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立佚文《居思草堂詩鈔序》箋釋

詹居靈

陳三立（1852—1937），字伯嚴，號散原，江西義寧（今修水）人，清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曾協助其父湖南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失敗后，父子同被革職。入民國，以遺老自居。猶以詩名為同光體魁杰之一。

201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李開軍所點校的《散原精舍詩文集（增訂版）》，是迄今為止最完備的陳三立詩文集版本。近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茂名建文書局刊本林鶴年《居思草堂詩鈔》見陳三立佚文一篇，為詩文集所未收，移錄于此：

嶺南詩人瑰奇崛起，卓然成家，如梁節庵、黃公度、麥孺博、曾剛甫諸子，固余所親炙而稔習之矣。茂名林樸山明經詩，今始得讀。其詩導源《風》《雅》，循入陶、謝。平日稽古學道，洞見性源，不騖于夸飾，亦無與時流角才斗技之心，故酬酢篇什，彌見其少。晚年目怵國變，益感滄桑，憂時傷事，悲憤伊郁之情悉發于詩，不為急激，不流詭隨，要旨皆歸于正。由其詩以慨其為人，不可謂非明德篤學之君子也。世變至極，斯文日喪，憮憮然不勝吾道何之之感矣。遂不辭綴言以志其耑。癸亥長至日，義寧陳三立。

林鶴年（1857—1924），字樸山，廣東茂名（今吳川）人。肄業于廣雅書院，為梁鼎芬弟子。與吳道镕、汪兆鏞、丁仁長、王舟瑤、章梫等交好，皆為晚清遺民。著有《四庫全書表文箋釋》《讀禮要義》《毛鄭異詁》等，然大多已逸散。

《居思草堂詩鈔》章梫序二，言林鶴年逝世二年，其子以其所著古近體詩二卷來求序。又，《居思草堂詩鈔》附錄吳道镕《清歲貢生林君墓表》，稱林鶴年著有詩文集十卷;附錄其令嗣友松跋一，稱詩文編成后，兵燹疊經，又毀于火，詩已失十之三四;附錄其門人彭詒經跋二，認為尚不及半。（按：《清歲貢生林君墓表》稱詩文集十卷，蓋詩與文共十卷，詩當為二卷。）

陳三立序作于癸亥年，即1923年。《居思草堂詩鈔》刊于作序十一年后，蓋經兵火后所殘余重新編定。《序》評林鶴年詩“導源《風》《雅》，循入陶、謝”，章梫序二也有同樣的說法，“樸山為詩，原本《風》《雅》，歷建安、正始而歸于陶、謝”。今《居思草堂詩鈔》中此等作品不多。吳道镕《清歲貢生林君墓表》說“（林鶴年）素工五言，每一篇出，含情夐遠，讀者凄感嘆服”。陶淵明、謝靈運詩工五言，林鶴年詩近陶、謝者，也是五言。如《自臨海過天臺道上口占》：“山色青于染，人從畫里行。松濤翻澗起，麥浪卷溪平。峻坂斜陽影，荒村布谷聲。樵夫穿徑返，暮靄下江城。”確有陶、謝影子。《夢句》一詩序云：“癸亥端陽后五日，夢與人作詩，覺來僅記‘置身欲到鳳池頭’句，爰仿康樂韻事，續成一首。”也可見出林鶴年對謝靈運之追慕。

至于國變后，“悲憤伊郁”之作，愈近晚年愈多。如《二次避地濠鏡》：“波濤翻覆雨蒙蒙，海闊容人作寓公。兩粵山河新涕淚，十年兵甲舊沙蟲。朋儕有約尋漚鳥，逆旅何心問塞鴻。獨立蒼茫馬蛟石，前來夏暑后秋風。”諸多作品均體現其作為遺民的抑郁之思。章梫、王舟瑤在與林鶴年的唱和之章中，也多有“客中風雨漫天晦，劫后江山到眼愛”“澤畔遺臣魚腹魚，同揩老眼望中原”之類的句子，表達他們共同的亡國之哀。

陳三立以詩壇巨擘為此序，可謂明燭洞微，點評厘毫不差。然據經眼資料，未見有林鶴年與陳三立交游記載。陳氏于《序》中也說：“茂名林樸山明經詩，今始得讀。”或可推測二人以前并無交往，至少交往不多。陳氏寫序時，林鶴年已避兵寓居澳門，并于第二年去世。此序也許是以潤金托陳氏所寫。陳詒先《送散原先生靈櫬歸葬杭州記》中說：“（陳三立）先生晚年雖以鬻文自給，然非其人，則不為作。”陳氏答應為序，與林鶴年同為遺民的身份有極大關系。故《序》于“晚年目怵國變”后著筆猶多，并表達自己的感慨：“世變至極，斯文日喪，憮憮然不勝吾道何之之感矣。”正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身份，相同的感情，所以陳氏才“遂不辭綴言以志其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