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風雷頂》講述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下面的圖能向你說明一二。

圖示梗概的方式雖然看上去很方便、簡潔,但文字的作用依然無法被替代。作者劉海棲以第一人稱視角,通過對話、回憶的方式,將其父親(也就是圖中的山東小男孩云香)的童年經歷娓娓道來,讓我們有幸能跟隨云香的視線,共同走進那一段段鮮活的歷史,認識那一個個精彩的人物,傾聽那一種種聲音,感受那一次次心跳。
父親老了,他是1928年農歷二月二十五生人,屬大龍,已入耄耋之年。一只眼睛因黃斑變性失明了,另一只眼睛視力也很弱,看報紙雜志要用放大鏡照著。耳朵也聽不見了,想跟他說點兒什么得扯著嗓子喊,公共場合不敢跟他說話,人家以為干什么呢。母親比父親小接近五歲,1933年生人,身體尚好,但得了腦萎縮,什么事情轉臉兒就忘,離不開人了。我退休后便搬過去,跟他們一起住,方便照顧。
父親愛講話,年輕時就喜歡跟人聊天,不管誰,逮住就聊,海闊天空,天南地北,總有話說。連我上小學時,同學到家里玩,父親只要在家,也跟他們聊。都是些小毛孩子啊。問人家住哪條街呀?學習好不好?老家是哪里?說那地方我去過,從東北出來路過,住了三天。或者說那里的筍多,半夜會從褥子底下拱出來,直頂背。高興了,他還把家里的照相簿搬出來,指給大家看,哪張照片就是在那里照的……同學們都愛上我家來玩。每天放學后家里擠一堆人,連床底下都是人,趴在里面彈彈珠或者找什么東西。不過有件事情叫我挺不高興。看照相簿時同學們比較愛看父親穿軍裝照的相片,但有個同學說,沒有一塊獎章,父親不是英雄。我說有,沒戴!他們說拿來看看。父親下班后,我問他要箱子的鑰匙。我們家有一個樟木箱,父母親重要的東西都鎖在里面,有一堆獎章也鎖在里面。父親問我干什么,我說把獎章拿給他們看看,他們不信,說你不是英雄。記得父親笑了,說:“我是哪門子英雄?不信就不信吧。”就去干別的。母親說,別給弄丟了。同學們就沒有看到那些獎章。后來大家都忘了。有一天父親忽然問我,張二磊現在做什么?張二磊?我愣了一下。父親說,你小學的同學,住藥店后面橫街路北院子里,有點兒磕巴,這里有顆痣。父親指指右邊嘴角。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位同學,說話結巴,急了就說不出話來,那次說照片上沒獎章的就是他。父親說張二磊他姥爺是福惠的裁縫。對!我們放學路過福惠服裝店,總看到他姥爺隔著櫥窗在里面忙活,花白頭發,老花鏡架在鼻梁上,脖子上掛著皮尺,不是拿著畫粉在布上畫線就是拿把大剪刀裁布。張二磊做事同樣仔細,作業本永遠干干凈凈的,所以能看出照片上的細節。我說好多年沒聯系了,不知道他現在做什么。父親說,找他姥爺給你媽媽做過一件青緞子襖,從上海捎回來的料子,淺藍底小碎花的。說老陳同志手藝好——他叫人家老陳同志,說襖上給滾了邊,領子下面盤的琵琶扣,現在沒人做得了。母親在旁邊笑著說,你爸記性好。我記得照相簿里是有這么一張照片。
父親記性好,我小時候雞零狗碎的事情他都記得,說哪一年你去澡堂洗澡丟了一條棉毛褲。我當然記得。那次去大澡堂子洗澡,忘了穿里面的棉毛褲就走了。父親逼著我去把棉毛褲找回來,可是沒澡票人家不讓進,半圓柜臺后面的大漢說,想混進去洗澡啊。我說我洗過了,還伸出手背搓泥給他看。還是不行。回去給父親說,說著就哭起來。母親說不要了吧,父親說不行。他自己去找,我不去還非帶我去。他解釋一下就進去了,到底把補了大補丁的棉毛褲找了出來。說哪一年冬天他到食品廠搞了些雞頭雞爪,熬了一盆,放在門口凍成凍子,準備過年吃,你睡覺睡莽撞了,起夜時把凍子盆看成尿盆,往里面尿尿。我也記得。幸好凍子當時已經凍結實了,母親拿到水龍頭下沖了沖,又能吃了。親戚來了就挖出一盤來吃,我們自己也吃,覺得香得受不了。
父親和母親在家待不住,成天外出遛彎,主要去附近的菜場轉,買些菜和點心什么的回來。其實家里的菜不用他們買,請了阿姨照顧他們,阿姨就能買,我們也能買,他們是為了出去找人說話。父親像調查員,把每天的市場行情搞得一清二楚,韭菜今天漲了多少,雞蛋便宜了多少……父親說,這附近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一共有十位,就掰著指頭,一個一個給數出來,每一位的年紀、屬相、哪里人、住哪個院子,都講得明白。有段時間,父親老是提溜一些玉米面餅子回來。他發現了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后座上綁一個條編簍子,在菜場里賣自己貼的玉米餅子。父親一打聽,是他老家海陽人,就常去買他的玉米餅子。回來邊吃邊說,小時候就吃這個,多香!還要我們吃,問我們香吧。他也老去賣海鮮的攤位,那里也有一個海陽人賣海鮮,和人家聊會天,買幾條帶魚或者一兜爬蝦(蝦蛄)回來,叫阿姨燒燒吃。也說多香,比那種帶骨朵的帶魚好吃。南方帶魚刺上長個骨朵。或者說爬蝦怎么吃,這是公的、這是母的。我說,以后少出門吧……父親還沒說話,母親先說,你爸就是愛出門,愛跟人聊聊天,不出門哪行?在家里憋著還不憋壞了。活動活動,活著就要動!我說小心摔著……母親說,有我呢,我領著他!母親腦萎縮慢慢嚴重,性格也變了,說什么她都不聽,只好由他們。
自從父親眼睛差了、耳朵聽不見后,他變得沉默了,臉上的笑容少了,不怎么愛說話了。你和他說話,或者叫他吃飯,他木木地看著你,等搞清楚是什么事,就去做。平常就坐在沙發上,用放大鏡照著看報紙,趴在茶幾上分他和母親要吃的藥。要么音量開得轟隆轟隆地看電視。母親就坐在他身邊。兩個人就是這么默默地待著。
有一天,看著他們,我忽然想,除了照顧他們,我還可以做點兒什么。
我是一個作家,我應該寫寫他們。
從那天起,我腦子里就塞滿這件事情。


這天,我想好了。我對著父親的右耳朵大聲喊:
“爸,把你小時候的事情講一講吧!”
父親看著我,說:
“你說什么?”
“你把小時候……”
坐在一邊的母親抓著父親的胳膊說:
“立憲叫你講一講小時候的事情……”
母親不用大聲喊,她說的話父親總能聽清楚。
對了,我的名字叫立憲。
父親用渾濁的眼睛看我,笑著說:
“行啊,就給你講講……講什么呢?”
“就講講你們在兒童團的事情吧……”
我記得父親說過他當過兒童團團員。我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對這樣的事情感興趣。
“兒童團呀!”
他湊過去,在茶幾上扒拉什么。
“爸,找什么?”
茶幾上的東西放得滿滿登登的,有父親和母親喝水的杯子,有放大鏡和報紙雜志,有水果盤,還堆滿了方的扁的藥盒子,里面是父親和母親每天吃的藥,我和弟弟定期去醫院拿的。父親從藥盒里抽出一張藥品說明書。他把說明書翻過來,用手壓壓平;又拿一支圓珠筆,趴在茶幾上,眼睛湊著紙,一筆一畫地寫起來。
過了一會兒,父親把寫滿了字的紙遞給我。
父親把他們那會兒唱的《抗日兒童團歌》寫了下來:
“月兒彎彎,
星光閃閃,
我們都是兒童團。
站崗放哨,
又當偵探,
盤查行人,
捉漢奸。
鬼子來了,
我們就跑,
找到八路,
去報告。
領著八路,
拿起槍刀,
打退鬼子,
把家鄉保。”
這首歌我會唱!
我們上小學時就學過這首歌。
熟悉的旋律馬上在我耳朵里響起來,連當時的音樂老師的樣子都想起來了。她梳著齊耳短發,穿著藏藍色的列寧裝,坐在音樂室里彈風琴。她唱一句,我們跟著唱一句。
我一行行往下讀,每個字都跟旋律配得上。
我發現父親連一個字都沒寫錯,也沒漏掉!
我抬起頭,父親正盯著我看。那神情有點兒像小孩交作業的樣子,原本渾濁的眼睛都變得清澈了。
我心想,父親可能對自己的記憶力很得意。
母親很好奇,把紙頭要過去看。
我告訴母親是怎么回事。
“你爸爸就是腦子好,”母親說,“什么事都記得。你們以后要像他,不要像我,整天糊里糊涂的。”
“爸,你講吧!”我說。
父親點點頭。
“那就講講小時候……”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