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常振茂
西安工業大學中國書法學院
內容提要:“書如其人”作為傳統書論的著名論述,歷代對其研究闡述者不計其數。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總結了“書者,如也”的本來含義、“書如其人”的歷史發展,從對“書如其人”的質疑出發,列舉了在歷史上書風與人之間不完全對應的三位書家——張瑞圖、董其昌、王寵,提出書寫者和書風之間的對應絕不是簡單的倫理道德的對應關系,書風為書家理想人格的體現,書家的理想人格不一定和真實的生活狀態一致。
書如其人,自許慎《說文解字·序》中提出“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1],以后此言便成為中國古典書論中評騭書家和書寫的一種論斷,千百年來以此作論者多如牛毛,當今言之者亦不鮮見。
然而,書如其人究竟有著怎樣的思想內涵?其論究竟有何價值意義?書如其人之說始于何時,何以產生?它論述的“如”究竟是如書者的學問修養、性格品性,還是如書者的為人?書寫者和書跡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一種對應關系?在書法脫離中國古代傳統文人士大夫社會環境的今天,書法不再作為一種上層精英階層標榜自己與眾不同的身份的標簽,而是作為一種純粹的藝術形式,是否還能構建起書如其人的對應?
書如其人并非自來就有的書論概念。在先秦到兩漢時期,書法還未上升為一門獨立的藝術,文字的書寫還僅僅是以實用為主,書寫的不同風格只是書寫者無意識的產物,當然不會有今人所理解的“書如其人”。
從先秦至兩漢的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書”有以下幾種用法。其一,特指《尚書》這本儒家典籍。如《論語·為政》載:“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2]21像這樣的用法在先秦典籍中相當常見,當然“書”用來特指《尚書》和書法并不會產生什么聯系。其二,指書籍。如《論語·述而》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2]93,以“書”來指代書籍。自書籍產生,一直沿用至古文被白話文取代之時,此“書”之用法指的是文字語言組合而形成的文本內容,并非指書寫的過程和書寫所形成的漢字的外在形態。同樣此“書”也不會和“書藝”產生什么聯系。其三,指書寫的動作。如《禮記·月令》載:“是月也,乃合累牛、騰馬,游牝于牧。犧牲、駒、犢,舉書其數。命國難,九門磔攘,以畢春氣。”[3]“書”在漢代“翰墨之道興焉”之前,僅僅指書寫的動作,書寫形成的文字外在形態尚沒有被自覺地賦予鮮明的藝術品質,自然也不會有“書”和“人”的對應關系;不過在后世隨著書寫逐漸不再單單是書寫的過程和動作時,“書”的此種用法延伸擴大而涵蓋了“書法藝術”或有可能。
除了上述幾種“書”用法外,我們最熟悉的莫過于《地官·保氏》所載“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4]中提到的“六書”,這里的“書”指的是文字之學,而非后人理解的書法。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先秦兩漢時期文字書寫還沒有成為一門藝術之時,不可能有“書如其人”。那么,這樣看來許慎“書者,如也”之意并非后人所理解的“書如其人”。
當代也有很多人就“書者,如也”這一命題進行討論。例如在《“書者,如也”探研》[5]一文中,作者通過大量的文獻對“書者,如也”這一論著進行分析后指出:首先,許慎《說文解字·序》中的“書”乃是指書寫的過程、結果,強調的是文字內容的意義表達。其次,先秦兩漢文獻中,訓“如”為“如若”的文例,與“書者,如也”的“如”非同一用法。前者多是形容詞;后者在先秦兩漢文獻中相同的用法“如”訓為“從”。陸宗達曾指出:許慎說“書者,如也”訓“從”,即從其思想的意思。最后,可見“書者,如也”一語的本義,即“書”是指書寫的文字內容順從書寫者所要表達的思想。許慎所說的“書”并不能與“書法藝術”畫上等號,即使前者對后者有所謂的“高度啟發性”。同時,從本義來看,“如”字的價值也并未超出文字學的范圍而縱貫整個書法史;此處的“如”并非一個“游移”的詞,而是一個有特定意義的詞,它并不能將“書法藝術”的有限場和無限世界的不在場接引到一起。
總之,我們可以非常明確地看到,在先秦兩漢的時代,“書者,如也”的概念遠非后世所理解的那樣。“書者,如也”成為當今世人所理解的書與人的對應關系,應該是有一個歷史的演變過程。
隨著時代的發展,以及漢字書寫的普及,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書寫之中。在漢代“翰墨之道興焉”之后,書寫成為一種人們爭相比尚的技藝,這時人們為書寫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和關注。書寫不再是單純的記錄語言的工具,而躍升為一種可以表現自己特殊才能的技藝,與此同時,書論中出現了大量的比況自然物象的描述。后世對書風和人的對應關系的認識通常都會追溯到東漢時期。一是許慎《說文解字·序》中“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二是揚雄《法言·問神》中“書,心畫也”[6]。目前關于二者何為“書如其人”的本源尚有爭議,這并非本文所要主要論述的問題,故在此不作贅述。無論二者何為后世論“書如其人”“字如其人”都不是其本義,而是后世人據其發揮論說。其“書”在當時非指當今的“書法藝術”,而是指文字組成文本。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思潮發生轉變,玄學的興盛,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對人個體的強調成為最重要的思想。延及文藝領域,大量的以人的精神面貌來比擬評論文藝的論說開始出現,在論書方面同樣不例外。例如:“王子敬書,如河洛間少年,雖有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羊欣書,如大家婢為婦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陶隱居書,如吳興小兒,形容雖未成長而骨體甚駿快。”[7]類似的論述在當時的書論中極為常見,可見將書和人相聯系的理論模式在此時開始發展。
至隋唐時期,書寫和人的對應變得更加細致。初唐書法大家虞世南在《筆髓論·契妙》中云:“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心神不正,書則欹斜;志氣不和,字即顛仆。同魯廟之器,虛則欹,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8]此論認為只有“心神”“志氣”達到“正”與“和”的狀態,才能“契于妙”,從而達到一種高妙的境界,不然的話其書必然“欹斜”,其字必然“顛仆”。

圖1 明 張瑞圖 草書五律詩軸153.6cm×51.5cm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相比之下,初唐的另一位書法理論大家孫過庭對“書如其人”的分析更為細致。其在《書譜》中云:“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直者則徑侹不遒,剛佷者又倔強無潤,矜斂者弊于拘束,脫易者失于規矩,溫柔者傷于軟緩,躁勇者過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滯澀,遲重者終于蹇鈍,輕瑣者染于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9]130此論直接將不同人的性格和書寫的面貌對應起來,認為不同性格的人書寫自然會產生不同的書寫風貌,且書寫者盡管都學習一家,而最后形成的面貌依然會不同。這是因為,個人有自己獨特的“性欲”,而這“性欲”正是最后形成其書寫姿態、面貌、書風的決定性因素。孫過庭不僅將人的性格和書寫面貌形成了對應,而且認為同一書寫者在不同的情緒狀態之下,其書寫呈現出來的氣韻、風格也會有差異。他在評論王羲之不同作品時這樣說道:“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9]128
從以上論述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書和人對應關系的理論構建已經開始成熟。至中唐時期,著名書論家張懷瓘進一步發揮,他認為“或四海尺牘,千里相聞,跡乃含情,言惟敘事,披封不覺欣然獨笑,雖則不面,其若面焉”[10],通過閱讀遠方郵寄而來的尺牘書跡即如同見其人,直接將書跡和人對應,見其書如見其人也。不僅如此,他更是將斯論發揮至以君子小人之別來分別其書,認為“故小人甘以壞,君子淡以成。耀俗之書,甘而易入,乍觀肥滿,則悅心開目,亦猶鄭聲之在聽也”[11]。晚唐書法大家柳公權更是直接以人心正邪與否來定書之正欹。《柳公權傳》中載:“帝問公權用筆法,對曰:‘心正則筆正,筆正乃可法矣。’”[12]
到了宋代,書如其人之論進一步發展,以人論書,因人定書之高下優劣。至此“書如其人”“字如其人”的理論構建基本完成。宋賢在理學的影響之下,將文藝納入道德修養的觀照之下。宋初歐陽修就提出:“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于書,不知前人工書,隨與紙墨泯棄者,不可勝數也,使顏公書雖不佳,后世見者必寶也。楊凝式以其直言諫其父,其節見艱危。李建中清慎溫雅,愛其書兼取為人也,豈有其實,然后存之久耶?非自古賢哲必能書,惟賢者能存而,其余泯泯,不復見爾。”[13]古人書作能流傳下來皆賴其人之道德品質、人格修養等,如若其人平平無奇,其書跡自然會隨時代的推移而泯滅。
此為因人而論書的代表,除此之外在蘇東坡的論述中也時常見到因人論書之語,如:“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善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14]叢文俊先生在《“字如其人”與傳統書法批評“倫理推闡法”的應用》一文中稱宋人因人而論書的方式為“倫理推闡法”[15],可謂十分準確地把握到了此論的根底。正是因為宋人推崇具有高尚倫理品德之人,所以顏真卿的書法在宋代大盛,并得到了時人的一致高評,如“其發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揚子云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16]。“顏公忠義之節,皎如日月,其為人尊嚴剛勁,象其筆畫。”[17]且在后世凡是論及顏真卿書法者莫不如此,在宋人對顏真卿其人其書的評價下,書如其人的論斷最終走向了將人的道德品質和其人書寫之高下的片面化對應。
其后元明清基本承襲唐宋人關于“書如其人”“字如其人”的觀點。如元代之虞集云:“書之易篆為隸本從簡,然后君子作事必有法焉,精思妙造,遂以名世,方圓平直,無所假借,而后從容中度,自可觀。則譬如冠冕佩玉,執璧奉行,事君事神,恭敬在中,威儀見外,揖拜升降,自然成文,則其善也;乃若頗邪反側,怒張容媚,小人女子之態,學者戒之。”[18]
明代之項穆在《書法雅言》中完全以儒家之倫理道德、人品修養、哲學思想來論書,如:“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余則曰:人正則書正。取舍諸篇,不無商、韓之刻;心相等論,實同孔、孟之思。六經非心學乎?傳經非六書乎?正書法,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所以閑圣道也。”[19]
晚明傅山亦有以人論書之言,如“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判周禮,筆墨不可補”[20]。至清代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將“書如其人”的理論作了精煉的總結。何為書如其人?“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是也。”[21]至此“書如其人”成為經典的書學論著之一,前人學書論書無不以此為準的。
不過,與此同時一些有識之士也對“書如其人”“字如其人”“書為心畫”開始了更有意義的理論思考,對書到底如人的什么提出了疑問和思考。如清人吳德旋在《初月樓隨筆》中論:“明自嘉靖以后,士大夫無不可觀,不以習俗書故也。張果亭、王覺斯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大家之風,豈得以其人而廢之。”[22]錢泳在《書學》中云:“張丑云‘子昂書法溫潤閑雅,遠接右軍,第過為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非正論也。褚中令書,昔人比之美女嬋娟,不勝羅綺,而其忠言讜論,直為有唐一代名臣,豈在區區筆墨間,以定其人品乎!”[23]
質疑“書如其人”者紛紛從書史上的藝術成就較高而品行、節操有損的書家反思“書如其人”。確實,這樣的例子在書史之上代不乏人,難道說古人“書如其人”的觀點是錯誤的嗎?其實不然,“書如其人”命題本身沒有問題,只是后人不斷對其進行詮釋、闡述,使其內涵不斷發生改變,進而使得后人對其真實的理論價值難以看清。在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一書中,關于書與人有段論述值得我們注意:“張瑞圖、王鐸都是在氣節上受后人指責的,而兩人的書法跳動矯健,又為后人所贊許。‘書即人’的話如何解釋,成為論書者的難題。我以為藝術創造上的追求和政治生活上的抉擇終是兩事,要深入地知人論藝,還待從具體的史實中研究每個人的性情與生平。”[24]相比前人的大量概括性論述,此論更為符合真實的狀態,對個人的書風和其人的關系我們需要做到盡量還原其真實的歷史狀態,進而去談知人論書,想來這樣方不會偏差太多。
“書如其人”從開始論說,便不斷有人舉出大量的實例來論證其論的正確。如王羲之、“初唐四家”、顏真卿、楊凝式、“宋四家”等,數不勝數。在此沒有必要再去介紹這些論述,以及他們是怎樣去印證書與人的具體對應關系。然而,對于質疑“書如其人”者所提到的反例,卻值得一提,或許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書如其人”的一些有趣現象。
我們先從上文所提及的張瑞圖和王鐸二人看起。張瑞圖,“晚明四家”之一。他的書風和人品在歷史上存在著明顯的脫節;其書風縱橫開闔、俊俏險厲、氣勢震蕩、方勁銳利、奇崛狂肆,其為人“內持剛決,外示和易”,畏懼閹黨權勢,投靠魏忠賢,甚至為魏忠賢書寫了大量的生祠碑文。這個例子體現了“書非如其人品”。成思園在《書品與人品的關系探微——以張瑞圖及其書法為例》一文中提出:“縱觀張瑞圖曲折的一生,筆者以為不能簡單用非此即彼的評價方式去論斷他的人品。筆者想要強調的是,張瑞圖是否為魏忠賢的生祠書碑一事并不能作為張瑞圖人品優劣的唯一證據。要學術性地了解他的人品,除了書碑這件事,還應該全面地對他的家庭環境、學術修養、仕途經歷等方面探討,才能更全面地對其進行考察。”[25]19成思園對張瑞圖人品是否有虧進行了討論,他認為在政治環境惡劣的情形之下,張瑞圖選擇了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雖沒能像忠人烈士一樣高標獨立的品格、實現崇高的道德價值、恪守嚴格的道德準則,但似乎也不能將之歸為品格低下之人。對其人品之高低暫且不論,而其人肯定沒有其書那樣具有爭折的氣勢和剛硬的氣象,畢竟其為了守身存命而選擇了與閹黨合作。
成思園在文中通過對張瑞圖的生平事跡的分析,并根據后人對其人品與書品的相關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當用傳統士大夫的道德價值觀來看時,‘逆案’發生之前,張瑞圖身居高位,書名大盛,這時他的人品和書品是統一的;‘逆案’發生之后,張瑞圖有虧氣節的人品與他頗有名氣的書法是對立的,是存在矛盾性的;另外,不論書家的人品優劣問題,其精神面貌、個人性情總會反映到其書法作品中,這是客觀的歷史結論。當用現代倫理眼光看待,不囿于思維傳統慣性,理解道德行為與藝術創作的不完全相關時,張瑞圖以一腔試圖掙脫封建禮教束縛的情感,毫無保留地灌注于筆墨之下,是一種心手雙暢的態度。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如果‘個人性情’歸屬于‘人品’的話,其為人性情與為藝創作的相互統一,也就是所說‘人品’與‘書品’的統一。”[25]52
誠然,我們如果從個人性情的角度來理解“人品”,藝術創作和其人的對應會更有價值意義;如果以儒家倫理道德的衛道士立場來觀書,那么此時更多關注的將不再是其書作的本身。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提及:“至遺山《論詩絕句》云:‘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識安仁拜路塵。’則視此又進一解。匪特紀載之出他人手者,不足盡據;即詞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寫心言志,一本諸己,顧亦未必見真相而征人品。”[26]從元好問的論書詩出發,認為文章記載本就出自他人之手,并不能作為評判一個人的唯一標準,因而其人所作詩詞文章本是從作者之心流出,無關他人記載評價,更遑論人品之評定。我們可以用同樣的思維來看待、理解“書如其人”的問題。因而,后人關于某個歷史人物的道德評價并不能代表其人真實的歷史存在狀態,要做到人與書的對應還應撥開歷史的重重迷霧,去還原其本真,以此來將其人與書作對應研究才是更為合理的方式。
和張瑞圖同時代的董其昌,也是晚明一代大家。其書作為傳統帖學的正宗代表,妍美婉約、氣度疏淡,如高人雅士不染一點塵俗之氣。在傳統藝術史中的董其昌,是一個有著高雅追求的文人;然而如果我們對董其昌在歷史中的另一面稍做了解,便不會認為其書與其人有著高度的對應。
在《董其昌的政治交游與藝術活動的關系》一文中,作者李慧聞指出:“藝術史家在記述董之生平時存在著一種偏見,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詳述董其昌與如顧正誼、莫世龍的友誼,與早年的保護者如項元汴、隱退的禮部尚書陸樹聲的友誼,與安徽商人收藏家(其中我們不妨舉出吳延和程季白的名字)的友誼。人們從這類記述中獲得的印象是:董的朋友熟人都是一些棄官隱退而專事研究藝術、文學與哲學的士人,而董間或接受官職,但很快就會發現那官位與自己的性情頗不相合,不久即告隱退。”[27]23藝術史研究中的董其昌其人,總是有著淡泊名利的隱士之風,并且其書畫也能夠和其人有所對應。殊不知,在歷史中真正的董其昌,通過其在書畫上的專長來和一些政治顯貴交往,從而在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得以保全自身。例如,在東林黨取得政治優勢時同東林黨人葉向高結交,而在東林黨失勢時通過書畫來結交魏忠賢的同黨,李慧聞在文中這樣描述:“董其昌毫無烈性,于是就竭盡結好魏忠賢的同黨之能事。他的書畫藝術成了達到這一目的的理想手段;以一種非政治的方式去結交某些人。而他們的友誼卻可證明是具有政治功利目的的。”[27]42在了解董其昌其人在政治中的活動之后,還會有多少人認為董其昌是一個與世無爭、淡泊名利、有著高雅的追求的藝術家呢?顯然現實中的董其昌和他自己營構的藝術面貌之間存在明顯的脫節。甚至其書畫成為其刻意結交掌權之人的一種方式和手段,并且通常能夠取得成功。

圖2 明 董其昌 行草五言詩軸128cm×50cm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因而,我們可以看到董其昌有著自己對于政治的追求,并且他還非常善于用自己所擅長的書畫藝術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如此我們還能說他同他的藝術都是淡泊名利的體現嗎?顯然不能,不過這樣的背離也并非沒有原因。在儒、釋、道三家融會貫通的唐宋之后的時代,士人有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行為方式,儒家積極的入世追求是每一個士人的畢生追求,這是因為他們從小便接受著“學而優則仕”的思想。同時,道家老莊的思想也時時流露于每個飽讀詩書的人身上,他們總是希望有朝一日過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逸閑適生活。

圖3 明 王寵 草書題畫詩扇面18.2cm×53.5cm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書寫風格超然、雅逸,而其真實內心卻并非真正超脫的典型例子還有明代書家王寵。“吳門四家”之一的王寵,以完全不同于前輩書家祝允明、文徵明、陳淳的面貌聞名于世。“古拙”是王寵書法的核心特點,因其“古拙”而極具高雅的儀態。若從觀書論人的角度看,想其人必然是一位高人隱士,恬淡雅逸之人。但在《雅宜山色——王寵的書法與人生》中,作者薛龍春通過分析其生平、交游、詩詞文集及其和友人往來的信件發現,書法其實是王寵人生的一個面具。文中這樣說道:“事實上,王寵與當時的普通讀書人一樣,他熱衷于功名,與當代巨公名卿多所交往,企冀獲得他們的種種關照,但一生八應鄉試,皆以失敗告終,辱在泥途而不得超拔。在他的詩歌作品中,始終暴露著這樣的信息,出身貧賤、不得志于場屋,這使他的內心始終充滿了生存的焦慮,而且滋生為一種難以言說的自卑與不平;但他又故作超脫,將鐘鼎與山林等量齊觀,以維持清淳恬淡的公眾形象。然而,王寵的慢世是被動的,逍遙是沉重的,抑郁而又時刻對之加之掩飾的短暫人生,造成了王寵奇異的心態,也對他的書法旨趣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書法并不對應于他的真實性情,而是其人生的一個面具。”[28]94
在《雅宜山色——王寵的書法與人生》中,薛龍春分析并認為:為了構建這個面具,王寵從四個方面入手使得其書風表現出“古拙”。其一,用筆緩懈;其二,結字取態;其三,起止含蓄;其四,間架脫榫。[28]127通過對書寫技巧的合理運用,王寵成功地構建起他的人生面具:古雅生拙。而細觀王寵的人生,他屢次應試不第,卻終其一生從未放棄過對科舉功名的追求。而在人格理想上,他又必須表現出對名利的淡然。在這樣矛盾的心理中,現實生活和人格理想嚴重脫節,在多數情形之下,他將自己裝扮成為一個非常矜持、行為合乎高人雅士的人。這樣的理想人格正和他的書法風貌有著高度的一致,帶給周圍人這樣的感受:王寵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28]134
通過列舉張瑞圖、董其昌、王寵的例子,我們似乎可以從中總結出一個規律:在熟練掌握書寫技巧后,書家可以依照自己的審美追求和審美趣味對書寫風格進行靈活的選擇(當然這種選擇在短時間內并不會隨意變化),根據自己的審美追求,選擇適合表現自己審美理想的筆法、結字、章法、墨法,甚至紙張、毛筆等工具、材料,進而完成自己的書寫。這樣的書寫還能說是“書如其人”嗎?顯然,此時的風格,更多對應的并非其人格、品行、道德等,而是書寫者的理想標準。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與其說“書如其人”,不如說書作風貌體現書寫者的理想人格,而這理想人格與人的真實狀態并非一一對應的:或理想人格就是書者所踐行的真實狀態,或理想人格僅僅是書者的一種人生理想并未在真實的生活中踐行。
誠然,“書如其人”“字如其人”在古代書論體系中是一個重要的命題,但從我們今天的視角來看待“書如其人”的問題自會有我們的理解。對于歷史各個時期“書如其人”的論述,我們應該了解其價值內涵和理論構建的時代背景,以及對傳統論述的繼承和闡發,只有明辨不同時代的文化思想背景下的“書如其人”,才能對時人的相關論述有著更為準確的把握和理解。整體看來,在古代中國社會中,自漢代“罷黜百家,尊崇儒術”之后,歷朝歷代統治者都將儒家思想作為自己統治的思想基礎,并將社會中的一切現象和文化藝術置于儒家道統思想的控制之下。“書如其人”,將人品和書品相聯系、相對應、互為參照進行論述自有其歷史緣由。
今天我們不再受制于傳統儒家思想,對“書如其人”的論述更應從理性、合乎邏輯的角度進行分析。因而,依然從人品、價值道德來對書寫的高低優劣進行批判的批評方式是否還能適用于當今時代?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