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孟媛
我曾經無數次想象,我搬進這個回遷小區10 號樓1 單元902 室前,她那慌忙的樣子。她一定是坐在447 路公交車上最后面的位置,抱著她那各處都磨得發白、早已不硬挺的黑色背包,把戴著暗紅色毛線帽的頭急躁地往前探著,盤算著是否能搶先占據幾個令她滿意的柜子。
那晚,我裹著長到小腿的羽絨服,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和背包,跟著手機導航吃力地往前方的回遷小區走。要不是理智告訴我這是在北京,我幾乎以為自己身處西北邊陲某個小縣城的城郊。在這距燈紅酒綠甚遠的郊區,城市里的一切繁華都被抹凈了,幾個回遷小區立在北方荒涼的土地上,在冬夜里更顯孤寂。
在網上瀏覽了大量的租房信息后,我選擇了這里。這是北京西北部的郊區,雖然位置偏僻,但有公交車可以直達我上班的地方,況且這里租金便宜,在這里租住三個月的費用只夠在市區住一個月。租房中介早已在小區門口等著我。小區里的樓不多,可小路彎彎繞繞地擠在電動車和自行車的縫隙中,令人難以走得暢快,我還沒來得及記住路,就進了10 號樓1 單元902 室。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屋子打量了一遍。客廳里沒有任何家具,或者說任何家具都放不進這狹小的空間里,連窗戶也沒有,臥室、廚房、衛生間緊緊環繞了一圈,把這狹小的客廳圍堵在其中,若是各個房門沒有打開的話,在這客廳里便分辨不出白天和黑夜。我推開了那間朝南的臥室,看到落地窗融在黑夜里,這是我接下來不知需要住多久的地方。如果留學申請能有好消息的話,我就不必在這里住太久。
我退出來,中介站在客廳里,一言不發,似乎在等我說出那個“行”字再開口說話。我記得在我交押金和三個月的房租之前,他是很能說的。
我看了看墻角鼓鼓囊囊的兩個大蛇皮袋和廚房里還未歸置好的鍋碗瓢盆,問道,已經有人住進來了嗎?
是,他用手指了指那面墻,這間小點。
我用手指敲了敲那面墻,發出空洞的回聲。這是隔開的吧?
嗯,原來是一室,后來改成了兩室。這間便宜點。他倒一點兒都不含糊。
哦,住的是?
也是一個姑娘……剛搬進來。
我長舒一口氣。我不喜歡人多,當時和中介聊的時候,我希望他能幫我找一所兩居室的房子,強調室友也必須是一個姑娘。在有限的生存空間里,對同住的室友做出限制是必須的,我知道很多人都會要求室友的年齡、職業、愛好等,這些我都沒提。
我進來還不到五分鐘,她就到了。電梯門打開,隨后鑰匙插進鎖眼,稀里嘩啦地開著門,不難察覺她的匆忙與不熟練。我還沒調整好面部表情,門就被打開了。她背著黑色書包,戴著粗糙起球的暗紅色針織帽沖了進來。我嘴角的微笑沒有揚起來,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她也愣住了,帶著尷尬的笑對著我和中介點了點頭,然后問我,住哪間?
我的目光慌忙從她那不白還夾帶著幾處褐色的牙上收回,一指,這間。
收拾吧。她說完,立刻進了廚房。
我聽到了廚房里柜子一開一合和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這才回味起剛才與她會面的情景。她那暗紅色針織帽最先跳進來的時候,我依舊沉浸在對一個陌生姑娘的好奇中,然后看到了包裹著她軀干的駝色棉襖、灰色褲子和一雙滿是褶皺的皮革靴子,厚重的衣服難掩四肢的粗糙,我的瞳孔跳動著,直到看清她的臉,那分明不是一個姑娘的臉。她的白皮膚難以掩飾她已五十歲的年齡,或許她本人從未想掩飾過,只因暗紅色的帽子在頭上喧賓奪主,讓人一時辨不清她那光禿禿的臉,她雙頰的肉和幾條不斷隱藏的皺紋一同下沉到了腮處,讓人覺得她是一位口中時刻嚼著糖塊的婦人。
我把充滿疑問的眉毛和眼睛對準中介。他看出了我的疑問,臨走前輕聲解釋,那個姑娘說,她媽偶爾來這看看她。
我不置可否,自顧回房間緊鑼密鼓地收拾行李,隱約聽到門外也在緊鑼密鼓地收拾著。待我從房間里出來,擁擠的客廳布滿了她的各樣家什,只留出通向臥室、廚房和衛生間的過道。一張飯桌擺在中間,四周圍著幾張塑料凳子,它們占據了客廳的大部分空間。飯桌是近些年來已不太常見的折疊桌,褐色木頭紋路的人造板桌面,被兩兩交叉的鋼管桌腿支撐著,那桌面有幾處磕碰,四角的漆也早已脫落。我抱著餐具走進廚房,只見兩口大鍋穩穩地坐落在灶臺上。我四處翻找著能夠放下餐具的柜子,卻發現柜子里裝滿了碗筷、調料、成袋的大米和粉條。最后,我只找到了一格位于最底部的抽屜,把餐具胡亂塞了進去。
無所謂,我對于公共空間的占有意識不強,有一格能放下餐具的抽屜就可以,臥室里還有一個柜子,足夠我用了,畢竟我只帶了幾件冬衣,沒什么家什。
我是在警察上門排查的時候知道她名字的。她從廚房里跑出來,在那張流動人員登記表上寫下了“王桂芬”三個字,然后在下面一行寫了“劉芳芳”,劉芳芳當時不在。她搬了兩張塑料凳子擺在警察腳邊,警察沒有坐,推門看了看兩間臥室。她在一旁跟著說,主要是為了照顧女兒劉芳芳。
最開始的那段時間里,我真的以為王桂芬是從東北過來照顧女兒的,漸漸地,我發現劉芳芳根本不需要王桂芬的照顧。劉芳芳每天早出晚歸,幾乎吃不上王桂芬做的飯。而且,租房中介說的“她媽偶爾來看看她”這句話是騙人的,不知道是劉芳芳騙了中介,還是中介騙了我。我、王桂芬,還有劉芳芳,我們三個人一直生活在擁擠的902。
王桂芬每晚都要做飯。我晚上下班回來,常看到王桂芬在廚房忙來忙去,那種被熱油激發出來的肉和菜的香氣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凝聚得越發濃郁。飯菜做好后,她從不立即去吃,她從黑色書包里掏出一個玻璃飯盒,先把米飯裝進去壓實,再在米飯上鋪上一層菜,而后拿著筷子小心翼翼地撥來撥去,讓這一盒食物顯得好看一些。一切都整理妥當之后,她才坐到客廳里的舊飯桌旁,大口吃起來。玻璃飯盒里盛的飯和菜不是留給劉芳芳的。我在劉芳芳出門后的早上打開過冰箱,玻璃飯盒還在,飯和菜也都在。
我沒有問過王桂芬,我們搬進來后,一直保持著點頭之交。謎底是在447 路公交車上揭開的。我工作的這個創新園,有不少年輕人和我一樣,租住在西北部的回遷小區,坐447 路上下班。因為人太多,我從來沒能在這趟公交上撈著個座位。那晚,我下班后,照常擠進公交車。趁著堵車停下來的間隙,我奮力向公交車的尾部擠去,只為可以獲取多一點的空間。我像土撥鼠一樣,探出頭的同時看到了王桂芬。她正坐在最后一排看著我,眼睛在暗紅色的針織帽下面閃著光,懷里抱著黑色的書包,端坐著。我像看到救星一樣,擠到她旁邊,抓住她座位的椅背。
這么巧。她說。
是,我每天都坐447。
我也是。她的聲音明顯提高了。
哦?每天?
你知道上地的那家連鎖酒店嗎?那里是始發站。
不知道。
我在那上班。
做什么?
保潔員。她說得很快,語氣中多多少少帶著一絲驕傲。接著補充,優秀保潔員。
我笑了笑,騰出手來,給她豎了一個大拇指。我想到客廳、廚房和衛生間總會被她擦得一塵不染,她總是有用之不盡的黑色塑料袋,并不厭其煩地套到每一個垃圾桶上。我指了指她的黑色背包,問她是不是每天都用玻璃飯盒帶飯。
她點點頭。
在這滿是年輕人的公交車里,她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下了車,我們一同往住處走。我不知道說什么,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快走到小區門口,她突然說,我在北京七年了。她說“七年”的時候吃了一口風,我聽到“噗”的一聲。
那您對北京挺熟吧?我問道。
還可以吧。我住過好多地方,回龍觀,你知道吧?還有南邊那幾個村……
不知道。風很大,吹得我臉疼。我看她往下拉了拉帽子。
她說,北京太冷了,不是嗎?
因我沒有和她搶占柜子、冰箱和客廳,她對我放下了戒備。我們的相處超越了北漂的合租規則,每每想到這,我也很驚訝。北漂合租者之間的關系似乎就應該是冷漠的,各人保護好各自的陣地,絕不在出租屋內消耗感情。離開這里后,我才明白保持這樣互相冷漠的關系才是正確的,畢竟到頭來大家都會各奔西東。而我們卻打破了合租界限,這讓我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消化這份感情。我知道這很大程度上是我自己造成的,因王桂芬的存在,我們的出租房有了煙火氣息,那種飯菜的香和熱安撫著我孤零零的心,也安撫了北京的寒夜。我承認我對王桂芬產生了一絲依賴的感覺,這種依賴的情愫讓我不由得對她越來越好奇。
漸漸地,我收集了很多有關她的信息碎片。她來自遼寧農村,丈夫在劉芳芳上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這事不是她告訴我的,是劉芳芳說的。劉芳芳說,她爸死得很慘。我迫不及待地問,有多慘?他死在了天還沒亮的時候,那時他起早貪黑地干活,裝卸砂石料,三輪摩托車翻了,車和砂石料壓在他身上,他被壓死了。劉芳芳說,要是在白天,他爸就死不了了,但天還沒亮,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安慰劉芳芳,她接過我遞去的紙巾,攥在手心里。“我跟他說,別讓他起那么早,他不聽,怪誰呢?我爸當時就掉錢眼兒里了。我高中畢業后就來北京工作了,不久,我媽也過來了,她在東北沒親人了。”她繼續說。
我問劉芳芳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每天到深夜才回家。
劉芳芳讓我猜。我猜不到。
劉芳芳似乎故意逗我,告訴你吧,我在北大。
北大?我表現出吃驚和疑問。
劉芳芳很滿意我的表現,“撲哧”一聲笑了,我就知道你會嚇一跳。
在北大當老師嗎?
她搖了搖頭,說她的工作很甜,她在北大附近的奶茶店上班。
劉芳芳確實給我帶過兩次奶茶。她告訴我那是她放錯了料的,紅豆放成了珍珠,顧客要求重新做,她就把做錯的奶茶帶了回來。我在她面前非常認真而快速地喝了下去,并告訴她,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奶茶。她很開心,頭一歪,黃眉毛一挑,說她做的奶茶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我說,是真的。她還說她給店里付了賠償款。我把杯子的封口撕開,把里面的珍珠全部倒進嘴里。
我和王桂芬、劉芳芳熟悉后,一直保持著互贈食物和互相問候的友誼。王桂芬教我做了雞蛋醬,用料是雞蛋、甜面醬、大蔥、花椒粉。那些天,我每天晚上都就著雞蛋醬吃清水面。她們母女倆還帶我趕了一次集。劉芳芳騎著電動車,我和王桂芬在后面追著。趕集的地方離我們小區不遠,在南面另一個回遷小區的旁邊,外面圍著好多電動車。里面有一大片洼地,地面已被凍得很硬了。盡管地面硬實,可人們擠在其中,依舊有一種被飛揚的塵土包裹著的感覺。王桂芬在那些花棉襖棉褲上掃視了很多遍,給劉芳芳選中了一件棉襖,劉芳芳不要。她自己看中了一條棉褲,磨破嘴皮,從八十元殺價到五十元,終于用紅塑料袋子裝好,拿走。王桂芬轉戰到調料攤前指揮攤主裝調料,我和劉芳芳蹲在地上裝粉條。花椒、大料、香葉的氣味混在冷氣里,鉆進鼻孔里,頂到了腦門。我想世間調料攤的氣味大致都是相似的,人從生到死,聞的都是這樣的味,活著的味,有點兒嗆。我們三個人在這洼地里,轉了一圈又一圈。我從沒想到,北京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還有這樣的集。
就在趕完集的一周后,我們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起因是水電燃氣費。王桂芬在看到水電燃氣費的賬單后,不停地感嘆,在回龍觀和南邊村里住的時候,從沒花到這么多錢。她說給我聽,我不作表示,給劉芳芳轉了我該承擔的那部分。那時,我在灶臺上煮小米粥,她不停地過來看,最后告訴我,用燃氣煮粥太浪費。當晚,她敲門進了我的房間,告訴我,不要再開暖氣了,你的屋是南屋,有太陽照著不冷。小區里沒有通大暖,取暖靠天然氣壁掛爐,各個屋子都有暖氣片,自己打開就行。我看她穿著棉襖棉褲,整個人鼓鼓囊囊的,而我只穿了一件毛衣,當著她的面關上了暖氣。第二天我洗澡時,她不停地敲門。我沒有給她開。我洗完出來被嚇了一跳,她就站在衛生間門口盯著我,急躁地告訴我,不要再開暖氣燈了!開門瞬間襲來的冷氣讓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反駁她,會冷的!她在我身后大聲喊,實在冷的話,就開一個,反正你不能開兩個!回房間的時候,我瞥見劉芳芳坐在床邊,低著頭。
因這三件事,我很少和王桂芬說話了,王桂芬也很少和我說話。
之后有一天,我下班回來,推開門,一個男人正從我們的衛生間里出來,手上濕漉漉的,看到我,尷尬地把雙手在褲子上抹了抹。我驚慌失措地退到門外,看了看門牌號。沒錯。王桂芬從廚房里跑出來,跑到我面前,那個男人退到她身后,她的手上還拿著鏟子。她說,這是我……老頭兒,然后用左手接住了右手鏟子上滴下來的油和水。她那尷尬的笑和我們初次見面時的笑一模一樣,我又看到了她那不白還夾帶著幾處褐色的牙。我向那個男人打了招呼,在他的黃牙全部向我展示出來之前,我慌忙鉆進了房間。
我聽到王桂芬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那個男人的腳步來來回回,盛飯端菜。
此刻,我沒有勇氣打開房門,沒有勇氣在他們面前穿行。我僵坐在床上。老頭兒?王桂芬在介紹那人時竟然用了“老頭兒”這個詞,她似乎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她丈夫去世多年的事,或許她覺得自己不適合說出“男友”“對象”這樣的詞。但是“老頭兒”是在怎樣令人安心的親密關系中才能使用的稱呼啊,是長年的相伴,是決心相隨直至老去的那個人才可以用的呀。我也疑惑,在這需要和不同的陌生人不斷爭奪空間、和女兒同睡一張床的生存環境里,他們是怎么戀愛的,他們在什么時候、在哪里進行情侶間的親密接觸……同時,我為王桂芬感到擔憂,雖然王桂芬長得不怎么樣,也很小氣,但是那個男人絕對配不上她。
我從未見過像他那樣丑的男人。我一米六多的身高,看他時,竟然是俯視的,我猜他一米五都不到。他穿著看起來不合身的外套和褲子,紅色毛衣領口早已磨破,他的頭和手都很大,和身材極不匹配。他的背看起來很駝,導致脖子和臉都向前伸著。那張臉黑得發烏,單眼皮,眼角向下,遮住了大部分的黑眼球,使他擁有了相當猥瑣的眼神。他開口說話時,會露出很多牙齒,他的牙很長很黃,和他的臉一樣向前伸著。他和王桂芬站在一起的時候,王桂芬顯得很高大,還發著白光。
那個男人來了很多次,都是在劉芳芳不在家的時候。我和他打了很多次招呼,他幫我們修好了廚房的燈,還幫我清洗了一次空調。她摞了三個塑料凳子讓那個男人站上去,她在下面扶著,抬頭看著。他是干空調維修的。這是王桂芬說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驕傲的神情,和那晚她說她是保潔員時,神情語氣一模一樣。王桂芬把那個男人黑乎乎的衣服塞進我們的洗衣機里,甩干后裝進塑料袋里,讓他帶走。從那天開始,我再也沒有用過我們共用的洗衣機。
王桂芬拿了兩個凍梨敲開我的門,看著滿屋的陽光,希望我不要告訴劉芳芳。我說,我不會說的。
我確實沒有告訴劉芳芳,雖然劉芳芳試探過我好幾次,問我家里有沒有來過中年男人。我把臉轉過去,說沒有。
在北京的寒冬里,劉芳芳依舊騎電動車上下班。她說坐公交要倒車,擠得很,要花一個多小時,騎電動車方便些。她每天在城市還是一片黑的時候出發,出門前她總是快速地戴好頭盔、圍巾、手套、護膝等裝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像上戰場一樣;深夜回來,卸下滿身的盔甲。她每周只休息一天。
1 月24 日那天,我收到了來自新加坡的研究生錄取通知。一個小時后,我從工位上沖了出去,打了輛車回出租屋。這是兩個月來我第一次在工作日看到藍天,我緊靠車門,側身抬頭,陽光有點刺眼,貼在我的臉上,那種極其滿足的情緒從心臟釋放到四肢,強烈的快樂在臉上綻開。我相信,我一定是笑著回到902 的。
門口立著劉芳芳粉色的雪地靴,我知道她回來了,雖然這個點她極少回來。我鬼使神差地敲了敲她們臥室的門,劉芳芳以極其疲憊的語氣回應了我。我推開門,這是我第一次進她們的臥室。她們的臥室很小,一張一米五寬的雙人床擺在中間,床頭放置著兩個枕頭,兩條疊得很利索的被子,一條是王桂芬的,一條是劉芳芳的;南邊是一個衣柜,距離床很近,柜門剛好可以打開;北面窗戶下放了一張舊的褐色斗柜,斗柜和客廳的飯桌一樣有很明顯的磨損和撞擊的痕跡,上面放著水壺、杯子和劉芳芳的各種化妝品,還有一面有裂縫的鏡子。劉芳芳坐在床邊,我摸了摸那個斗柜,說這柜子不錯,有種復古的感覺。她說,舊貨市場上淘來的,好多年了。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鏡子,過了很久,她告訴我,她失戀了。
劉芳芳說那個男生是個研究生,經常過來找她做奶茶,他最喜歡黑糖珍珠,她的微信名就叫“黑糖珍珠”,后來他們加了微信,幾乎每天都聊天,他發微信說喜歡她。
我說,真浪漫。她說,浪漫就是這樣嗎?
我問她,你們接過吻嗎?
沒有。
你們拉過手嗎?
沒有。
那你們一起吃過飯嗎?
沒有。
我說這不叫戀愛,頂多算是曖昧。劉芳芳反駁說,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這難道不是戀愛?我說,那你怎么失戀了?她說,他喜歡上別的女生了,他帶了一個女生來買奶茶,不買黑糖珍珠了,買了西米露的。
那你怎么不當場拆穿他?
劉芳芳陷入了沉思,慢慢地說,即使他真的要和我在一起,我也不會同意的,我們差距……太大。
劉芳芳是美女,只不過欠缺了某種氣質,大概是那種挺胸抬頭的洋氣。她在王桂芬那里挑著撿著繼承了一些特征,比如白,可要比王桂芬好看得多。王桂芬是塌鼻梁,劉芳芳是高鼻梁,這大概是遺傳了她死去父親的基因。以劉芳芳的長相,其實可以嫁得不錯,比如在小一點的城市里,或者是一些看重美貌而錢包不算癟的男人。我說既然這樣,那不妨換個地方上班,也不用每天這么辛苦地奔波了。劉芳芳說不換了,喜歡那里的學生氣,還指望在那里成為店長。
王桂芬回來之前,劉芳芳跑去洗了把臉,問我能不能看出她哭過。我說,看不出。她又問我今晚她能不能來我屋里睡。我說,能。我必須說能,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收留這只受傷的羊羔。
門鎖轉動時,我馬上沖到了客廳里。還好,王桂芬是自己回來的。
那晚,劉芳芳躺在我的床上,邊睡邊哭,折騰了一夜。她的哭聲極其微弱,半天才從胸腔里擠出一口氣,順便咳一下,那聲音從嗓子眼里壓出來,似“咩”,真像一只羊羔。她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能比得上她爸;她說她想她爸的時候就躲在被窩里哭,在電動車上哭;她說她想結婚了,想有個家。我安慰她,會有的。她問我新加坡是不是很熱。我說,是,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她說,那還是北京好,有四季。我說,是。
劉芳芳在淚水中睡去又醒來,然后又睡去。我一夜未睡,不知道睡不著是因為拿到錄取通知書的興奮,還是因為對劉芳芳的愧疚。這一夜,劉芳芳表現出對我極其信任的樣子,她越這樣,我的心里越是不安,我無法開口告訴她我和王桂芬的老頭兒已經熟悉了。我正在背叛劉芳芳。
第二天一大早,劉芳芳就出發去上班了。她起床的時候,我剛好有了睡意,我勸她再休息休息,她擺了擺手,說這事已經過去了。我看著她消失在黑色里。
后來,我習慣了這種背叛。對于王桂芬的老頭兒,我依舊認真地回應他的每一次問候;在劉芳芳面前,我只字不提有關這個男人的事情。我原以為這種局面能持續到我退租離開北京的那一天,那樣我就解脫了,但是沒有,好似我這一生都要纏繞在其中,無法解脫。
我告訴王桂芬與劉芳芳,我要回家了,準備去上學了。我在離開北京的前一天,騰空了櫥柜最底下的那格抽屜,把王桂芬塞在燃氣管道旁的那些黑色塑料袋放了進去。王桂芬準備了幾樣菜,叫來了她的老頭兒,堅持要給我餞行。我開了一瓶紅酒,犒勞王桂芬。我們三個人圍坐在王桂芬的飯桌上,似乎塞滿了整間客廳。我摸著桌子上的凹痕,王桂芬的老頭兒給我解釋著這些凹痕的由來,他記得很清楚,哪一條是哪次搬家的時候磕的、怎樣磕的。他帶著有些可惜和懊悔的表情解說著,王桂芬如同捧哏一般在旁邊嗔怪著,他添了幾聲“嘿嘿”。
王桂芬的老頭兒說一口不標準的陜西話,我原以為他是陜西人,他告訴我他是河南人,小時候在陜西生活過,口音沒能改過來。我還知道了他就住在旁邊的村里,也是和別人合租的。他說他愛吃王桂芬做的菜的時候,王桂芬的白臉上透出了兩團紅暈,也許是紅酒的緣故,那晚,那兩團紅暈再沒消失過。
我們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推杯換盞。我一沾酒,話就多,意識清醒但是嘴巴不受控制地積極發言。
我說,我要去新加坡讀研究生了。
王桂芬問,新加坡在哪里?
我說,在北緯1 度,靠近赤道的地方。
王桂芬的老頭兒說,我知道那里。然后,給王桂芬比劃了好幾分鐘。
王桂芬似懂非懂地問我,那里是不是很熱?
我說,很熱,只有夏天。
我看到了王桂芬眼里的光,那樣突然的光,似乎從赤道聚攏而來,熱烈濃厚,而后在北溫帶逐漸消散,朦朧稀薄。我無法承受她的目光,只好繼續往下說。我曾經在那里的學校交流,在那生活了幾個月。王桂芬急促地讓我繼續分享有關那里的事情。我告訴他們,在新加坡打工工資很高,當然消費也高,保潔員入戶打掃一小時就能拿到五十元新加坡幣,差不多等于人民幣二百五十元,維修清洗空調的話,到手的就更多了,而且那邊空調從不斷電,不愁沒有生意。
王桂芬和她老頭兒聽得很認真,他們大聲討論著什么。我在一旁強調,那邊消費很高,不知道他們聽見了沒有。他們問我,那里有很多海嗎?我說是的,全是海。我光著腳踩在沙灘上,海一點浪花都沒有,就那樣靜靜地躺著。我面前有一大片粉色的晚霞,身后有一排椰子樹,巨高。王桂芬聽得入迷,她說她從沒看過海。她老頭兒說一定會帶她去看海。
王桂芬“撲哧”一聲笑了,她那不白還帶著幾塊褐色斑點的牙齒露了出來,對著她老頭兒,她老頭露出了滿口黃色的長牙。我也笑了。
那晚,空氣在七點半之后都藏匿了起來,羞于看到這一切。那種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讓這場歡笑變得索然無味。很快,劉芳芳推門而入。王桂芬的老頭兒突然跳了起來,站到桌子一旁。我和王桂芬呆坐著,無處閃躲。
劉芳芳一只手提著奶茶,一只手脫去頭盔、圍巾、護膝,看了一眼飯桌上的菜,進了臥室,什么話都沒說。
我記不清我們怎樣結束了那頓晚飯。第二天天還沒亮,我背著背包,拉著行李箱朝小區門口走。劉芳芳從我身邊擦過,騎著電動車,消失在黑色里。
天很黑,很冷,我沒有喊住劉芳芳。
年末,我在新加坡的街頭熱得大汗淋漓。牛車水那人來人往,我在一家店門口等著換錢,有幾個華人帶著家政公司的員工從我身后穿過,那群人中間有一個白得發光的女人,帶著暗紅色的遮陽帽,還有個又黑又小的男人。
太陽很曬,我拿廣告紙遮住了自己的臉,進進出出的人帶來了一陣陣冷氣,提醒我此時是北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