昆侖山斗一斗,一個丈夫在昆侖山上歿了,我要讓昆侖山還我一個丈夫,吳大哥救過我們母女的命,他還在昆侖山上,我要讓他當我的丈夫。吳一德一聽她的話就跑了,之后再也沒有和那婦女見面。再后來那婦女老了,讓她的女兒在昆侖山上當了兵,并把一只繡得十分精美的駝鈴送給了吳一德。吳一德經常把那只駝鈴拿出來撫摸一番,神情頗為復雜。別人問他為什么連送上門的女人都不要,他不說話,避開眾人的目光躲進屋子里。

丁山東心中的那兩只手又開始打架了,一只要把他拽回昆侖山,另一只要拽他留在山下。要把他拽回昆侖山的那只手,只會給他帶來高寒、缺氧和痛苦。而要拽他留在山下的那只手,會讓他享受充足的氧氣,不會再經受高山反應折磨。他猶豫了,離開昆侖山,能去干什么?他找不出答案。

丁山東又在焦慮中度過了幾天。

醫生告訴丁山東:“吳一德有一件事,除了我無人知道。他當年被國民黨強行拉壯丁入伍,走時家中有妻子,但昆侖山氣候惡寒,凍壞了他的生殖器,他在后來雖然被解放,并領到路費可以回老家,但他覺得無顏回去見妻子,便在昆侖山躲了一輩子。這就是他一直不下山、不成家的原因。”

丁山東唏噓不已。

醫生說:“昆侖山太高太大,任何一個人到了昆侖山,就與昆侖山分不開了,昆侖山會影響他一輩子。”

丁山東心里的那兩只手,一只被另一只壓了下去。是讓他去昆侖山的那只手,把那只要拽他留在山下的手壓了下去。

第二天,丁山東出了院,找到供給分部主任說:“我還是要上山,除非你撤了我的職。”

主任說:“你這身體,還是不要上山了。我前幾天在醫院已經給你說了,你身體的事,你要和家人有個商量。你家里人的意見很重要,你要把這個事情處理好。”

丁山東卻搖頭。

主任急了,“你說話,不要總是搖頭。”

丁山東這才開口說:“我不放心山上的事,還是讓我上去吧。至于家人意見的事,我已經做通了工作,請領導放心吧。”

主任說:“你這個犟驢。”

丁山東面無表情,卻說了一句很逗的話,“你這句話已經說過十次了。”

主任說:“你這個犟驢,已經在我跟前犟了十次。”

丁山東仍然面不改色,“這次是最后一次。”

主任這次笑了:“算了吧,你如果說話算數,就不是犟驢了。”

說說笑笑,丁山東上山的事情就定了。

丁山東暗自唏噓,其實他沒有給家里人做工作,他不知道,妻子歐陽婷婷在這件事上,會不會同意?

幾天后,汽車營傳開一個消息,丁山東的妻子歐陽婷婷想丁山東了,要丁山東趕快回家。

汽車營一時炸了鍋。

丁山東很生氣,吼出一句,“我老婆是有素質的人,不可能說這樣的話。”話音落下,似乎在地上旋出幾絲顫音。

有老兵悄悄議論,歐陽婷婷說想丁山東了,也就是想那個事了唄!歐陽婷婷真是大膽,想那個事了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難道讓人人都知道嗎?

丁山東的家就在供給分部,但他卻一個多月沒有回去。起初,歐陽婷婷打電話問他哪天能回家吃飯,他說過幾天。后來歐陽婷婷又問哪天回家,他還是說過幾天。再后來歐陽婷婷不再問了,他也沒有顧得上給歐陽婷婷打電話。丁山東在琢磨如何湊夠那一百人,人還沒有湊夠,這個傳言卻給他潑了一盆涼水——雖然是軍人,也不能只顧部隊,你還有老婆呢,你忙得顧不上想老婆,老婆會想你的!他相信歐陽婷婷不會說那樣的話,并且這么快就傳遍汽車營。丁山東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茶杯蓋子跳動著發出一串脆響,然后復歸平靜。傳言猶如巨大的旋渦,把丁山東和歐陽婷婷都卷了進去。他不知道匯成這個巨大旋渦的洪水,從什么地方而來,很顯然它們像長了眼睛一樣,死死盯著他和歐陽婷婷,以至于等他發現時,事情已經不是潑一盆涼水,而是當頭一棒就將他打暈。他趕緊打電話回去,沒有人接聽。他準備騎自行車回去看看,但是汽車營的兩個連回到了營地,他便不得不又留下來聽他們的匯報。這是今年最后一次上山,按照往年慣例,完成這次任務后,大部分人將回家探親。汽車營的兵經常在嘴上掛著“春夏秋”三個字,這三個字代表這三個季節里,上山的道路不受風雪干擾,是汽車營拉運物資的黃金季節。入冬后冰天雪地,就不能再上山了,所以汽車兵都利用冬天探親,只有少數人留在營里過冬。今年不一樣了,已經探親走了的人,不可能叫回來,而尚未動身和剛剛下山的人,又得上山去執行任務。藏北軍分區給大家明示,上山完成今年冬天的任務后,把耽誤大家的假期并到明年,一次全部休完。

戰士們雖然聽見丁山東斬釘截鐵地說,歐陽婷婷不可能說這樣的話,但是丁山東的語氣,還有表情,都表明他很生氣。那么,可能歐陽婷婷真的說了,只不過丁山東是教導員,不好當著戰士的面承認。

丁山東的吼聲落下后,院子里的白楊樹簌簌飄下樹葉,被風一吹落進一攤水中,像小船一樣漂著。丁山東又吼出一句,“誰弄一地的水,趕緊給我收拾干凈。”

那攤水很快就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濕意。

雖然同在供給分部大院里,丁山東與妻子歐陽婷婷卻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面,這件事,在汽車營人人皆知。一個月前下山后,丁山東已請好假,打算帶歐陽婷婷和女兒去山西探家,但因為要處理汽車營出人命的事,便耽誤了幾天。當時,歐陽婷婷對丁山東說:“出事的人的后事,部隊會安排人處理,咱們還是回山西去吧。”

丁山東說:“我聽到一個消息,軍分區讓汽車營湊一百個人上山,我這時候走了怎么能行?”

歐陽婷婷說:“你的假已經批了,不應該在一百個人里面。再說咱們都五年沒有回去了,部隊應該從別的地方協調一個帶隊領導。”

丁山東一愣,說:“昆侖山上的事情,誰能在事先預估到結果?你看看康西瓦烈士陵園,里面躺著那么多犧牲的軍人,如果有人事先預估到結果,他們能犧牲嗎?再說,如果沒有他們的犧牲,咱們國家的邊防還在嗎?”

歐陽婷婷還是堅持要走。

丁山東說服不了歐陽婷婷,便只能沉默。

現在,歐陽婷婷到底說沒說那句話,大家不再議論。如果因為工作被教導員吼幾句,倒也說得過去,但在這樣的事情上惹教導員生氣,那就太沒眼色了。于是,大家都躲著丁山東,好像一接近他,會逼著他承認他老婆歐陽婷婷真的說過那句話。

天氣有了涼意,樹葉迅速發黃,風一吹便落下一層。因為湊不夠一百個人,丁山東還不能回家去看歐陽婷婷,也許是歐陽婷婷對女兒說了一句想爸爸的話,被好事的人聽見,就傳成了這樣。如果歐陽婷婷真的說了,他這個教導員就沒臉了,不如一頭撞死。

又有樹葉從白楊樹上落下,被風吹得晃出一團幻影。

丁山東煩了,叫來幾名戰士,“你們幾個,把樹上的黃葉子弄干凈,免得落個不停,總是掃院子。”

那幾名戰士用棍子把樹枝敲打一番,葉子都落了下來,被裝入麻袋拎出了汽車營。丁山東知道他們要把樹葉送給附近的維吾爾族老鄉,讓老鄉用于燒火。那幾名戰士出了營區后,一只鳥兒飛過來要落到白楊樹上,不知為什么盤旋了幾圈,卻鳴叫一聲飛走了。戰士們因為剛下山,這會兒都在休息,營區里沒有聲響。丁山東也覺出有困意,但他卻不想休息。歐陽婷婷一直都很支持他,新婚第二天,他就因為執行任務離開了歐陽婷婷,歐陽婷婷也沒有半句怨言。半年后任務提前完成,他比預定日期早三天下山,歐陽婷婷還以為他開小差跑回來了,說我等你三天沒問題,你是軍人,如果你開小差偷跑回來,那就是恥辱,連我也不答應。歐陽婷婷通情達理,怎么會說出那樣被人笑話的話呢?不,絕對不會。丁山東對歐陽婷婷有信心,更對婚姻放心。這樣一想,他放心了,困意也襲上了身。

丁山東躺下,卻睡不著。

丁山東雖然一個多月沒有顧上回家,但歐陽婷婷知道部隊有紀律,從不問丁山東的事。今天早上,歐陽婷婷給他打來電話說,能不能和她去一趟葉城的部隊醫院。他覺得奇怪,歐陽婷婷去醫院干什么?他很快便想起,還沒有將自己心臟有問題的事告訴歐陽婷婷,便一下子緊張起來,如果歐陽婷婷知道他心臟有問題還要上山,一定會阻擋他,但多年夫妻,她一定知道阻擋不了他,便要去醫院問清楚,以此要挾他打消上山的念頭。

丁山東一驚,心想事情麻煩了。如果歐陽婷婷阻止不了他,會怎么辦?可能會以離婚要挾他,只要歐陽婷婷把離婚二字說出口,就沒有了退路,不得不與他離婚。傻婷婷呀,那么多人都在看著,離婚兩個字一說出來就會落地生根,長成一棵藏不住,砍不掉,更搬不動的畸形大樹,用巨大的陰影把你淹沒。

丁山東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這時門外響起值班排長伊布拉音·都來提的“報告”聲,他讓伊布拉音·都來提進來,這個維吾爾族小伙子是剛分配來的排長,肩扛少尉軍銜,顯得很英俊。他問伊布拉音·都來提有什么事,伊布拉音·都來提說:“教導員,嫂子來了。”

丁山東見伊布拉音·都來提身后沒人,便問:“她人呢?”

伊布拉音·都來提說:“嫂子在營門口,她說不能影響你的工作,叫你出去說。”

丁山東便趕緊出門,他心里忐忑不安,那個傳言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歐陽婷婷這一來,不僅僅是她一個人,還有一個麻煩和她一起來了,那就是她極有可能會鬧離婚。如果歐陽婷婷鬧離婚的事傳出去,事情就會像脫軌的火車,不論是傾翻還是扭曲,都已不在她和他的掌控范圍內。這樣想著,他的腳步一會兒快,又一會兒慢。快是想急于把事情處理好,慢是覺得已經于事無補,猶豫著不想往前走。

猶猶豫豫,還是走到了歐陽婷婷跟前。

歐陽婷婷站在一棵樹下,一臉不高興。看來事情正向不好的方向發展,只是歐陽婷婷還不知道,她隨意說出的那句話,已經傳遍了汽車營,她更不知道那句氣話的尾巴很長,一搖或者一甩,就會帶出一長串麻煩。但是丁山東不能責怪歐陽婷婷,歐陽婷婷可以說氣話,他不能,所以他強撐出笑臉問歐陽婷婷:“你從葉城回來了?”

歐陽婷婷看了一眼丁山東,“回來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

“傳言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還是你說吧,你能說得清楚。”

“我……”

“你做了什么,不清楚嗎?”

丁山東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但是他開不了口。他想讓歐陽婷婷開口,便去看歐陽婷婷,歐陽婷婷卻不與他對視,似乎一對視她就得讓步,一讓步就只有順著丁山東,哪怕他心臟再不好也要上山。

丁山東轉過身,不再說話。說什么呢?萬一他只說出一句,歐陽婷婷來一句“什么也不要說了,離婚吧”,不就把他堵進了死胡同嗎?

天已經黑了,月光照在那棵樹上,使樹枝顯得冷硬粗糙,像是正在經受著磨難。

歐陽婷婷走到丁山東跟前,瞪著眼看丁山東,丁山東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就又生氣了,“你居然這么多天不回家,我有急事找你,都急死了,不得不到營里來找你。”

丁山東看了一眼歐陽婷婷,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丁山東當年與歐陽婷婷第一次見面時,歐陽婷婷問他結婚后能不能不上昆侖山,他就像現在這樣不說話。歐陽婷婷當時還想說,她害怕結婚后在緊張中等待,更害怕等待幾個月或者一年,等來的卻是丁山東永遠下不了山的消息。那樣的事在昆侖山的軍人中間經常發生,歐陽婷婷害怕碰上,丁山東則很無奈,不知該從何說起。其實,與其說丁山東不知該怎么說,還不如說丁山東無法面對,所以丁山東只能沉默。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歐陽婷婷便從丁山東的名字引出一個話題,你是山西人,又不是山東人,為什么叫這么個名字?丁山東的名字是父親起的,他出生時父親沒有多想,給他起了“山東”一名。后來他長大,誰也沒覺得這個名字不好,更沒想過要改名。那次聽丁山東那樣一說,歐陽婷婷沒有說什么,心想,名字歸名字,但丁山東這個人機靈靠譜,跟他結婚應該會很幸福。但她想錯了,丁山東在婚后第二天就上山去執行任務,一走半年才回來。她是在他回來后才知道,丁山東是主動申請上山的,領導說他剛剛結婚就不要上山了,但他還是執意上了山。歐陽婷婷氣得發抖,難道我這個剛結婚的新娘子不稱職,一點都不吸引他嗎?兩個人吵了一架,丁山東才說出原因,連長的心臟不好,如果讓連長上山,恐怕上得去下不來,他的身體好,所以就替連長上了山。他那樣一說,歐陽婷婷理解了他。后來又有一次,丁山東帶著車隊在山上跑了一個多月,歐陽婷婷起初是天天盼他早一點下山,后來見盼望無果,加之心里總是產生不好的預感,便天天祈禱,她不知道祈禱有沒有用,但一想到丁山東帶著車隊從神山岡仁波欽底下經過,便心中一動,覺得神會保佑丁山東,她的祈禱也一定會有用,于是便天天祈禱,心也隨即安定下來。但是丁山東下山后居然不回家,她備了一桌菜,左等右等不見人,就去車場找丁山東,別人都休息了,當連長的他居然躺在一輛車下面,在研究車軸出問題的原因。她氣不打一處來,大叫一聲車重要還是家重要?丁山東不好意思地從車底下爬出,用手去擦臉上的汗,他不知道手上有油,頓時就變成了花臉。她氣得一笑,拉著他去洗臉,氣也就消了。這么多年,丁山東是這個家的人,卻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讓歐陽婷婷獨自承受了很多孤獨和無奈。昨天中午在樓下,她問女兒想爸爸了嗎?沒料到女兒卻反問她,你想了嗎?她心中一動說想了,不料這句話被一位多事的女人聽見,嘴一撇說四五歲的小姑娘知道什么,還不是自己想男人了唄。于是便迅速傳開歐陽婷婷想丁山東了,讓丁山東趕緊回家一趟。

原來是這樣,丁山東雖然有些尷尬,但是歐陽婷婷沒有提出離婚,他心安了。不過他還是不放心歐陽婷婷去醫院的事,便試探著問歐陽婷婷:“你去醫院有什么事嗎?”

歐陽婷婷反問丁山東:“我前幾天在電話中給你說過,我要去烈士陵園掃墓。”

丁山東說:“對,你確實說過要去烈士陵園掃墓,去了嗎?”

歐陽婷婷說:“去了。”

丁山東問:“用了多長時間?”

歐陽婷婷說:“一個小時。”

“那今天去醫院干什么了呢?”憋了好一會兒,丁山東終于問出了這句話。他很緊張,既想知道答案,又希望沒有答案,那樣的話就不會發生他擔心的事。

歐陽婷婷說:“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昨天從烈士陵園出來后,遇到了一件事,所以今天就又出門了。”

“遇到了什么事?”

“昨天我遇到一位維吾爾族老鄉,他家的兒媳婦要生孩子,可是家里沒有男人。”

“生孩子這事,你也幫不上忙,去叫醫生呀!”

“叫了。”

“這就對了嘛!”

“可是醫生來了后,卻說有麻煩。”

“什么麻煩?”

“醫生說他沒有辦法接生。”

“那怎么辦?如果不是在醫院,是不能私自接生。”

“那位醫生建議把產婦送到鄉醫院去,可是那老鄉家沒有人。”

“你送呀!”

“我送了,是用馬車拉著送的,不料在半路馬車散架了,沒辦法修,我們就用樹枝做了一個簡易擔架,把產婦抬到了鄉醫院。”

“這件事做得好,軍嫂嘛,遇到這樣的事要有擔當,不能不管。”

歐陽婷婷說:“山東,我在當時想回來叫你幫忙,但是那位產婦疼得呼天喊地,我一看時間來不及,就擅自做主去送人。我想,你一定會同意我那樣做的。”

丁山東微微一皺眉頭,歐陽婷婷把他該說的話搶先說了,他還能說什么?不過他不生氣,歐陽婷婷做得對,應該表揚她才對。

歐陽婷婷卻說:“山東,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你不用表揚我,我也做了錯事。”

“做錯了什么事?”丁山東一愣。

歐陽婷婷不好意思開口,猶猶豫豫地看著丁山東。

丁山東對歐陽婷婷說:“猶豫什么?說吧。”

歐陽婷婷面露難色,又猶豫起來。

丁山東用眼神示意歐陽婷婷,但說無妨。

歐陽婷婷這才說:“我回來時,碰到了汽車營的志愿兵(即專業士官)丁一龍的妻子寧卉玲,她說軍分區邊防營的一位副連長,與丁一龍是同年入伍的老鄉,他對象從陜西漢中來新疆和他結婚,但是那位副連長在昆侖山上下不來,沒有人幫他對象收拾房子,寧卉玲本來想去幫忙,但是她一個女人能有什么力氣。那位副連長的對象生氣了,說那位副連長在阿里當兵,連結婚都下不了山,便打算返回陜西,這婚不結了。我一聽便決定幫寧卉玲去收拾房子,但是我過去后卻聽到一個消息,供給分部沒有多余的房子。沒辦法,我只好返回。剛下樓,寧卉玲追了下來,她說丁一龍已經干夠了十一年志愿兵,還有一年就要轉業,反正到時候要退房,不如現在把房子讓給那位副連長,可挽留他的對象留下來,成全一樁婚事。于是我就幫寧卉玲搬家了,他們家看起來簡陋,搬起來還是費事,用了一下午才搬完。”

丁山東問:“寧卉玲把家搬到哪去了?”

歐陽婷婷說:“招待所旁邊有一間平房,她搬到了那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一句,“那個房子小不說,還破,有兩個地方漏風,我幫寧卉玲堵了堵,算是勉強能住。”

歐陽婷婷走后,丁山東沉默了,丁一龍這兩天就下山了,一回來看到家變成那樣,會是什么心情?他喊來伊布拉音·都來提說:“給你一個任務,明天帶幾個人去給寧卉玲修房子,一天不夠就兩天,兩天不夠就三天,直到修好為止。”

“是。”伊布拉音·都來提應了一聲,走到門口,又轉身回來對丁山東說:“教導員,我聽到一個消息,說汽車營上山的一百人在一個月后上山,但是咱們營沒有一百人,怎么辦?”

丁山東皺起了眉頭。

伊布拉音·都來提試探著說:“教導員,有幾個人正準備探家,要不要把他們留下?”

丁山東的眉頭擰了起來,他可以改變探親計劃,但不忍心讓那幾個人改變行程,他們探親回去,與親人一起過春節該是多么美好,而換作去昆侖山,則要經受孤獨、寂寞和艱辛,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算了,讓他們回去探親吧,上山人數他再想辦法。

伊布拉音·都來提走了。丁山東想出去走走,但這時熄燈號響了。熄燈后,任何人都不準隨意走動,丁山東打消了念頭。

丁山東默默念叨一句,脫衣上床躺下。從歐陽婷婷的反應看,她并不知道他心臟不好的事,他心里一陣欣慰。他想起那個傳言,僅僅半天時間,就消失得干干凈凈,好像原本沒有人提過一樣。歐陽婷婷……想我了……丁山東覺得有一種毛茸茸的觸感,自心里浸向全身,讓他有了異樣的體驗。

明天回家一趟吧!

睡意朦朧間,他心里冒出這個甜蜜的念頭。

一只大手落下來,一把就抓住了丁山東。那只手很大很燙,僅僅抓著他就讓他覺出一股灼熱感。我這是在哪里,這只手為什么要抓住我?丁山東想掙脫那只手,心里剛有了想法,那只手卻松開了他。不是他掙脫了那只手,而是那只手放棄了他。這是一只要干什么的手?丁山東搞不清楚,只覺得被松開后很舒服,一股清涼感自頭部浸遍全身,讓他昏昏欲睡。他想好好睡一覺,這樣一想反而沒有了睡意,一睜眼就看見滿屋子的光亮。周圍的人見他醒了過來,都松了口氣。丁山東于是明白,他因為發燒昏睡了一天一夜,在這個黃昏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

他記得在發燒之前,他列出了上山的名單,卻少一個人。他一著急,便覺得呼吸緊促,渾身燥熱。他知道自己的心臟不好,但不至于如此反常,一下子就好像置身于火爐之中。現在醒了過來,他得知僅僅是發燒,沒有人發現他的心臟有問題,便放心了。

第二天,丁山東去部隊醫院看了一下,心臟還是不好,尤其是這次發燒導致昏厥,多少與心臟有關系。這是很不好的征兆,這只是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下,到了海拔四五千米的山上,他的心臟會越來越不好。醫生對丁山東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把身體不當事,回去按時吃藥。丁山東便提著一袋藥從醫院出來,叫了一輛維吾爾族老鄉的馬車就上路了。從葉城到汽車營不足十公里,馬蹄清脆,在路面上傳出一連串好聽的聲響。路兩邊的楊樹雖然都落盡了葉子,但枝干卻清晰細長,在半空密布出好看的景象。一場雪過后天就冷了,間或還刮起嗚嗚的寒風,讓行人都行色匆匆,不愿在寒風里多待。趕馬車的維吾爾族老鄉頭戴氈帽,穿著袷袢大衣,看上去并不冷,所以馬車行駛得并不快。

丁山東有點冷,便對老鄉說:“能不能把馬車趕得快一點。”

老鄉說:“如果是馬,就可以快,但是馬車快不了,只能這樣跑。”

丁山東不好再催,便靠在馬車上看天空中的云朵,看著看著想起了昆侖山上的云。昆侖山上的云與山下的云朵不一樣,站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時候太寂寞,就看云朵,一看就是很長時間。山上的云朵離山很近,有時候就在山岡上,像是與山岡在交談。細看之下,就會發現云朵既厚實又細膩,既輕盈又凝重。有時候,一陣風就讓云不見了,要想再看到那樣的云朵,必須要等到又一個好天氣。有時候云朵一天都不動,像是長在了山岡上。其實云朵離山岡很遠,只是因為昆侖山太高,就感覺人和山,山和天,一直在一起。現在看著山下的云朵,覺得天空很空曠,云朵很遙遠。在山下看昆侖山,覺得它也很遙遠,云朵離山更遙遠,不注意看甚至發現不了。相比之下,還是山上的云朵更好,讓人始終覺得山岡和云在一起,甚至人和云也在一起。

“丁山東,看來你想昆侖山了。”丁山東對自己喃喃自語。

說完,丁山東又自己回答自己一句,“在昆侖山上當兵的人,在山上時都盼望著下山,下山了又懷念昆侖山,想著上昆侖山。”他一回答自己,好像他不是丁山東,而是另一個人。

“丁山東,看來你想回昆侖山?”丁山東繼續對自己說話。

“想,特別想回昆侖山。”他自己回答自己。

然后,他又自己問自己,“營里上山的名額少一個人,教導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能坐視不管嗎?”上山的名額少一個人,這件事像石頭一樣壓在他身上,所以他又把自己置換成另一個人,想用自問自答方式找到答案。

卻沒有答案。

少一個人,而且是汽車營的一個軍人,誰也沒辦法替補。

“丁山東,你的心臟不是小事,現在你最要緊的是養病,至于上山的事你就想都不要想了,你身體是這樣的情況,上去是走著上去,下來恐怕會被抬下來。”丁山東繼續對自己說話,不過這樣一問,他卻無法回答自己。至此,他才明白自己的心還在山上,尤其是部隊要評“昆侖衛士”了,汽車營上山去執行一個冬天的任務,就會多一分資格。但心臟病是壓在他身上的石頭,他卸不下來,該怎么辦?尤其是把能上山的人都動員上山了,還是少一個人。先前他軟磨硬泡,終于讓供給分部主任同意他出院,沒想到這次一個發燒,再次讓心臟病死死攔住了他,讓他不得不猶豫,必須在上山還是不上山之間,做出決絕的選擇。

這樣想著,丁山東便覺得馬車更慢,但馬蹄聲卻很刺耳,像是一個人在逼問著他,讓他必須回答出心里想說的話。

趕馬車的維吾爾族老鄉見丁山東一直在喃喃自語,現在終于沒有了聲音,便問丁山東:“解放軍,你剛才在悄悄說什么呢?”

丁山東醒過神,一笑沒有說什么。

馬蹄聲變得更清脆,像是誰喊了一句,又回答了一聲。

很快就到了供給分部。

丁山東從馬車上下來,給維吾爾族老鄉付了錢。老鄉問丁山東:“你還回葉城嗎?如果回的話,我在這兒等你。”

丁山東一愣,回還是不回,他拿不定主意。如果回,那他就是去醫院住院;如果不回,那就要上昆侖山。但他很難在短時間里做出決定,不知該如何回答維吾爾族老鄉。

維吾爾族老鄉問他:“你有什么事嗎?”

丁山東沒有回答維吾爾族老鄉,卻在心里想,我有什么事嗎?本來我這會兒應該躺在病床上治療,為什么卻要回來呢?回來,就是上昆侖山,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事呢?

維吾爾族老鄉在等丁山東回話,丁山東一急,便對維吾爾族老鄉說:“你先回吧,我不回葉城了。”說完,他轉身向供給分部走去,邊走邊自問,丁山東,你下決心要上昆侖山了嗎?

你不管自己的身體了嗎?

歐陽婷婷和女兒怎么辦?

你這一改主意,怎么向她們交代?

丁山東對自己問了一連串問題,卻無法回答自己。

不知不覺,丁山東的腳步踏入供給分部大門。哨兵給他敬禮,他才反應過來,進了供給分部大門,就不能改變主意,這一趟上昆侖山的一百個人中,一定會有他的名字。

丁山東沒有想到,歐陽婷婷很快就知道了他心臟病的事,堅決不同意他上山。丁山東好不容易有時間回到家,歐陽婷婷一看見丁山東,就氣呼呼地一揮手說:“丁山東,你趕緊往醫院走,去好好治病,其他的事都不是事。”

丁山東想對歐陽婷婷說,我還沒有決定上昆侖山,但一看歐陽婷婷這個態度,一下子便喘不過氣。在昆侖山上時,經常會有被山壓得直不起腰、喘不過氣的感覺。不論你是多大的軍官,多老的兵,都不能人壓人。昆侖山上人少,每天都因為缺氧和高山反應難受,誰也不忍心給別人制造痛苦。所以,丁山東不理解歐陽婷婷為什么這樣說話,一著急便喊出一句,“還差一個人才能湊夠一百個人,我是汽車營的教導員,不上山去怎么給上面交代?”

歐陽婷婷被問住了。

丁山東也為自己的話吃驚,他原本還沒有想好要上昆侖山,怎么一張嘴就說要上去呢?話一出口就不能改變,因為在昆侖山上當兵的人,沒有話一出口反悔的。況且,在歐陽婷婷跟前說出這樣的話,無異于就是表態。

歐陽婷婷看著丁山東問:“丁山東,你上山,暫且不說你老婆和女兒怎么辦,可是你的心臟是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

這一刻的丁山東,猶如正在山坡上打滑,腳下站不穩會一頭墜入坡底。而歐陽婷婷的話,好像一把抓住了他,要把他拽入另一個地方去。他感覺此時拽他的就是歐陽婷婷的手,很有力,一拽住就再也不會松開。

歐陽婷婷見丁山東不言語,便又說:“這次上山少一個人,你不好開口,我去找供給分部領導說明情況。”

丁山東相信歐陽婷婷說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那樣的話上山少一個人的難題,就變成了壓在供給分部領導身上的石頭。

“家屬最好不要出面參與汽車營的事,那樣的話我會很沒面子。至于我上不上山,還有時間,讓我考慮考慮再說吧。”丁山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嬉笑著哄住歐陽婷婷,然后出了門。前幾天的關于歐陽婷婷想丁山東的傳言,在眾人眼里是巨浪,現在已經風平浪靜,丁山東的內心彌漫著纏綿的溪流,渴望與歐陽婷婷一起沉入甜蜜的港灣。但是歐陽婷婷還走不出丁山東心臟病的陰影,所以打不起精神,丁山東便只好作罷,想去連隊看看。他出門后,又覺得大家都在準備上山的事,他上山還是不上山,連主意都拿不定,回去干什么呢?于是,他轉身向供給分部大門走去,出了供給分部大門,就只有去葉城,去葉城就只有去醫院住院。

不去。

他一轉身,又進了供給分部大門。

丁山東向汽車營的車場看了一眼,有十輛車已蒙上帆布,呈一字形停放得整整齊齊。以他的經驗,這是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發的車。如果按一輛車坐十個人,這十輛車剛好送一百人上山。他記得營里有三個人準備近期探家,看來他們放棄了假期。他是教導員,他們是戰士,在這種時候應該由他代替他們。他的腳步邁不動了,便站住愣愣地看著車場里的車,好像只要那十輛車從車場開出,就會把他拋棄,他作為一名汽車兵,從此會與汽車無緣。

但是歐陽婷婷的手,好像仍緊緊拽著他。

丁山東一猶豫,便猶如真的被拽動,向供給分部大門走去。他想起歐陽婷婷的笑臉,很親切,很可愛,好像歐陽婷婷一直對著他在笑,只是因為他太忙,一直到現在才被觸動。他不再猶豫,自己的心臟自己清楚,還是先把病治好,至于上山的任務,趕不上今年的,明年還有嘛!只是這樣就可惜了,到明年評“昆侖衛士”時就少了競爭理由,恐怕只有給別人鼓掌祝賀的份了。沒關系,明年評不上“昆侖衛士”,后年還要評,到時候再申報不遲。

丁山東的腳步快了起來。

遠遠地,一個女人向丁山東走來。近了,叫了一聲丁山東的名字。丁山東認出,是原營長李小兵的妻子李亞蘭,便叫了一聲嫂子。李亞蘭問丁山東:“你不是要回山西探親嗎,怎么沒有走?是不是你作為教導員,這次必須要上昆侖山?”

丁山東被李亞蘭這樣一問,不知該如何回答。看來,人人都覺得只要他返回供給分部,就應該上昆侖山,如果不上昆侖山,你回來干什么呢?

丁山東的腳步又邁不動了。

李亞蘭見丁山東不說話,便又問:“你見到你老婆歐陽婷婷了嗎?”

丁山東如實回答:“見到了。”

李亞蘭說:“我聽說你跟李小兵一樣,已經十幾天沒有回家了。”說著,就流下了眼淚。

丁山東的眼淚也差一點涌出。是啊,要湊夠一百個人上山,他身上猶如壓著大石頭,怎么能顧得上回家呢?汽車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干部的家屬不可去營里,從營長、教導員到排長,再到志愿兵,都一直堅守這一規矩。這也是李小兵和丁山東十多天,甚至一個月不回家的原因。丁山東安慰李亞蘭,“過幾天我會回家的,但是這些天確實抽不開身……”為避開話題,他問李亞蘭:“小兵營長在新部隊挺好的吧?”

李亞蘭說:“他呀,還是和以前一樣,十多天甚至一個月都不回家。”

丁山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李亞蘭說:“他不回家也可以,我已經習慣了。但是我著急的是,有一件事想和他商量,卻見不上他。”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丁山東了解李亞蘭,她是一個有主見,遇事沉穩的人,如果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她不會這樣著急。于是,他問李亞蘭:“嫂子如果著急的話,我能不能幫忙帶話?”

李亞蘭說:“那就只能麻煩你了,我確實沒有辦法了。李小兵的弟弟李大軍不是也在汽車營當兵嗎,上次上山出了腳凍壞的事后,李小兵的父親一聽到消息就病倒了。我擔心李小兵知道后會亂了方寸,就沒有給他說。今天老家發來電報,李小兵的父親報了病危,估計兇多吉少。我很著急,如果不把這件事告訴李小兵,萬一他父親有個什么不測,我怎么給他交代?”

丁山東沒想到李小兵家發生了一連串事情,立即說:“嫂子,我這就去找小兵。”

李亞蘭好像反悔了,想要阻止丁山東,但丁山東已轉身走了,她嘆息一聲,抹去眼淚向家走去。

丁山東找到李小兵,將他老家發生的事情如實相告。李小兵一愣,“是我家屬讓你來傳話的?”

丁山東說:“嫂子都快急瘋了,但是她不能來見你,是我主動幫她來傳話的。”

李小兵掏出一支煙,點了兩次都沒有點著,煙掉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煙,想撿起,但猶豫了一下沒撿。

丁山東對李小兵說:“小兵,你趕快回老家去看看吧。”

李小兵沒有說話,又掏出一支煙,這次點著了,但只抽了一口就被嗆得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就流出了眼淚。他想用咳嗽掩飾眼淚,但丁山東分明看見他的眼淚在嘩嘩地流。

丁山東又勸李小兵回老家去看看。

李小兵用不解的目光看了一眼丁山東,“我知道汽車營要湊夠一百人的事,像石頭一樣壓在你身上,我去的部隊在冬天比較清閑,我去打個報告,把我也算一個,調回汽車營和你們一起上山。”說話間,他又抽了一口煙,又被嗆得咳嗽。

丁山東明白了,李小兵的意思是汽車營湊不夠上山的一百人,本來就人少,如果他因為心臟不好上不了山,人就會更少,怎么能行?丁山東一陣難受,又一陣慚愧,再也無法勸李小兵。他看見李小兵又流出了眼淚,便覺得在這種時候,李小兵想哭卻因為有他場,只能硬憋著,那就讓李小兵一個人待著,忍不住就哭一場吧。丁山東沒有說什么,默默轉身出了門。

剛出門,丁山東聽見屋內一聲號啕,然后就使勁把后面的哭聲壓了下去。

丁山東又一陣難受,也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丁山東在營部桌前打開花名冊,開始挑選上山人員。丁山東先是挑選身體好、素質高的戰士,只選出八十八人。他一咬牙放開挑選,選出九十六人。這九十六人是沒有探家,留守在汽車營的全部人員。

怎么辦?從探家的人中選出四個人,發電報讓他們提前歸隊?

不忍心,丁山東遂打消念頭。

外面的風大了,有雪花被刮到窗玻璃上,掠出一團幻影。丁山東頭疼,便放下花名冊,走到窗前往外面看。又下雪了,而且比先前的雪大了很多,加之風又大,便被刮過來,像是要撲進屋中來。丁山東想,如果大雪真的撲入屋內,落到自己身上,他就會一身白。落到身上的雪會融化,但落到心上的雪,該怎樣承受?

丁山東為四個人的名額一籌莫展。

偏偏在這時候,藏北軍分區來電話,催丁山東上報一百人的名單。丁山東雖然心里吃緊,還是表態一小時后上報。他放下電話,想在紙上寫出他印象深刻的四個戰士的名字,那樣想就能湊夠上山的一百個人。筆落下去,寫的是丁山東。他用細密的線條把丁山東三個字劃掉,再寫,還是丁山東三個字。

筆掉在了桌上。

又有飛雪落到窗戶上,彌漫出一團暗影,屋子里暗了下來。以往雪停后,丁山東都會出去走走,享受一下晴天的快樂,但現在他沒有心情,便不想出去。汽車營在昆侖山上時,下的雪是山上的雪,與山下的雪不一樣,也不會影響到什么。但是這次不一樣,雪停了,汽車營的一百個人就得動身上山。

窗戶變得更加幽暗,像是有一塊黑布在涌動,要把屋子遮得嚴嚴實實。

丁山東想,畢竟是入冬的第一場雪,一下起來就像是要把什么一口吞沒。

這時候,門外有人喊“報告”,丁山東應過一聲后,進來了三位戰士,他們已經到了烏魯木齊,聽說營里上山的人員不夠,就回來了。丁山東的眼睛有些酸,他揉了一下眼睛,拿起筆寫下他們三人的名字,這樣就湊夠了九十九個人。然后,他讓通信員通知炊事班,晚飯加上大盤雞、手抓羊肉和紅燒牛肉三個菜,大家好好吃一頓,明天一早檢修車輛,做好上山準備。這場雪下得不是時候,必須把車檢修好,才可以放心上路。

開飯前,丁山東宣布了一百個人的名字。

風已經停了,所有人都很安靜。

念完九十九個人的名字,到第一百個人的名字時,丁山東的聲音顫了一下,然后他咳嗽了一聲,所有人都一片唏噓。丁山東的心臟不好,不應該上山,那一片唏噓就是這個意思。但是丁山東很快就念出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丁山東便在上山的名額之中。

密集的大雪陡然落了下來。

丁山東宣布完,所有人進入飯堂吃飯。

幾天后,丁山東帶著九十九個人,上了昆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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