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書：漫長的事物（組詩）

被麥子點亮

麥子點亮，母親的眼睛

也點亮，大地上的早晨

被麥子點亮，那時

馬坊的大地上，金子的成色

分割河流一樣，分割著母親心里的喜悅

很多晚上，她都像在黃亮了的人間

追趕著星辰，也追趕著我

能落在哪片，麥地的上空

才暗合麥神，許給自己的諾言

直到麥子，在一個早晨

點亮了，她的眼睛

這是一個，魂靈附體的早晨

被麥子點亮，母親看見在村上種過麥子

死后讓麥子，覆蓋在地下多年的人

也從麥地中央，走了回來

她的眼睛，從她心里

閃爍出埋葬淚水的，一地麥香

涌動過天空的麥地，依次點亮

所有擁抱著，麥子的

河流，麥子的山脈

麥子點亮，大地的時候

收麥的人，身上有了光

心在哪里疼

母親的眼神，鐮刀一樣

告訴過我：心在哪里疼

心在哪里疼？這是土地

對那些是死是活，都把自己交給它的人

每天的問話。母親的眼神

因此是鋒利的，鋒利如頭頂上的

那顆太陽，考工出來的麥芒

鋒利如日子，逼出來的難過

誰看見過，一地的麥子

誰死了，也有笑臉

留給后人

心在哪里疼？這是母親

活在世上的時候，最不想與人

低頭說明白的話。那些從她頭頂上飛過

向干裂的云朵，討要一滴天水的神鳥

看見麥子黃落了，也看見她

在麥地里掙扎。那個時候

她手里的鐮刀，把她被麥芒

刺破的身體，帶向

麥地的中央

倒地后的麥子，包圍著她

也告訴過我：心在哪里疼

麥子的寧靜

站在星辰下，涌動的麥地

讓我看見，那些神也帶不來的

歡喜，麥子帶來了

那是麥子，起身后的歡喜

那是麥子，生出麥芒后的歡喜

那是麥子，被種麥人吃到口里后的歡喜

麥子的長勢，也把母親多年的心事

朝著她的預(yù)期，推近了一些

在她心里，一地的麥子

能夠帶來，一年之中

人和神，都很需要的

一種安息

看著麥子，在星辰下

像一地神秘的舞者，帶著麥地里的母親

在我的默念中，一波一波地涌來

埋頭在麥地里，我放棄騎馬

放棄吟詩。誰會看不見

自己的身邊，是一地的麥子

麥子的深處，又簇擁著誰

天亮了，她的身邊

麥地涌動

星辰退去，涌動的麥地

拂去母親身上，多余的不安

帶來，麥子的寧靜

漫長的事物

很多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

在一些事物里，一個人寂靜

漫長地坐著

我由此判斷，母親

帶著一番心思的靜坐，讓很多

主宰鄉(xiāng)村的事物，在日月身上漫長起來

就像麥子，這受人憐惜的

神的糧食，那些翻山越嶺

播種過它的人，死在冬天的雪地里

或一身饑寒，去了他鄉(xiāng)

而貼著地面，麥子

還沒有起身

我由此判斷，麥子

在母親被很多事物，糾纏了一生的心里

就是主宰鄉(xiāng)村，最漫長的事物

切換場景一樣，坐在麥地里

她看見月光漫長，大雪漫長

紡織娘的叫聲，也漫長

她的頭發(fā)，被大風(fēng)吹散在麥地中央

由黑變白，使得一年

比一年漫長

母親走了，我發(fā)現(xiàn)那些

漫長的事物，沒人坐在它身邊

就在鄉(xiāng)村，開始消失

麥地中央

被大片麥子，從身邊圍住

被大片陽光，從空中圍住

麥地中央，我看見母親

側(cè)臥在麥梱旁邊，她衣衫整潔的懷里

是對這塊山河，和生長在它上邊

燦爛的麥子，一種優(yōu)雅的擁抱

這也是她，撫養(yǎng)我的時候

能夠高尚地，給予我的懷抱

而長成一地，可以包圍

她的麥子，成了

我的抱負

依然握在，母親手里的鐮刀

在麥子和她之間，用閃爍不止的光

告訴我割麥，像一個人從自己的身體上

忍疼割下，被日月洗練后的成熟

從地頭割到，麥地中央

她揮出的鐮刀，把山脈推遠

把太陽推高，把自己

推向一地，碎金的

包圍之中

麥地中央，母親睡得平靜

麥地中央，母親身披金光

天邊在哪里

我問麥子：天邊在哪里

我問母親：天邊在哪里

天邊在哪里？被播種在

泥土里的麥子，透過母親手指上

那抹光線留下的明亮，看見起風(fēng)的地方

看見流水的地方，也看見自己

起身的最遠處，就在那里

那是喊上一聲，光芒穿云

大地更加，寂靜的地方

那里，也有很多人

遺棄的土地

天邊在哪里？趕在雨地里

把一地的泥濘，和一把麥子播種下去的

母親，在她疲憊不堪的心上

能把麥子種到哪里，哪里就是

一片莊稼，為了養(yǎng)活

一群人，所能抵達的天邊

它不一定遙遠，但被一條河

或一座山，擋住了去路

也不知鎩羽而歸

種了一生麥子，我的母親

不會問麥子：天邊在哪里

耿翔，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協(xié)第六次、第七次代表大會代表，參加詩刊社第九屆“青春詩會”，2010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塞爾維亞。已出版《長安書》《秦嶺書》《馬坊書》等詩歌集、散文集10余部，作品獲老舍散文獎、柳青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及《詩刊》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