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道伸出泥濘的援手助我逃離
鐘擺的磨損,“快樂匱乏時,
山水展露它的慷慨。”淘汰了
沒有加密的郊縣風景后,泥路
像杠桿,二十多里長,才能
撬動扣押了我魂魄的硬痂。
被迫的起伏,多少包含了路的
敵意,但抖落了包裹我的焦慮。
湖灣有類似國境線般的荒蕪,
露出傷口的漁網等待著梭子
組織一次會診,風的指尖揚起
樹籬稍長的散發,也遞來
路邊沒有顧忌的腥味。天空
藍得像在撒謊,但真相是:
我衣兜里飼養著潮濕的烏云。
電線桿是列正在瞌睡的哨兵,
對闖入者毫無反應,“是湖堤
讓湖水免于崩潰,它是低地
崛起的邊陲,猶如繃帶。”
僅在遇到支流處留下故意的
破綻,“我也愿意是條支流,
雖然它不足兩米。”黃昏是
約定的時辰,坐在廚房門坎
抽煙的漁民青五,曾在電話里
叮囑我不要穿有破口的衣服,
也不要穿有扣洞的救生衣。
他赤膊,上身壯碩,皮膚
鍍了一層銅,“一件不褪色的
夜行衣。”多年的水上工作
讓他的抬頭紋形似波浪,
他示意我進屋,說話時羞赧,
仿佛正是他偷食了燙嘴的晚霞。
青苔以其腳趾將側翼的廚房
和正屋縫得緊密,“被炊煙
熏陶以來,聽了勸善的經,
長出新的善根。”待炊煙消散,
青五便帶著我和另外兩位漁民
下湖去,鐵皮焊成的漁筏
捕獲了我的信任,焊疤的光滑
締造了新鮮的秩序,盡管我
完全不曾熟習任何金屬的語法。
岸邊的水草舉起手,它們
是水底不語的森林,所以水
無辜得像一個含糊的謠言
等待著直率的月亮去澄清。
湖水有服輸之后的那種安定,
沒有島嶼充當視線的領袖,
兩艘并行的前船與我所搭乘的
后船用網圍成一個三角的兜。
沒有動力的后船,被動得
好比風箏。因繃直而發麻的纜繩
像鸕鶿從他的手勢里躍入湖中。
“這地球危險的表面,因為
守湖的塔,天空才不至塌毀。”
回頭望去,夕光映在湖面上像
點著的引線般炫目;湖岸仍可辨,
一棵光枯的香樟像只螃蟹舉著
挽留的螯支起沉淪的落日,
失敗之后,是作為樹籬的木槿,
它柔韌的枝條沒有過多地抵抗。
“那一瞬間,它得到假想的
補償。”湖岸上不連綴的民居
像一副殘牙露出天真的凹口;
再遠一些,湖岸縮成一條直線,
線條之上是麻醉過度的樓群,
它們極像一茬喑啞的韭菜。
光線合攏,船無規律地滑行,
仿佛水底有我分辨不出的迷宮。
湖心的水樸質,避開了教條的
回涌和高樓倒影的冒犯。
船尾似掛著燧石,點燃了湖水
蕾絲的彗星,“誕生即消隕。”
“現在的湖水不及從前干凈,
嗚咽的月亮最解渴。”是夜,
月亮因為充滿激情而澄明。
她冰冷的皮膚,映在水面上
像層薄冰,松弛,鋪在浪尖,
也鋪在浪底,仿佛浪底是
浪尖的遺址。“波浪是魚群的
脊柱,還是星子間引力的吻痕?”
“魚群喜歡聚集到有月光的
水域,匯成一段線,形似礦脈。”
“魚群像是月光兌換來的分幣。”
每隔半小時,我們就起魚,
將魚倒入船倉,按類分揀,
“體型過小的,直接還回湖里。”
倉里的魚像石榴內部般緊實,
魚鱗也細密,這些都是自閉的
深淵。魚光滑的鱗片讓它們
不能堆成谷堆金字塔的模樣,
“湖水何其似稻浪,也有
其成熟的季節。”船身因為吃水
加深而減小了搖擺的幅度,
青五提醒我:背對月亮的時候,
不要被自帶的灰暗絆倒,
盡管月光不是最羞澀的扶手。
每分完一次魚,擰滅探照燈,
伸入經月亮改良的水里洗手
感覺清涼,仿佛夏天的水
也是有骨頭的,一如細雪。
再深入,你就能感覺到溫度
在接力。后船被拖拽著前行,
兩次起魚之間,我們閑聊,
他十五歲起就下湖,精通捕魚,
也熟諳生存的哲學:“開湖季,
這兒是我的賭場,就像刮
獎券,我也曾為湖水的無私
感到羞愧;在禁漁期,我會
下湖兜風,像個巡回牧師,
水面是我任意的教堂,又像個
幸運的藩王,既沒有暴君的
監視,又有不怕蟲蛀的封地。”
“年輕那會兒,我下湖從不穿上衣
現今我習慣帶點白酒下湖,
一來暖身,二來讓虛晃月亮的
假動作更逼真。”他說在水上
最放松,再也不想理解別的
生活方式。明年全村都要退湖
上岸,“相當于換血,給一棵
度過了盛年的樹做一次移植。”
“夢中,有時我會夢見推土機,
有時我也能調動枕畔的湖水。”
他又閉口,害怕深喉里含著的
苦水涌出,如一只猛虎掉頭。
我意識到一種漂泊在我們之間傳遞,
越來越多的魚把我們隔開,
湖水陷入沉默,我幾乎聽見
司夜女神打盹時磨牙的聲音。
“每當珍視之物將逝時,我們
習慣倒數。”四點以后,湖水
軟得像枕頭,任憑魚堆修改
疲憊的細節。飲完最后一口酒,
黎明已經在瓶子里完成分娩,
我們返程,將魚抬上岸—受潮的
走廊燈光同時點亮了宿醉的
湖和草尖上正在練習膨脹的露珠。
葉丹, 1985年生于安徽省歙縣,現居合肥。出版有詩集《沒膝的積雪》《花園長談》《風物拼圖》《考古雜志》等。參加第36屆青春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