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輝, 張 敏, 劉理想, 趙凱維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 北京 100700)
宋明理學是我國傳統文化中的一次重要思潮,起于宋代,成熟于明代,是儒學在此時期的創新與發展。宋明理學在形成過程中受到佛教和道教的影響,在繼承和發揚儒家文化精髓基礎上,重建綱常而成為新儒學,是宋明時期占據主導地位的思想文化和學術思潮。在理學思想的影響下,培養出一大批儒醫精英,他們有著娑垮窞深厚的理學功底,而畢生致力于中醫藥事業,并在醫哲、醫理、養生等方面所取得新的突破,極大地促進了中醫學的發展。
中醫養生學在不同哲學文化的滲透和影響下,呈現出不同的理論特點,始于宋代的理學對后世中醫學發展和學術流派形成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也影響著中醫養生學的發展方向。理學在宋以后取得了社會思想的最高統治地位,被宋以后的醫家、養生家普遍接受,這使中醫養生學在養生觀念、養生方法、學術特色與臨床實踐等方面都帶有濃厚的理學色彩。宋明時期許多醫家具有師從理學大家的求學經歷,而后研習醫學,因此理學對其醫學思想的滲透是全方位的。這些醫家在其習醫、業醫生涯中將理學觀點融入中醫學,以理學的文化視角和思維方式研究中醫經典著作,闡述中醫學理論,極大地豐富了中醫養生學內涵[1]。本文總結宋明理學對中醫養生學的影響,闡明中醫養生學在此時期呈現出的學術特色,通過梳理和發掘二者之間的關系,對于研究中醫養生學的發展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
“治未病”思想是中醫養生學的核心內容,《黃帝內經》早已明確提出,后世學術流派對中醫“治未病”思想的內涵不斷豐富與補充。理學強調“天理”是自然生成、永恒不變且統領世間萬物的東西,是事物的根本,人的生命過程也要遵循“天理”。理學還闡述了天人關系,注重天人相應。朱熹認為“理”是世界萬物的本體,也是道德的終極追求,包括仁、義、禮、智等概念[2]。《朱子語類·卷六十八》記載:“以天道言之,為元亨利貞;以四時言之,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為仁義禮智。[3]”“天道”不僅能化生生命,而且也能決定人的生死,人壽命的長短受制于“天道”,欲得健康長壽就必須順應天道。朱熹推崇“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執厥中”[3]1690,勸告人們放縱自己就容易對聲色名利產生不良念頭,圣人養心就要克制人的欲望,以儒家至善之心回歸先天道心,回歸“天理”才能“允執厥中”。宋明時期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觀點對中醫治未病思想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朱丹溪在《黃帝內經》治未病思想基礎上,將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觀點引入中醫學,認為如果要養生治未病就要節制自身的欲望。《丹溪心法·不治已病治未病》記載:“與其求療于有疾之后,不若攝養于無疾之先;蓋疾成而后藥者,徒勞而已。是故已病而不治,所以為醫家之怯;未病而先治,所以明攝生之理。[4]”將疾病遏制在早期萌芽階段,防患于未然是中醫治未病的重要內容。“嘗謂備土以防水也,茍不以閉塞其涓涓之流,則滔天之勢不能遏;備水以防火也,若不以撲滅其熒熒之火,則燎原之焰不能止。其水火既盛,尚不能止遏,況病之已成,豈能治歟”[4]136?朱丹溪在理學思想的影響下,強調治未病的重要性,“既病防變”是治療之法,而“未病先防”是預防之道和養生的第一要義。朱丹溪還推崇朱熹“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是學”的天理觀,將“存天理”發揮到法陰陽、調氣血的攝養理論中,集成理學與醫學認識著成《格致余論》,將理學的觀點引入醫學,形成獨具特色的養生理論體系。中醫養生學的發展不是孤立的,它是與宋代理學相互促進與發展,朱丹溪等將理學觀點融入中醫治未病理論,豐富其思想內涵。
在宋明時期,大量具有理學背景的先賢投入醫學事業,使得中醫養生理論受理學的滋養日益豐富和完善,在學術史上達到了哲學與醫學理論的高度融合。
“敬”是理學道德修養、格物致知的態度,是理學家對孔子“修己以敬”的繼承與發展。敬靜觀作為一種認知世界的方法,是宋明理學認識論中的關鍵內容。“敬”是個人修養道德的重要方法,程頤謂:“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5]”“敬”即自我約束,精神專一,心無旁騖。程頤提出:“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5]236”朱熹在前人的基礎上豐富了“敬”的內涵,提倡主敬操持,窮理致知,治心定性以提高道德修養。理學主敬的內容包括收斂、敬畏、主一、嚴肅。“敬”是必備德行,是仁的內在要求。思想上要求性情內斂,不放縱散逸,心懷敬畏;行事態度認真,目標明確,思想行動統一。
“主敬”是理學提高自身心性涵養的核心內容,受此思想影響醫學家在養生理論與實踐中也極為重視道德修養對身心健康的促進作用。如宋·陳直強調“敬老”“養老”思想,根據老年人的生理病理特點,制定了較為全面系統的老年養生方案,指導民眾如何侍奉雙親的晚年生活。陳直指出老年人隨年紀增長身體機能逐漸衰弱,平日“緣老人孤僻,易于傷感。才覺孤寂,便生郁悶”,導致情志不舒,氣機郁滯,宜“常令人隨侍左右,不可令孤坐獨寢”。敬老養老之法當調暢老人情緒,增加老年人生活的情趣,這也是老年人怡情暢志的主要方法[6]。《養老奉親書·性氣好嗜第四》曰:“養老之法,凡人平生為性,各有好嗜之事,見即喜之……但以其平生偏嗜之物,時為尋求,擇其精純者,布于左右,使其喜愛、玩悅不已,老人衰倦,無所用心。[7]”南宋周守中在《養生類纂》提出的養生原則和方法中也強調修養道德性情。如“人之情性,為利欲之所敗”[8]“圣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8]11,主張“攝養之道,莫若守中,守中則無過與不及之害”[8]14。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劉完素提出“修短壽夭,皆人自為”的養生思想,突出強調道德修養在養生理論中的重要作用。由此可見,宋明理學的“主敬”思想對此時期醫家的養生防病思想都產生了深刻影響,豐富并提高了道德修養在中醫養生理論中的學術地位。
理學的動靜觀為“動極則陽形也,是故鉆木戛竹皆可以得火。夫二物者,未嘗有火也,以動而取之故也,擊石火出亦然”[9]。理學主張動而生陽化火則變化無窮,靜而中正仁義則養性立人。北宋理學家周敦頤進一步闡釋:“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10]”理學把“動靜結合”確定為身心雙修的方法,此后成為歷代中醫養生學派遵從的養生方法之一。
劉完素通曉儒學、道學、易學、醫學,理學的動靜觀對他提出火熱論、闡釋氣功理論都有啟發和影響。“五運六氣有所更,世態居民有所變,天以常火,人以常動,動則屬陽,靜則屬陰”。劉完素強調動而生陽是內生火熱的病機,需勞逸適度,動以養形,靜以養神,以此方為保全生命維護健康的方法。《素問病機氣宜保命集》記載:“吹噓呼吸……所以調其氣也;平氣定息……所以守其氣也;法則天地……所以交其氣也。神水華池……溉五臟也。服氣于朝……煉陰陽也。[11]”劉完素全面吸收內丹術等靜功理論,推崇動靜結合,以調息、導引、內視、咽津、按摩等養生方法對調氣、定氣、守氣、交氣起灌溉五臟和陰陽的作用,這是其保精、愛氣、養神生命觀的重要內容[12]。“全身之術,形氣貴乎安,安則有倫而不亂,精神貴乎保,保則有要而不耗”。劉完素以靜坐調息作為內修養生的核心內容,深刻地融入形氣神三位一體的養生思想體系。
朱丹溪的醫學思想從萌芽到成熟一直都帶有理學的烙印,理學思想貫徹其整個醫學理論體系。朱丹溪在程顥“陽常盈,陰常虧”理論基礎上提出“陽常有余而陰不足”理論,將理學太極動靜觀引入其醫學理論體系中,進而引出“相火”學說。朱丹溪曰:“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陽動而變,陰靜而合,而生水、火、木、金、土。各一其性,惟火有二。曰君火,人火也;曰相火,天火也。[13]”朱丹溪從太極動靜觀立論,認為相火的動與靜是相對而言的。“天主生物,故恒于動”,動乃恒動而動易,靜則是相對且必要的,動與靜是陰陽的兩端,互根互用才能化萬物。動是相火的特性,但必須有度不能太過,妄動則染疾病死。“人之疾病亦生于動,其動之極也,故病而死矣”[13]。朱丹溪的動靜觀無疑是受到理學思想的影響和滲透,推崇清心寡欲的養生方法,促進了中醫養生學的發展。
理學的動靜養生觀對王安石的養生實踐也有深刻影響。在日常生活中,王安石散步疲勞時通過小息恢復精力注重動靜兼修,“床敷每小息,杖履或幽尋。杖藜隨水轉東岡,興罷還來赴一床”[14]。王安石還推崇吐納和五禽戲為主的導引術,這種導引法也注重動靜兼修,吐納為靜養,五禽戲為動形,在日常養生方法中動靜兼修思想一直貫穿其中。
宋明理學“理欲”之辨,把“天理”和“人欲”對立起來,將“明天理,滅人欲”作為人們思想行為的基本準則,也是道德的終極追求。“天理”指自然而普遍的必然規律,而“人欲”是指異化的“好惡無節”“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則亡天理也”。程頤曰:“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流于末者,人欲也。損之義,損人欲以復天理而已。[15]”理學認為,社會禍亂、人間苦樂都是人欲橫流造成的,人欲即私欲,是人們被物欲所蒙蔽或迷惑而產生的惡念。因此,強調正心、誠意,存天理,滅人欲,而節制、克服、摒棄不良思想和行為。宋明“理欲”觀從哲學思辨角度激發中醫傳統節欲養生觀向更深層次發展。
理學的“理欲觀”對文人修心養性影響很大,如蘇軾自謫瓊以后極為注重寡欲養生實踐,他提出:“養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聲色而已。[16]”《續養生論》指出:“心不官而腎為政,聲色外誘,邪淫內發,壬癸之英,下流為人,或為腐壞”[17],聲色情欲擾心神、損腎精是影響健康的不良因素。晚年的蘇軾踐行“終日默坐,以守黃中”“真游有黃庭,閉目寓兩景”等日常養生方法。朱丹溪受理學思想的滲透,推崇節欲養生之道,認為人們放縱自己對聲色名利的追求,易相火妄動導致疾病的發生,須“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朱丹溪強調加強個人的心性修養,不為外物所動,使心不亂以此保全天和[18]。《格致余論》記載:“夫以溫柔之盛于體,聲音之盛于耳,顏色之盛于目,馨香之盛于鼻,誰是鐵漢,心不為之動也![19]”房事雖為自然之理,但欲望是無窮的,凡人若想以房中術作為補益之法是不切實際的,尋常百姓并無圣賢之心、神仙之骨,“若以房中為補,殺人多矣”。理學主張克制自身的欲望,回歸天理的觀念,也激發了朱丹溪節欲養生思想,成為其養生防治疾病的重要內容。
明·萬全自幼習儒業,兼修岐黃術。受理學影響在《養生四要》提出“寡欲”是養生保健的第一要義,方法為“堅忍其性”。《養生四要》曰:“寡欲者,延齡廣嗣之第一緊要也。”萬全認為房事交媾是人體平衡陰陽、綿延子嗣的生理需求,但不可縱欲無度,縱欲成災。房事過頻則筋傷精虧,陰陽兩虛,是延齡益壽的第一大忌[20]。理學的滅人欲、存天理觀念深受萬全推崇,提倡當效仿古人“三十而娶”的做法,寡欲戒色,克制情欲貪念,否則會引起精虧、髓竭、早衰等諸多變證。此后養生名家龔廷賢也繼承這一思想,主張晚婚、節欲保精[21]。可見,宋明理學主張的寡欲思想逐漸被醫家、養生家所接受,并納入中醫養生理論體系。
綜上所述,我們從不同方面探討了理學對中醫養生學的影響。研究認為在理學思想滲透下,中醫養生學在宋明之后呈現出新特點[14],影響了中醫養生學的發展方向,促進產生了新的學術思潮和新的學術流派。縱觀中醫學發展歷程,離不開哲學思想的影響和指導,沒有哲學的引導醫學實踐與探索就會失去方向和判斷。宋明時期的理學思想對于中醫養生學的發展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推動著養生學的發展,豐富了中醫養生學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