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里的雨（組詩）

晚年，張愛玲在公寓聽雨

這繁茂的雨點不是我的，是美國的，

它們急如律令，落地就流走;

唯有雨聲是我的—孤寂、單調、悠長，

多像小時候上海里弄的雨聲：

長滿青苔的雨聲，

掛在雕花窗子上的雨聲，

整天整夜生長在耳廓中，像是另外

一個隱秘又茫然的塵世……

不，雨聲也不是我的，它們撞在

公寓鐵灰色的墻壁上，空蒙如一幀

模糊的記憶，再映不出黃浦江氤氳的

水面;唯有失眠的雨夜是我的，

—漫長的雨夜，一切都隨著雨水流走，

一切都被雨聲鎖進天空的黑匣子，

雨落著，但已不是落在老式電車上的雨，

它們落在呼吸的縫隙，

落在一條長廊上—那無盡的空廊，

唯有暗灰色的

風的背影是我的。

空房子里的雨

他用條形的口音，

駁斥她柱體的眼神。

在不同時辰，他們總是聽見同一幢

空房子里在下雨—那是他們早已搬離的

老房子，發霉的雨聲絮語著—

“空無統轄我：一片美的淪陷區;

牝鹿散發出桉樹的氣息，

仿佛遺忘從不變老;

縫隙越小，吹進的風越冷，

而風，無疑是對經停者的僭越;

內在的幻象，像一幅被雨水淋濕的畫?！?/p>

她用漫長的隧道，

延緩他的穿越。

空房子一直在下雨。

穿衣的人，從穿衣鏡里走出來?！?/p>

他們分身兩處：一處，磨不完的陰丹士林

舊時光，他們合寫著一幅《快雪時晴帖》;

一處，水木清華的庭院，海風輕拂，

水桶背著他們，跳進井里，

他們分頭撰寫著各自孤單的心靈志……

一個像另一個的影子，切開回廊，

時間自此有了分水嶺。

分居而眠，他們做著各自的夢，

但總是夢見同一幢空房子里，

下著一場灰燼似的雨……

節制并非把人變成……

節制并非把人變成一棵樹，或

一座寺廟—盡管用一件黑衣捂住

燈籠，正是古人秘授之法。

節制之美在于像一只蚊子迷失于玻璃，

迷失而不自知，

因此總是以頭撞擊—

因此，死于一個自我設計的圈套，

就有了救贖的意味—不可能的穿越，

完成一系列可能的冒險，仿佛深淵，

才是山峰上升的唯一推手。

然而它回避紀念，

更拒絕被玻璃夢見—

它的死是節制的，

它的死是為節制殉身。

我就是這只蚊子，

為宿命的節制所困，

盡量壓低熾熱的振翅聲，一次又一次，

撞擊在你明晃晃的玻璃上。

卡車司機的未來

卡車司機的未來，

不在卡車是否可以一直開到天上去，

也不在時光構建的立交橋上，

而在未來的方向盤，

能否旋扭到超過人類

認知的角度。

而況，卡車司機是那么獨裁的一個職業，

如果不提前預測未來，

蟲子的叫聲將顛簸不堪，

星空呢，也許會反方向旋轉;

還有那些滯留在20世紀的貨物、

觀念和問題，如何用一輛被裁去車頭的

卡車，給運到刷臉后的

購物卡上去呢？

未來也許有司機，但沒有卡車。

也許有卡車，但只需坐在隱形的

電子屏幕前駕駛。因此，

卡車司機的未來，

如果擯棄濫觴的主義之爭，

只能在此刻一條條飛馳的高速路上：

多少司機趴在速度上睡著了，

卡車仍在某個未來的

時刻呼嘯前行……

輪 子

大地把我們當輪子播撒在它身上。

大地把我們當輪子來回驅使。

大地把我們當輪子，轔轔駛過寒武紀。

大地把我們當輪子，轉動日月星辰。

我們彈跳著像輪子碾過冰川的眉間尺。

我們滾動著像輪子軋出閃電的車轍。

我們奔跑在大海上像風的輪子，

我們在泥水中打轉像命運的輪子。

我們是木制的輪子鐵制的輪子原子

粒子造的輪子數字化的輪子思想性的

輪子以及所有花粉釀的輪子我們

驅動大地輪回我們是墳墓的輪子在

大地上疾馳是洪水的輪子馱回了深淵。

然而大地把我們當輪子卻從不提供

道路;我們習慣了像輪子一樣飛轉但

經常被其抹去軌跡。我們跑丟了

輪子而大地照樣轉動仿佛無?！?/p>

唉大地把我們當成輪子，難道僅僅

因它是一個更大的輪子，尋求我們的

合拍只是為了制造盛世太平，

逆之而動則必得懲罰我們嘗盡動蕩？

我們是神的輪子，以與大地摩擦出的

火花，保存普羅米修斯不朽的靈魂。

新年鐘聲

這古老農歷敲響的鐘聲，像雪花一樣，

撐開了天空。它們區分于所有那些

堆積在地上的聲音，

波蕩著，浮沉著，從中心一層層擴散開去，

仿佛帶有母體金屬的重量。

它們撞開結冰的河，以其一元復始之

銅音，區分那些被剪掉翅膀的聲音，

那些落入池塘、掉進深淵、

脫去聲音的屬性，變成了其它東西的

聲音。它們拒絕潰散而形成一個

聲音力學的中心，一圈圈翻卷著，翻卷又

朝四周衍生，像花朵開向自身傾墜的

邊界，阻擋所有虛幻的物事侵入。

我觸撫這鐘聲，接納并安慰這鐘聲;

在其嵌滿風蝕的表面，我喝下老年斑、

心絞痛、焦慮癥、帶銅銹的咳嗽……

我邀約一個披拂著寂靜的背影，

在不停退縮的時代，

持續走向廣漠的曠野……

我看見，它們像灰燼堆積在

人們心上，像灰燼，勾起人們對塵世的

熱愛。那些消弭的翅膀，一代代追述

它們消弭的一生：誰若沒有

關于鐘聲的記憶，誰就感知不到這

灰燼在變冷;誰若無視鐘聲的存在，

那鐘聲就會挖一口井，慢慢將他掩埋。

張作梗，中國作協會員。湖北京山人，現居揚州。主要作品有長詩《小城》《解構》《紙上宮殿》等，曾獲《詩刊》年度詩歌獎、首屆浙江詩歌雙年獎主獎。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散文詩》雜志社第16屆全國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