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恒力
山東乳山地區是著名革命老區,誕生了許多英雄群體和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特別是300多名膠東乳娘和保育員用乳汁、鮮血和生命哺育了1200多名革命者后代的感人事跡,生動詮釋了黨和人民生死相依的血肉聯系。今天我就來講講我的兩位膠東乳娘和膠東育兒所的那些事。
童年幾乎沒給我留下什么記憶,我生在哪里?是誰把我養大?童年又經歷了什么?我都一無所知。母親只是說:你們從來沒吃過我的一口奶,是膠東的老百姓把你們養大的,你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他們。父母走后,留下一張發黃的老照片,再一個就是念叨了一生的名字王殿英。
2015年9月,我在中央電視臺“等著我”節目錄制了一期“尋找乳娘”,這才揭開了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原來,我有兩位乳娘,我是一出生就被送到膠東育兒所的,當時那里的生存環境竟是那么的殘酷。
經過五年的尋訪,我對自己的膠東乳娘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1943年底,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抗日戰爭進入最艱難的歲月,我母親在牟海縣(今乳山市)昆俞山腳下一個叫高家臺的小村子里生下了我。還沒吃上母親的一口奶,我就被送到李青芝媽媽家的炕頭上。青芝媽媽是姐姐的乳娘,她自己有6個孩子,最小的兒子比我姐大兩歲。當初,我姐5個月大時,村子里鬧天花,青芝媽媽4歲的小女兒和我姐都被傳染上了天花,青芝媽媽把注意力全部撲在我姐身上。等我姐病情好轉、脫離危險后,青芝媽媽才去照顧自己的小女兒。可這時她小女兒因病情嚴重,失去了最佳治療時間,最后,才4歲大的小姐姐就這樣離開了人間。
我出生后,母親也無法撫養,又是青芝媽媽在非常艱難的情況下接納了我。直到我的第二位乳娘——王殿英媽媽的到來,青芝媽媽才把我移交給她。殿英媽媽的家在蓬萊,那是鬼子的占領區,所以無法把我帶回,于是她舍棄了照顧家中兩歲的孩子,就留在高家臺哺育我。從我會說話開始,一直管王殿英叫媽媽。直到有一天我母親來看我,讓我叫她媽媽,我想我已有媽媽了呀!但大人說,這是你的親生母親。從此,我叫親生母親為“外面媽媽”,叫王殿英"家里媽媽"。
2018年回乳山,一次聚餐時,青芝媽媽家的大哥講了往事,我聽后很難過。我仿佛看到在昏暗的茅草房里,瘦小的大哥一聲不響地站著,看一個小女孩啃骨頭,當女孩啃完,大哥即刻接過幾乎沒剩什么肉的骨頭,又津津有味地啃起來。同樣,如果有一個蘋果,那這個小女孩吃的是果肉,而青芝媽媽家的哥哥、姐姐就只能吃蘋果皮。盡管青芝媽媽也很心疼自己的孩子,但她還是把家中僅有的一點好東西,都留給了我這個八路軍的小女孩。

我和姐姐在高家臺生活了3年。抗戰勝利后,王殿英媽媽帶著我和姐姐來到了膠東育兒所。當時,青芝媽媽見不到我們,非常思念,幾乎是寢食不安。一天,她打聽到育兒所地址,就挎了個裝著雞蛋和巧果的小籃子,拐著小腳,走了100多里來看我們。見面后,抱著我們親個不停。她哭了,過會又高興得笑了。翌日,趁我們還沒醒,她就一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走了。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訣。青芝媽媽(我的第一位乳娘)是帶著對我們的無限思念和牽掛離開人世的。1947年我的第二位乳娘王殿英媽媽也跟著部隊醫院上前線去了,她與我共同生活了4年。令我遺憾至今的是我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后人。
可以說,沒有這兩位偉大母親的哺育,就沒有我們姐妹的今天。每當想到膠東乳娘為革命作出的無私奉獻和巨大犧牲,我們父母及家人都深懷感激。如今,盡管這兩位乳娘都已過世了,但她們的可貴精神卻一直激勵著后人,因為這不僅體現了軍民魚水情,更體現了這些平凡膠東婦女的無私的人間大愛。
我在膠東育兒所總共生活了6年。雖然許多人都知道沂蒙山有位紅嫂,用自己的乳汁挽救了八路軍傷員的故事,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時的膠東還有一個育兒所。
那是1941年,抗日戰爭進入最艱難的時刻。由于戰事頻發,部隊經常轉移,許多八路軍將士無法照料子女,不得不拋舍親生骨肉。為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中共膠東區委指示,在牟海縣(今乳山市)籌辦一個戰時育兒所。此時,已身懷六甲的蘇政臨危受命,前往榮成縣岳家村開展籌建工作。1942年1月,蘇政產下一名男嬰,取名“東海”,東海成為了膠東育兒所接受的第一個孩子。
膠東育兒所從誕生起,所有的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1942年7月,張福芝同志接手育兒所。因為戰亂,育兒所無法有固定場所,于是所有的乳兒全部分散撫養。工作人員在乳山地區,到各村各家物色一些思想狀況和身體條件都符合要求的奶媽,讓乳兒隨其在家生活,工作人員不定期地上門探望。由此,300多名膠東年輕的母親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地承擔起為前線八路軍戰士哺育后代的任務,成為“紅色乳娘”。她們面對險惡的生存環璄,用她們生命的“乳汁”,譜寫出一段感天動地的“人間大愛”。在每一位膠東乳娘身后,都有一份飽含血和淚的承諾,這里再講三位膠東乳娘的故事。
第一位乳娘姜明真。1942年9月,東鳳凰崖村的姜明真給自己才滿8個月的孩子斷了奶,從育兒所接來剛滿月的八路軍嬰兒福星。為躲避日寇慘絕人寰的“拉網大掃蕩”,姜明真和婆婆抱著福星和自己的孩子跑到山上,姜明真找了一個隱蔽的山洞把福星藏在里面。怕兩孩子放在一起會吵鬧而暴露目標,她又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另一個山洞。她剛返回到原山洞,敵機就開始轟炸了。在轟炸間隙中,她清楚地聽到了那個山洞自己孩子的哭聲。婆婆忍不住要過去看,姜明真忍痛對婆婆說:“千萬別過去,要是被搜山的鬼子發現,福星的性命就難保了。”鬼子走后,她扒開那個山洞洞口,發現自己孩子的手腳都被磨得鮮血淋漓,回家沒幾天就死了。姜明真強忍著喪子之痛,她把全部的愛傾注到福星身上,一直撫養到4歲,被其親生父母領走。除福星外,姜明真還先后喂養過4個八路軍子女,無一傷亡,而她自己的6個親生骨肉因戰亂、饑荒等原因,有4個先后夭折了。
第二位乳娘姜玉英,在鬼子“掃蕩”時躲在山里。為了把有限的乳汁留給八路軍的孩子,全然不顧及自己的孩子餓得直哭,結果自己的孩子餓死了。
第三位乳娘矯月忐,為了救治嚴重貧血的八路軍孩子,連續十多天給孩子獻血。乳兒的病情逐步好轉,可她自己因過度輸血,昏迷了一天一夜,蘇醒過來等身體稍好點,又再次給乳兒獻血,使孩子的病徹底治好了。

膠東育兒所的乳娘,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她們寧可舍棄自己及其親生骨肉,也要把最后一滴奶、一口糧、一件衣服,最后一線生的希望留給八路軍的孩子。
抗戰勝利后,膠東育兒所把已斷奶的乳兒集中在田家村,準備讓他們過集體生活,接受好點的教育。可國民黨又發動內戰,集結十萬兵力進攻我山東解放區,日子還是不太平。隨著解放軍粉碎國民黨的“圍剿”,山東大部分地區得到了解放。育兒所從山區遷至條件比較好的騰家莊。這時乳兒已近千名,工作人員從最初的4人,發展到七八十人。但國民黨軍還經常派飛機來轟炸,我們還是沒有一個安靜的課堂,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形勢才真正好轉。1952年7月,完成歷史使命的膠東育兒所被撤銷。
膠東的乳娘,有的留下了姓名,事跡被人銘記和傳頌,更多的乳娘因為保密工作的需要,對當年的經歷守口如瓶,有些已成了永遠的秘密。膠東育兒所的乳娘們視乳兒如己出,待乳兒勝親生,在日常照護中疼愛有加,在艱難困苦時呵護備至,在生死考驗前挺身而出,用樸實無私的行動譜寫了一曲曲感天動地的大愛之歌。
雖然知曉她們名字的人不多,但每一個曾被哺育的乳兒、每一位曾經經歷那段歲月的人們都不會遺忘:在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的革命斗爭中,在膠東有這樣一群淳樸女性用情與愛,哺育和溫暖過1200多個遠離父母、無法享受父母之愛的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