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宏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交叉學科”與人文研究最緊密的鏈接點,在于藝術學與工學,法學與文學、歷史學的結合。目前的學科分類,文學與藝術學,確實各行其道。我國學位與研究生教育專業設置按“學科門類”“學科大類”“專業”三個層次來設置。學科門類是學科知識分類和學位授予的依據,每個學科門類下設若干學科大類,也就是一級學科。參照2011 年3 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和教育部頒布修訂的《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目錄(2011年)》:文學、藝術學、歷史學是并列的一級學科。
在文學研究領域,有專門把文學視為藝術門類而進行研究的三級學科,即在二級學科“中國文學”之下的“文藝學”。文藝學又內設文藝理論、文學史、文學批評三大分支。究其根本,“文藝學”的設置與西方文學理論一脈相承。同時,傳統西方藝術史的研究范疇被局限在精致藝術(fine arts),即繪畫、雕塑和建筑上,作為藝術門類的文藝理論缺乏被關注、吸納和梳理。作為學科的“文學”或“文藝學”,即使在西方也不過才二百余年歷史。故此,作為三級學科的文藝學,與一級學科藝術學,在當下的學術生產中各有所指。
“藝術學”設有“二級學科”——“美術學”,之下又再設“書法學”專業。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書畫不分家,文人及文學與書畫的關系,密不可分。作為分支學科,書法學與文藝學的平行發展,這種現狀既不符合傳統文化中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也與傳統文學、書學、畫學的歷史發展狀況不符,說明當代學界對書法的載道功能及其文人性、文藝性認知不足。
2021年12月22日,教育部官方發布文件《關于對〈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專業目錄〉及其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的函》,首次明確規定:書法與美術合并為一級學科。這為我們認識書法學與文藝學的交叉性提供了新空間。要綜合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精華,勢必結合今日被分開的書法學與文藝學?!皩W科交叉”不是目的和任務,而是以此為契機,需找更多的途徑來理解、傳承中國傳統優秀文化,更好做到文化自信。
從本質上講,蘇軾書法既不是書法學也不是文藝學,它是綜合的、一體的,無論從文藝學還是從藝術學都只會顧此失彼甚至南轅北轍。蘇軾以意造、文思,打破了晉唐書法法度之堅壁,形成宋代書法的尚意之風,成為書風革新的一代主帥。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黃州寒食帖》。要理解蘇軾的政治主張、文學成就、思想意義,勢必了解其書法成就??疾臁⒃徑馓K軾書法的美學特點,不能不取多學科交叉的視角,尤其不能無視其文人特質。
蜀地文化風情,孕育了蘇軾恃才傲物、敢為天下先的性格,他又常常慕李白之狂、顏真卿正色立朝,有忠臣義士之遺風。他的書法從學習二王入手,特別在對《蘭亭序》的學習中,得二王書法之道,整日以抄寫經史著作為一大樂事,在郁郁芊芊的學問文章之氣中,逐漸形成了宋代書家典型的、表現自我的尚韻風范。在北宋斥二王書法為俗書的時代,蘇軾深知得其筆法形體不如得其氣韻之道的哲理。雖重氣韻,蘇軾臨習書法也是下了一番苦工,提出“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1]2170,筆洗南塘溢風流,池水盡墨漸悟道。
對蘇軾的書法風格,黃庭堅在《山谷集》中曾有評價:“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2]在1079年前,也就是蘇軾42歲之前,他的仕途還算一帆風順,他的書法風格還帶有典型的魏晉風度中二王書法的“姿媚”之氣,我們從他的《治平帖》《北游帖》中,可以感受到濃郁的魏晉氣韻,用筆精致優雅,風度翩翩,顯然是北宋時期的流行書體風貌。此時的蘇軾,不管是在京為官,還是奉調外任,作為一任地方長官,他都勵精圖治。無論密州抗旱以滅蝗災,還是徐州治黃河抗洪救災,他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調任湖州時,當地百姓攬轡相送。閑暇時,他游遍地方山水,在詩詞間偶爾表露出對朝廷的不滿?!胺彩乐F,必貴其難。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3]2195作為晉唐書法盛世之后的第一個王朝,書法要想找到一條出路,確實難如蜀道。蘇軾之前的眾多書家,大多沒有脫離唐人窠臼,蘇軾試圖在魏晉逸韻與唐楷法度中,尋求一條新的途徑。在此思路之上,他尋覓到兩個書法變革的代表性人物,一位是顏真卿,另一位是五代時期的楊凝式。顏真卿的書法作品中,蘇軾尤其喜歡臨寫《東方朔畫贊》。王羲之也有《東方朔畫贊》,該作本是王羲之楷書的得意之作,點畫骨力勁健,起落轉折,如斷金切玉,干凈明麗,表現出優雅俏靜、遒麗清真的豐姿。此帖在顏真卿筆下,一種盛唐氣象之雄風傾注于筆端,形成特有的清雄氣象,這正是蘇軾心目中的理想書體。他在《題顏公書畫贊》中說:“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于書,未易為言此也。”[1]2177所以,我們從蘇軾大楷作品《豐樂亭記》《醉翁亭記》中,能清晰地感受到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的美學特點。這正是典型的顏家筆法與右軍清真之氣的高度融合,更是蘇軾以文為書的風貌特征。正如他在《次韻和子由論書》中說:“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好之每自譏,不獨子亦頗。書成輒棄去,謬被傍人裹?!?/p>
蘇軾對書法之理深入研究,充滿自信地打破晉唐之法,自出機杼,不拘形體,其放任自然的書寫心態,正可謂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蘇軾為人剛正,疏狂放達,敢于揭露時弊,常常直言極諫,往往得罪當權朝臣,被排擠貶謫也成為其人生一大常態。蘇軾被貶黃州四年,他真正對人生意義,做了一次深入而徹底的思考,一方面是遙遙無期的貶謫窮途,另一方面是窮困潦倒的生活,伴隨著日漸老去的人生。他百感交集,思緒萬千。蘇東坡一生都以樂觀心態處事,是一個樂天派。但樂天派,也有苦惱的時候,又恰逢陰雨連綿的寒食時節,于是,他寫下千古名篇《黃州寒食帖》。這是一幀將個人感情與書法筆墨融匯到極點的作品,大到整幅作品,小到每一個字,都飽含他感情的表達,是一件心隨情變、字隨詩變的精彩絕倫之作。
作品開篇第一行字平鋪直敘,整個書寫狀態也顯得相對平穩,但到最后一句“哭涂窮”,似乎用盡最后一分力氣,毛筆按到最實處,而情感也宣泄到了極點,所以這幾個字用墨最重,點劃最粗。而最后幾個字,乃是一種覺醒式的表達,氣氛和情感在經過波折之后,又恢復到一種淡靜狀態,又一次回歸到平正。還有“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之句,在平靜中,似乎又陷入痛苦的回憶,筆畫也開始有躁動不安的余緒。這時的蘇軾已不敢對政事有任何怨言,只有對自己生活處境悲寂的慨嘆:“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年”字突然放大,一豎夸張拉長。透過此作的變化表達,不難看到蘇軾的處境和心境,可謂苦雨連綿,度日如年?!白蚵労L幕?,泥污燕支雪”,蘇軾想到污泥中的海棠花,仿佛聯想到自己的處境,何其相似,此時筆觸前后波動,線條也在極度壓抑中變得更加厚重、更有張力。詩詞意境與書法藝術至此也形成第一個美學交集點,落花飄零于泥淖,無可奈何的困境只能換來兩鬢白發與窮愁哀嘆。但讓蘇軾更為擔心的,還是更加兇險的雨勢:“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憋L雨中飄搖的小屋猶如宦海沉浮的人生,而更加現實的是,“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破鍋寒菜,潮濕蘆葦,燒不開的鍋灶,凄苦的生活與艱澀的運筆兩相呼應,一切都是那么艱難。詩人抬眼望窗外,飛鳥銜紙,透著一種死亡氣息,而“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上不能致君,下不能歸故里,縱然痛哭于窮途末路,也無法讓這樣死灰般的人生,再次重啟。
《黃州寒食帖》是蘇軾在悲苦無告、窮途末路中的情感迸發,那萬斛泉源、隨地涌翠的美學意境,讓我們真正體驗到曠達與絕望的交織。如果單從情感上說,《蘭亭序》是由至樂而悲的生死觀闡述,《祭侄文稿》是回憶幽思的惋惜與悲憤,而《黃州寒食帖》則浸透了蘇軾本人的切身之痛,是被極度壓抑下的憤怒吶喊與無奈悲嘆,達到了一種高超的美學境界。蘇軾書風在晉唐法度下,以宋人的意與韻,延續承載了我寫我心的美學化境,位居天下第三行書之列,是當之無愧的。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蘇軾沒有沉浸在自己的悲苦人生之中,而是以自己倔強的性情挑戰這種悲苦,在風雨坎坷中尋求一種超然曠達的詩意之美。
蘇軾的《定風波》,表現沙湖道中遇雨,別人皆狼狽,而自己獨不覺的淡然心境:“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盵3]356為了解釋自己寫這首詞的原由,蘇軾還在開頭寫了一個小序,序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3]356王陽明說:“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贝搜哉翘K軾《定風波》詞的意旨。
蘇軾曠達,很快從貶謫生涯的顛沛流離中發現了解脫之道,他開始暢游山水,騁懷觀道,在羈旅中尋覓詩情畫意。面對滾滾東去的長江,他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千古名句;酣醉后,揮毫寫下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一種豪氣充盈其間,在矯若虬龍的運筆中,全篇仿若大江奔涌,一氣呵成,實為中國書法史上詩書合璧的神逸杰作。他又與客駕一葉小舟,夜游赤壁之下,寫下膾炙人口的名篇《赤壁賦》。該賦開篇蘊含儒家入世思想,由齊家治國平天下進而入佛道玄機,縱然想“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但知“不可乎驟得,只有托遺響于悲風”,最后趨于隨遇而安,天人合一的大化之境:“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盵1]5前人曾云:“《赤壁賦》為東坡得意之作,故屢書之?!盵4]正是詩意與書韻完美結合,才有了這份平淡中見天真,悠然中蘊燦爛,詩書境界互照,盡善盡美的藝術瑰寶。黃庭堅夸贊其書曰:“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5]明董其昌跋云:“東坡先生此賦,楚騷之一變;此書,蘭亭之一變也。宋人文字,俱以此為極則?!保ㄒ姟度L梅ㄌ罚?/p>
蘇軾的《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賦一詞,皆為絕唱。身在赤壁之下的長江,明月徘徊,江聲鳴咽。面對此情此景,詩人不僅想起在這里曾經有過的一場大戰,進而聯想到歷史的興亡盛衰,歷史人物的勝負成敗,都已逐波而去。而他自己人生的坎坷,也與這萬古流動的江水凝結為人間如夢的感慨。他的詩句“一尊還酹江月”,也許是無奈,也許是瀟灑。他的一生,官是越當越小,最后有個心愿,想在有生之年能見到親生弟弟一面,終未能如愿。他只好用詩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來慰藉自己。這位智者沒有怨恨命運。他超越變化,了解“變化”即是不變的永恒: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一認識,正是中國文化的精髓。[6]
就書法論書法,只能看到蘇軾《黃州寒食帖》《定風波》《赤壁賦》等作品的書法“一面”,而容易忽視書法作為文學文本的“文章之妙”的“一面”,也容易忽視這些書法作品背后所隱藏的作者文化心路歷程演變的“一面”。無論是作為書法家的蘇軾,還是作為文學家的蘇軾,書法與文學雖各擋一面,但蘇軾是完整的,其作品是詩意與書蘊的完美結合,必須合而論之。
文人書法的蘇軾意象不是個別的,實際上貫穿了整個中國文化史。他的仕途沉浮、人生際遇與他所有的生活感受、藝術造詣渾然一體,對后世影響茲大。蘇軾被貶黃州雖是其人生之一大不幸,但相對于中國文化而言,卻是大幸。蘇軾這一時期的創作,達到了巔峰狀態。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足以與太白詩齊名;《赤壁賦》足可與司馬相如賦并舉;《黃州寒食帖》可與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相媲美。此三篇詩文又有作者書法真跡傳世,更讓后人能從詩書映照中,探察蘇軾的心靈律動。
在喜怒哀樂的人生百味中,蘇軾以詩入書,以文入書,以清風明月,以自然萬象入書。他在宋人不知如何面對晉唐書法高峰、踟躕難進時期,掀起了“我寫我心,以文入書”的新思潮,從而把文人書畫推向了一個新高峰。他提出的“退筆成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的書法見解,仍被當今書畫探索者奉為圭臬。
“一代蘇長公,四海名未已;投荒忘歲月,積毀高城壘?!盵7]蘇軾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仿若一顆燦爛的明星,他融貫詩詞、書法、繪畫三重維度空間,不但開創了宋韻風流時代,而且開創了文人書畫一統天下的時代。其后的元明清,甚至當代,都在以蘇軾所開創的標準,來衡量書畫家的藝術水準。正是在這種標準的指引下,中國詩詞、書法與繪畫才仿佛練成了六脈神劍,不斷汲取本體之外的各種能量,讓自身源源不斷地得以充實、更新、脫胎換骨,最終開拓出了一個燦爛輝煌,讓后人望塵莫及的藝術境界。
從書法風格來梳理蘇軾的藝術成就對理解文學上的蘇軾,不無裨益,甚至不可或缺。王國維推崇蘇軾:“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書法藝術是體現蘇軾偉大人格的另一個載體,這也才能更好理解前文所引董其昌的跋語:“東坡先生此賦,楚騷之一變也;此書,‘蘭亭’之一變也。宋人文字俱以此為極則。”這是對蘇軾文學與書法最為深切而崇高的評價。
作為書法家、文學家、政治家、美食家、旅游家之“綜合體”的蘇軾,既非中國文化史上的第一人,也非最后一人,更非獨此一人;相反,文學與書法等諸體合一,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常態,蘇軾不過是其中代表之一。本文只是以蘇軾為樣本,探討文藝學與書法學交叉學科的成立問題。其實,何止文藝學與書法學可以交叉也必須交叉,傳統文、史、哲彼此之間滲透交融事實上就難分難解。譬如,如果不考慮唐宋之際科舉制度的變革史,而僅專注于書法風格的演變,則書法與科舉的關系這一獨特視角則會被忽視;如果不考慮書法與“道”的關系,而僅專注于書法作品的藝術特點,則儒、道、釋等對書法的深層次哲學層面的影響則會弱化。
今日的“交叉學科”之興起,為大力探索與時俱進的中國式高等教育途徑提供了很好的政策基石?!敖徊鎸W科”就是要避免封閉和自我壟斷,探索交叉學科組織載體。本文以分析蘇軾書法思想為例,旨在說明,書法學和文藝學完全可以成為“交叉學科”的人文途徑而摸索出新的人文教育模式。當下在探索中國特色的交叉學科制度之時,在各種學科的融合發展討論中,我們不要忘記傳統文化中,文學和書畫藝術的水乳交融。如何借“交叉”的東風,將文藝學研究與書法研究結合起來,從個案到中華傳統文化發展脈絡,不斷深入融合探索,不僅勢在必行,而且大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