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海 濤
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美利堅合眾國通過談判,雙邊關系走向緩和并邁向正常化,這成為改善兩國關系、影響區域發展、改變世界格局的重大事件。緩和中美關系,是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根據形勢發展的需要作出的外交政策(1)按照外交學的嚴格界定,本文研究的是“對外政策”宣傳教育工作,而非“外交政策”宣傳教育,但由于“外交政策”是政策文件中的常用表述,為便于歷史敘事,本文統一使用“外交政策”。重大轉變。但是,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中美雙方一直處于針鋒相對的敵對狀態,國內長期持續的動員和宣傳在廣大干部群眾心目中塑造了對美國的敵人認知,因此當時的對美談判,對他們來說可謂“完全出乎預料”(2)章百家:《中國的國內政治與亞太政策》,〔美〕傅高義、袁明、〔日〕 田中明彥編:《中美日關系的黃金時代:1972—1992》,重慶出版社,2009年,第21頁。。如何使廣大黨員干部與中央戰略調整及時保持一致,使中央的決策轉變成眾多黨員干部的共識,成為對美談判背景下中國共產黨在國內面臨的重大問題。由此,中共就中美雙方談判問題,在全黨范圍內開展了宣傳教育。
以往涉及該問題的研究主要重視對《人民日報》《參考消息》等報刊材料進行分析,總體認為《人民日報》等媒體早前刊登毛澤東與斯諾登上天安門的照片和關于“乒乓外交”的報道,已經向國內民眾普遍傳達了一種兩國關系緩和的信息(3)Chen Jian,Mao’s China and the Cold War,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1;Guolin Yi,The “Propaganda State” and Sino-American Rapprochement: Preparing the Chinese Public for Nixon’s Visit,Journal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2013,20(1):5-28.。但是,由于缺乏更具體的文本分析,這種研究還需進一步深化。事實上,當中美兩國正式開始接觸調整雙方關系時,毛澤東曾指示《人民日報》就“中美關系問題不寫文章”(4)時任人民日報國際部負責人崔奇的回憶,轉引自張素華:《說不盡的毛澤東》(下),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50頁;喬申穎等:《黨報宣傳藝術新論》(上),人民日報出版社,2009年,第52頁。,因此《人民日報》等報刊除介紹基本新聞信息(如時間、地點、雙方代表、基本事項)外沒有明確的政治表態。而且在中美談判和尼克松訪華前后,《人民日報》對美國在越南等地政策的批判幾乎從未停止(5)就在尼克松訪問中國的前一天即1972年2月20日,《人民日報》仍然發表了《美國政府必須停止侵略越南的一切戰爭行動》一文。。因此,《人民日報》等報刊媒介只能達到氛圍渲染或者輔助教育功能,黨內外民眾盡管可以猜測,但是他們難以通過此類單向度的社會媒介宣傳進行自我教育以實現思想轉變。此外,有學者提及黨內對個別文件的傳達和學習(6)資中筠:《緩慢的解凍——中美關系打開之前十幾年間美國對華輿論的轉變過程》,《美國研究》1987年第2期;陶文釗:《中美關系史(1949—197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8頁。,但基本都是略帶而過,并未對歷史過程進行還原和論證。本文試圖對中共在作出對美外交政策轉變后,引導黨員干部轉變認識的問題進行初步梳理,著重論述中共通過黨的組織系統開展的對美談判政策宣教工作,結合干部群眾的持續深入討論,揭示中共及時有效地做好干部群眾思想轉變工作的過程和邏輯,以及為對美政策轉變構建民意基礎所作的努力。
對美談判政策宣教的討論和決策,主要通過兩次政治局會議完成。在外交相關工作中,毛澤東在周恩來的協助下作出決策,周恩來同時也是主要的執行者和推動者,但他們不是獨立于中央政治局之外,而是通過在政治局內發揮主導作用將意見變成集體的意志。(7)宮力:《鄧小平與中美外交風云》,紅旗出版社,2015年,第5頁。這一時期,盡管毛澤東已經很少參加中央政治局會議,但是政治局幾乎所有重大決策均需經他批準后才能實施。對美談判的決策如此,對美談判政策宣教的決策亦是如此。
1971年5月26日,周恩來根據毛澤東的意見,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商討中美關系問題(8)《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458頁。。27日,周恩來向毛澤東報送外事材料時,附信匯報了前一天晚上政治局討論的情況,指出政治局成員發表了一些意見,他將寫出帶方案性的報告,經大家審議后,再報送毛澤東等考慮。毛澤東專門在“經大家審議后”處批示:“這樣好。”之后,周恩來擬出《中央政治局關于中美會談的報告》,于29日報送毛澤東,毛澤東批示“同意”。(9)《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82頁;《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458—459頁。這份報告作為中共中央的正式文件下發。
此次政治局會議及其報告有兩個重要內容:一是正式確立了中國的對美談判決策。報告提出的八項主張被認為是之后中美會談的指導方針,由此中國新的對美政策開始形成(10)徐達深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實錄》第3卷,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13頁。。對先前提法的一些重要變化,體現出中國改善中美關系的誠意和在策略上的靈活性(11)這些變化包括:一是要求美國從臺灣撤軍,但不再堅持把美國同臺灣“斷交”作為兩國政府之間交往的先決條件;二是強調解放臺灣是中國的內政,但也提出要力爭和平解決臺灣問題并認真進行對臺工作;三是初步提出了在雙方首都建立聯絡機構的設想。參見徐行主編:《二十一世紀周恩來研究的新視野》(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056頁。。周恩來在29日當天向尼克松發出口信,歡迎基辛格來北京舉行一次秘密的預備性會談,并為尼克松訪華做準備工作(12)《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459頁。。二是政治局討論時有人明確提出關于對美政策的不理解和擔憂。如中美會談會不會妨礙印度支那抗美戰爭和巴黎談判?再如尼克松、基辛格這一手是否有詐?表面談和,實質不變,以渙散我備戰士氣,小則放蔣出籠,大則引蘇東向。(13)徐達深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實錄》第3卷,第713—714頁。政治局會議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認真討論,形成了一些共識,并寫入了《中央政治局關于中美會談的報告》(14)《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382頁。。
會議報告中記錄下的這些疑慮,反映出中國共產黨高層關于對美政策的討論一開始便形成較為寬松包容的氛圍。以此次政治局會議及之后報告的形成為標志,與中美談判相關的兩項重要工作同時開展起來,一是中國正式答復美方并積極籌備雙方的接觸和談判;二是中共中央開始全面籌劃國內的政策宣教工作,盡管第一次政治局會議尚未就該項工作議題作出正式決策。
緊接著第一次政治局會議,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于5月27日至31日在北京召開,參會人員有中央和地方黨政軍負責人和外事部門負責人。會議主要內容是介紹整體的國際形勢和外交工作,周恩來于30日、31日在會議上講話。有兩個重點值得關注:一是周恩來通過此次會議批評中國外交中的極左思潮,明確表示在外事工作中要反對各種錯誤傾向,指出要注意外事活動中的靈活性;二是周恩來專門傳達中央關于下發1970年12月18日毛澤東與斯諾《談話紀要》的決定,提出要將這份《談話紀要》傳達到基層支部和廣大黨員中去,各個黨支部的書記不僅要能讀,而且群眾問了問題要能回答,提得對的需要回答,提得錯誤的也要進行解釋。(15)《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459—460頁;《竺可楨全集》第20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558—563頁。全國外事工作會議是黨中央全面統一調整外交工作的重要部署,在批判極左思潮的同時為接下來的對美談判政策宣教作了重要準備。
全國外事工作會議結束后,6月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再次召開會議,著重討論如何在國內傳達國際形勢與中美關系的有關問題。會議提出召開專門的中央工作會議,并從議程、內容等細節和技術角度對工作會議進行討論、安排和準備。周恩來在會后草擬召開中央工作會議的通知,并擬出政治局會議報告呈送毛澤東。(16)《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460頁。報告說:中央政治局會議商定召開中央工作會議,傳達和討論中美關系及國際問題。為使這一問題討論得更深入更廣泛,政治局同志贊成這次會議要比4月的批陳整風匯報會議參加的人更多一點,面更廣一點。為爭取時機,政治局商定在6月4日至9日開會。6月2日毛澤東審閱該報告,對報告內容批示“都同意”,并提出要延長中央工作會議時間,將會期改為“六月四日至十四日”。(17)《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382—383頁。由此可見毛澤東對此項工作的高度重視。
兩次政治局會議形成的兩個決策(一個外交決策、一個對內宣教決策)是由參會的政治局成員共同作出的,但是毫無疑問毛澤東在其中發揮著核心主導作用,周恩來則遵照毛澤東的意見發揮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在第二次政治局會議作出嚴格意義上的正式宣教決策之前,周恩來在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上已經開始就宣教工作提前進行相關準備和安排。三個次第召開的重要會議,快速推進了政策宣教工作的節奏,并為接下來的政策宣教作出系列政治安排。通過觀察對美談判政策宣教決策的領導人角色、會議級別、會議頻次、會議部署等可以看出,中共中央對對美談判政策宣教工作的重視程度并不低于對美談判決策本身。
第一階段黨內的政策宣教主要是對毛澤東與斯諾的《談話紀要》進行學習,包括《談話紀要》的第一次傳達(摸底吹風學習)、召開中央工作會議和《談話紀要》的第二次傳達三個小的階段。
在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上,周恩來指出要將毛澤東與斯諾的《談話紀要》下發到地方,供大家學習了解國際形勢,并且要求地方干部對此談話進行講解。中共中央辦公廳在1971年5月30日下發文件,即《中共中央關于轉發〈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的通知》(值得注意的是,這份文件的出臺實際上略早于《中央政治局關于中美會談的報告》)。這份文件被直接下發到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或黨的核心小組,各大軍區、各省軍區、各野戰軍黨委,軍委各總部和各軍、兵種黨委,黨中央和國務院各部、委領導小組或黨的核心小組。(18)《中共中央關于轉發〈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的通知(送審稿)》,中央檔案館編:《中國共產黨八十年珍貴檔案》第8卷,中國檔案出版社,2001年,第1355頁。
在內容上,中央要求各個地方黨組織進行“原原本本”的文本學習。在中央辦公廳下發的學習《談話紀要》的通知中指出:“請在閱讀斯諾的文章時注意,以毛主席的談話為準。如非黨干部和群眾據此提出問題時,亦請以毛主席的談話為準予以回答和解釋。”(19)《中共中央關于轉發〈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的通知(送審稿)》,《中國共產黨八十年珍貴檔案》第8卷,第1356頁。各地迅速將這樣的要求傳達到基層黨組織,并突出強調“原原本本”地進行傳達和學習(20)《膠南縣革命委員會政治部關于認真傳達、學習〈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的通知》(1971年6月12日)。。
在傳達過程中,“提問”和“討論”成為學習的重要方式。各地要求“逐字、逐句、逐段地反復學習,邊讀邊議,提出問題,開展辯論,聯系實際,領會精神,加深理解”(21)中共杭州市江干區委員會、杭州市江干區人民政府編:《杭州市江干區黨政大事記(1949—2005)》,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75頁。。“一遍不夠,可以傳達幾遍;在學習討論中要敞開思想,把不理解的問題提出來,然后再認真學習《談話紀要》和毛主席的有關指示,加深理解。”(22)浙江省革命委員會政工組編:《政工簡報》第18期(1971年6月26日)。因此在對《談話紀要》的學習過程中,不少地方和單位“討論熱烈、發言普遍,有些問題各抒己見”(23)上海市針織工業公司革命委員會:《學習討論〈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情況》(1971年6月13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00-3-689-7。,在黨內形成了良好的討論氛圍。
值得注意的是,中共中央的通知中還明確提到,“黨內外的反映,請匯集后報告中央”。地方專門強調和明確落實這一指示,要求“將情況和反映收集起來”(24)《膠南縣革命委員會政治部關于認真傳達、學習〈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的通知》(1971年6月12日)。。在地方的學習討論中,干部群眾的確提出不少不理解的問題。“很多同志一開始聽到尼克松是‘世界上第一個好人’、‘沒有日本人、美國人幫助蔣介石,我們就不能勝利’這些話時,就感到很難理解。”有黨員認為,“尼克松是世界人民頭號敵人的頭子,是打擊的對象,現在講尼克松是‘世界上第一個好人’,覺得不好理解。”(25)市革委會公交組:《公交系統學習討論〈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的情況報告》(1971年6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46-1-429-11。“毛主席說他‘比較喜歡共和黨’。民主黨、共和黨都是反動派,一路貨,有什么兩樣呢?還有毛主席講:‘如果蘇聯不行,我寄希望于美國人民。’難道蘇聯人民比美國人民差?”(26)中國共產黨上海市手工業管理局委員會:《學習〈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情況(一)》,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58-3-935。
對第一次傳達《談話紀要》過程進行單獨描述的意義在于,此次傳達學習不僅僅是自上而下的單向傳達教育,更包含著一種有組織的自下而上對干部群眾反饋信息的搜集。《談話紀要》中有很多新的提法,基層黨員自然有許多不理解的地方,此次中央沒有配套專門的相關指導文件,而要求原原本本地學習,實際上是為了充分了解黨員干部的真實想法和疑惑。此舉對后期開展有針對性的政策宣傳教育有著重要作用。此外,這次傳達還貫徹了周恩來在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上批評極左思潮的精神,為后續宣教工作醞釀了氛圍。因此,這次學習實際上可以看作是一次吹風學習,既讓黨員干部思想上有所緩沖,也為后續的宣教工作作了準備。
6月4日,中央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出席這次會議的有各有關方面的負責人共225人。14日,周恩來將會議的討論情況綜合簡報呈送毛澤東,并提出會議延期到17日結束,毛澤東批示同意延期。(27)《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385頁。而實際上,會議最終開到18日,整整持續15天。
這次長達半個月的會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4日到13日,主要內容包括:由周恩來宣講《中央政治局關于中美會談的報告》、外事部門負責人介紹情況、參會人員就國際關系的重大問題進行分組討論和研究等(28)姜華宣等主編:《中國共產黨重要會議紀事(1921—2011)》,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41頁;山東省革命委員會:《楊得志同志關于中央工作會議精神的傳達報告》(1971年6月27日)。;第二階段從14日到18日,與會者專門學習和討論毛澤東與斯諾的《談話紀要》,包括有關附件和資料,如中美關系大事記、中美雙方來往的口信,以及美方領導人的講話要點等。會議最后一天,周恩來在會上專門就國際形勢、中美關系以及國內宣教工作等發表講話(29)姜華宣等主編:《中國共產黨重要會議紀事(1921—2011)》,第441頁;張樹軍主編:《圖文共和國年輪》第3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03頁;宮力:《毛澤東與中美外交風云》,紅旗出版社,2014年,第223頁。。
中央工作會議明確指出就對美談判政策開展宣教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中美高級會談,將是震動世界的一件大事,必然會引起各方面的強烈反應……特別是在我們國內,二十多年來我們一直同美帝國主義作斗爭,全黨、全軍、全國人民對美帝極為仇恨,一聽說要舉行中美高級會談,有些同志可能暫時不理解,思想彎子一時轉不過來。對于這些問題,我們必須有足夠的估計,預有準備,把工作做在前面。”會議再三強調:“我們要以毛主席同斯諾的談話為綱,向黨員、干部進行教育,統一全黨的思想。”“用主席的思想來統一大家的思想”。會議指出:“我們應當反復學習毛主席同斯諾的談話,很好領會毛主席的戰略意圖,堅信毛主席、黨中央的英明領導,一切行動聽毛主席、黨中央的指揮,使自己的思想跟上新形勢,適應新形勢。”此外,這次會議還就對美談判政策在全黨的宣教工作進行全面部署,即“采取逐步傳達的辦法”,“動員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進一步關心國家大事,關心國際大事”。(30)山東省革命委員會:《楊得志同志關于中央工作會議精神的傳達報告》(1971年6月27日)。
中央工作會議既是政治局作出政策宣教的決策后,在黨的高級干部中進行的一次政策宣傳教育,也是全國范圍內向下開展政策宣傳教育工作的部署會議,此后從中央到省、市、縣、公社、街道、大隊,以及相關企事業單位、人民團體的最基層的黨支部的政策傳達會議漸次召開。參會的大部分人員首先是被教育者,經過學習后很快成為向下一級傳達宣教會議中的教育者。從被教育者到教育者的角色轉變并非易事,一些基層黨員干部指出:“許多地方聽不懂、不理解、弄不清,還要好好學習,深入領會。”“要求局、公司領導(有的提出要‘權威人士’)把《談話》的主要精神給大家講一講,解釋解釋,以便回去正確地向黨內傳達和向黨外解釋”,“否則,我們就只能回去照本宣讀一遍,實際上是‘走過場’,不能達到中央下達這個文件的目的要求”。(31)中國共產黨上海市手工業管理局委員會:《學習〈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情況(一)》,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58-3-935。這表明即使召開了中央工作會議,就對美政策的宣傳教育工作也很難一次性完成,地方的宣教工作面臨重重困境,需要黨中央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宣傳和解釋。
6月中旬中央工作會議結束后,對《談話紀要》的第二次傳達宣教在全國范圍內逐步開展起來,此次傳達宣教比第一次更為隆重和正式,范圍也更廣。在省一級,黨政機關迅速召開專門會議布置傳達學習工作(32)中共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國共產黨廣東歷史大事記 (1949.10—2004.9)》,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42頁;中共青海省委組織部、中共青海省委黨史研究室、青海省檔案局編:《中國共產黨青海省組織發展沿革概要》,1997年印行,第58頁;任亞平主編:《內蒙古自治區志·共產黨志》,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59頁;等等。;在市縣級,傳達學習工作同樣受到重視并緊鑼密鼓地進行(33)中共武安市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共武安市歷史大事記(1926.4—1998.2)》,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1頁;中共唐山市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國共產黨唐山歷史大事記(1966—1978)》,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年,第100頁;中共武清縣黨史大事記編輯委員會編:《中共武清縣黨史大事記(1949—1998)》(中),1999年印行,第157頁;鶴壁市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鶴壁市大事記述》,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95頁;庫爾勒市史志編纂委員會編:《庫爾勒市志》,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頁;等等。。在黨內的層層傳達,以黨的基層支部為末梢(34)徐榮楠:《我的那些年、那些事:20世紀一位外科醫師下放農村日記》,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第137頁;費孝通1971年7月家書,張冠生:《鄉土足音——費孝通足跡·筆跡·心跡》,群言出版社,1996年,第360頁;崔積寶、李桂茹:《十年·一對知青的437封情書精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20頁。,不少受到批判的人、黨外人士甚至國際人士也參與相關的學習(35)從日本流浪到中國的日本共產黨員川口孝夫彼時正在四川成都的工廠里勞動,他對這一事件有清晰的記錄。參見〔日〕川口孝夫著,張建國、段小丁譯:《蜀國飄流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42頁。;軍隊中同樣專門召開了相關的宣教會議(36)祝庭勛:《李德生在動亂歲月:從軍長到黨中央副主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86頁;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連隊國際形勢講話材料》(1971年7月)。。
第二次傳達學習《談話紀要》過程中,《談話紀要》文本本身依然是重要文件,但是解讀文件成為本次學習的重點,并且除討論世界形勢外,還將中美關系作為明確的主題進行集中討論(37)中共天津市薊縣黨史研究室編:《中共天津市薊縣大事記(1949.10—2000.12)》,2001年印行,第216頁。。從省一級開始,全國外事工作會議精神和中央工作會議精神成為傳達學習的重要內容,除此以外,各級會議精神或領導講話也成為該地區下一級機構組織學習的重要資料,由此一層一層地將中央精神反復講解傳達到全國各地,并且在各級向下傳達的過程中不斷豐富完善(38)河北省各級單位組織學習時著重學習了省委書記劉子厚在省委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參見《中共武安市歷史大事記(1926.4—1998.2)》,第211頁;中共沈陽鐵路局委員會召開黨委工作會議,貫徹《毛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時傳達貫徹中央工作會議、遼寧省委工作會議精神,參見中共沈陽鐵路局委員會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辦公室編:《沈陽鐵路局黨委大事記(1948—1985)》,1988年印行,第122頁。。隨著層層推進,毛澤東與斯諾《談話紀要》中涉及的許多問題和新的提法不再是遠離一般黨員干部的政治話語,而是成為需要且可以被闡明的道理,即使是對國際形勢和外交政策并不關心的眾多普通黨員,也都參與到這一場宣傳教育活動中來。(39)溫州茶廠革委會黨的核心小組:《我們是怎樣對職工進行國際形勢教育的?》,浙江省溫州地區革委會政工組編:《政工簡報》第20期(1971年8月7日)。
隨著國際形勢宣傳教育的深入發展,學習討論越來越熱烈,越來越開放,地方黨員干部要求解答的問題越來越多,甚至有些問題領導干部自己也不懂(40)溫州茶廠革委會黨的核心小組:《我們是怎樣對職工進行國際形勢教育的?》,浙江省溫州地區革委會政工組編:《政工簡報》第20期(1971年8月7日)。。有人還是不明白中央的外交政策到底是不是發生了轉變,認為中央沒有說清楚;從政策本身引發出來的疑慮開始滋生,有同志認為臺灣問題可以很快得到解決,還有人認為既然和平要到來,那國內緊張的備戰工作也可以有所緩解等(41)安徽省革命委員會政工組宣傳小組:《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1971年10月);蔡秀喬主編:《中鐵第十五工程局鄭州材料總廠簡史(1965.1—2001.12)》,中國鐵道出版社,2003年,第124頁。。這些形形色色的問題表明,中共中央準確預判了的黨員干部“可能暫時不理解,思想彎子一時轉不過來”的情況廣泛存在,更進一步說明了繼續深入開展政策宣教工作的必要性。
如果說第一階段中共主要通過傳達學習《談話紀要》和相關內容引導黨員干部對形勢和政策進行思想上的一般準備,那么從第二階段起,隨著中美關系的快速發展,對“七一五公告”、宣布尼克松訪華和如何接待尼克松等具體事件及相關問題的針對性宣教則成為主要內容。
1971年7月9日至11日基辛格秘密訪華,隨后中美準備共同發表公告,向全世界宣布中國邀請尼克松訪華。7月11日晚,周恩來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研究中美會談后各方面可能發生的變化,并作出部署(42)《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468頁。,其中包括在國內可能引起的反應。第二天,周恩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集中高級干部大會,用三個多小時講國際形勢、中美關系和中國的外交政策,力圖消除他們的疑惑。這次會議是周恩來為應對國內干部群眾在公告發表后可能的反應而“緊急安排做國內同志的工作”,目的是“不要讓干部一下子蒙了”。(43)黃華的回憶,參見徐潛:《秘密訪問——中美關系破冰親歷》,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1頁;黃華:《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年,第165—166頁。
“七一五公告”發表后,各地開展了關于該公告的學習討論(44)廊坊市檔案館編:《廊坊市大事記(1948—1984)》,1985年印行,第109頁;安徽省革命委員會政工組宣傳小組編印、安徽省阜陽地區革委會政工組宣傳小組翻印:《形勢教育參考材料(關于中美關系)》(1971年8月);王學珍等主編:《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26頁;中共織金縣委黨史資料征集辦公室編:《中共織金縣黨史大事記(1933—1987)》,1988年印行,第229頁;等等。。國內干部群眾普遍對“七一五公告”感到突然和不理解,有各種問題出現。比如:不理解為什么要同意尼克松訪華。一些職工表示對革命外交路線堅信不疑,認為“凡是毛主席同意的,我們堅決擁護”,但對尼克松為什么要求來華、中國為什么同意他來等問題,則講不出道理(45)溫州茶廠革委會黨的核心小組:《我們是怎樣對職工進行國際形勢教育的?》,浙江省溫州地區革委會政工組編:《政工簡報》第20期(1971年8月7日)。。還有人說:“尼克松這次主動登門求訪,是厚著臉皮、打著白旗來的,這是世界人民的勝利,是帝國主義的失敗,尼克松是來投降的……以后戰爭也不會有了,天下太平了。”(46)《上海市衛生局五七干校革命委員會關于學習批修整風形勢的情況簡報》(1972年1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44-3-1803-134。有黨員認為:“六九年珍寶島事件時,火藥味重,如今是談判了,形勢大不同了,防空洞有啥挖頭。”“從東太平洋到西太平洋現在到處是一片和平景象。”(47)《解放日報》革委會辦公室:《部分通訊員反映的當前基層干部群眾思想動向和對報紙宣傳報道的建議》(1971年8月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3-2-68-70。另有一些同志問中國的外交路線、政策是否變了,要求領導給予宣傳解釋(48)蔡秀喬主編:《中鐵第十五工程局鄭州材料總廠簡史(1965.1—2001.12)》,第124頁;溫州茶廠革委會黨的核心小組:《我們是怎樣對職工進行國際形勢教育的?》,浙江省溫州地區革委會政工組編:《政工簡報》第20期(1971年8月7日)。。不少同志“不理解,感到突然,感到奇怪”,并且產生了“各種議論和猜測”(49)安徽省革命委員會政工組宣傳小組編印、安徽省阜陽地區革委會政工組宣傳小組翻印:《形勢教育參考材料(關于中美關系)》(1971年8月)。。甚至有一些遭到批斗的人認為:“頭號敵人尼克松請到中國訪問,蔣介石回來也能當一個部長,我歷史上這點錯誤,同他們相比算得了什么,為什么現在還戴帽子。”(50)《解放日報》革委會辦公室:《部分通訊員反映的當前基層干部群眾思想動向和對報紙宣傳報道的建議》(1971年8月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3-2-68-70。
由于基辛格第一次訪華及談判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因此即使是6月中央工作會議召開后各地迅速開展國際形勢和對美政策的學習討論,使得大家對中美關系的發展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是7月中旬美國總統的代表便已經來到中國與領導人完成初步談判、周恩來代表中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于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這些事實進展之快,還是超出了黨員干部的預料。因此,各級黨組織反復推動學習以幫助大家理解中央的決策,這一過程在7月后仍一直持續進行,國際形勢教育和外交政策教育與其他政治運動普遍聯系起來開展,逐漸成為一個常態化的宣傳教育內容。(51)參見寧波市革命委員會政工組:《把國際形勢教育與深入開展革命大批判緊密結合起來》,《政工簡報》第24期(1971年8月28日)。
1971年10月20日至26日,基辛格第二次來華訪問,為尼克松訪華作具體安排。11月30日,新華社發表公告,宣布中國政府和美國政府商定,尼克松將于1972年2月21日訪問中國。為應對國內的反應,中共中央隨即召開高級干部會議,周恩來在會議上指出,中央經過反復研究后決定同意美國總統尼克松的請求,以表明美國希望訪華的積極主動性,和“七一五公告”中的“獲悉”表述類似。周恩來在會議上再三強調,中國的外交政策并沒有變,但是需要講究斗爭策略。
隨即,針對尼克松即將訪問中國的情況,許多省市開展了新一輪的政策宣教,各地陸續下發關于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學習資料,要求“各單位在尼克松來華訪問前,向干部、群眾進行宣傳教育”(52)山東省革命委員會:《認真學習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和政策,正確認識和對待尼克松訪華問題》(1972年2月)。。在尼克松訪華安排確切之后的宣教與之前的工作相比,有兩個明顯的變化,具體表現為:
一是通過材料正面回應群眾關心的重大問題。宣教過程中,干部群眾主要關心的問題涉及以下幾個內容。關于中美談判本身的問題,如“尼克松是美帝的頭子,我們為什么要和他談”,宣教工作談及在美國人民尚未起來掌權的時候,要解決問題,還得和當權的尼克松談,并且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是“暫時”的。關于中美談判與美蘇談判的區別,如“我們過去批判赫魯曉夫同艾森豪威爾的戴維營會談是投降主義,現在我們為什么也同尼克松談呢?”宣教工作指出中美會談和美蘇會談根本不同,美蘇會談是相互勾結主宰世界,搞反革命交易,而中國會在談判中堅持原則,堅持反對帝國主義。關于談判對世界革命的影響問題,如“中美會談會不會影響美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革命斗爭?”宣教工作認為社會主義國家同帝國主義國家進行外交談判,并不要求資本主義世界各國人民隨之實行國內的妥協。各國人民仍將按照不同情況進行斗爭。中國寄希望于美國人民,并堅決支持他們的革命斗爭。(53)遼寧省革命委員會政治工作組:《形勢教育參考材料——關于尼克松來華問題的宣傳提要》(1972年2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革委會政工組宣傳組翻印:《形勢教育參考材料——關于尼克松訪華問題》(1972年2月6日);玉林縣革委會政工組翻印:《形勢教育參考資料——關于尼克松來華問題和美國的一些情況》(1972年2月)。
二是明確批評干部群眾產生的一些自發認識。最典型的代表,是在干部群眾的討論中,關于中國外交政策是否發生變化始終是核心問題,而之前的宣教并未解釋到位,因此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猜測,如有人認為,“我們同意和尼克松會談,是中美矛盾緩和了”。還有人認為,“我們要聯美反蘇”。此輪宣教工作明確指出這是“一種誤解”,“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并作出進一步詳細解釋,即中國的長期戰略目標是不變的,那就是要堅持反對美帝和蘇修,中國同這兩個反革命勢力之間的斗爭是你死我活的,不可能是聯合一個反對另一個的問題。(54)遼寧省革命委員會政治工作組:《形勢教育參考材料——關于尼克松來華問題的宣傳提要》(1972年2月)。相似內容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革委會政工組宣傳組翻印:《形勢教育參考材料——關于尼克松訪華問題》(1972年2月6日)等。通過這樣的宣教工作,中國共產黨及時批評一些模糊的認識,引導干部群眾正確理解國家外交政策,強調認識中國外交政策不能從一個簡單的表象入手,而是要著眼于國家的總體戰略和宏觀考量。盡管這種批評在這一階段的宣教工作中明確反復提及,但是關于尼克松訪華的討論氛圍總體仍然相對寬松。
隨著尼克松訪華時間的臨近,在訪華過程中中國將如何接待和對待尼克松,成為廣大干部群眾普遍關心的問題。“尼克松既是我們的最大敵人又是來訪的‘客人’。我們怎么接待他呢?”(55)山東省革命委員會:《認真學習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和政策,正確認識和對待尼克松訪華問題》(1972年2月)。尤其是在尼克松將要前往的北京、上海和杭州三地,這是干部群眾必須要面對和處理的重要問題。一方面,這三個城市的干部群眾是直面尼克松團隊的群體,有可能會直接與美國人接觸;另一方面,很多本地的工作需要廣泛的干部群眾配合才能順利完成。因此,對三地干部群眾的宣傳教育成為第二階段工作的重點之一,也是與具體工作密切相關的特殊宣教。
周恩來親自指導尼克松訪華接待組的籌備工作,對三地的政策宣教工作十分重視。1972年1月17日,周恩來召集中央和北京市有關部門負責人開會,具體布置接待尼克松訪華的各項準備動員工作(56)《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508頁。。1月下旬,周恩來連續約見外交部、公安部和北京衛戍區負責人,研究布置接待尼克松的宣教和安全保衛工作(57)《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510頁。。尼克松即將訪問中國前的2月7日、8日,周恩來再次專門召集北京、上海、浙江三個地方的黨政軍及有關方面負責人開會,研究部署接待尼克松的安全保密、宣傳教育、新聞報道、接待方針等項工作。經周恩來確定的接待工作的總方針是:“不冷不熱,不亢不卑,待之以禮,不強加于人。”(58)《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511—512頁。這成為所有接待工作人員和三地群眾的基本遵循。
但是在具體工作中如何執行這一方針,如何準確把握冷和熱的尺度,如何正確處理亢和卑的關系,許多干部群眾并不清楚。“文化大革命”發生以后,中國接待外國貴賓不多,接待資本主義國家總統更是頭一次,很多參與接待的工作人員對此次對外交流工作,顯得拘謹被動(59)《上海市革委會統戰小組1972年年度工作總結》,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3-3-37。。不少單位上報了群眾在學習活動中提出的疑問,充滿了對“美帝頭子”突然到來的疑惑、不理解甚至本能排斥(60)上海市衛生局五七干校革命委員會:《關于學習批修整風形勢的情況簡報》(1972年1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44-3-1803-134;陳徒手:《尼克松訪華接待工作幕后瑣記》,《南方周末》2015年1月23日。。具體來說,基層干部群眾在討論中出現了三種被認為是可能影響正常工作的思想傾向:(1)有的干部群眾仍然受到“左”傾思潮的影響,如表示中國接待尼克松不應該太熱情,而要明確堅持反美態度,要高呼“打倒尼克松”的口號,街上應該貼滿反美標語展示我方態度,如果有合適的機會,還要趁機批判他(61)浙江省革命委員會政治工作組宣傳辦公室:《對尼克松訪華的一些認識問題——宣傳講話材料》(1972年1月)。。(2)有的干部群眾認為尼克松訪華表明形勢將有所變化。如認為既然尼克松都要來中國了,“世界大戰打不起來了”,“和帝國主義的頭子也談判了,地富反壞可以不要管了”(62)浙江省革命委員會政治工作組宣傳辦公室:《對尼克松訪華的一些認識問題——宣傳講話材料》(1972年1月)。。(3)有的干部群眾認為接待尼克松主要是中央領導的事情,“同基層同志不搭界”,“何必這么興師動眾”(63)上海市衛生局五七干校革命委員會:《關于學習批修整風形勢的情況簡報》(1972年1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44-3-1803-134。。在地方黨組織看來,這些思想都是“不正確”的,會影響到關于尼克松訪華的統一認識和統一行動,因此三地通過宣傳教育工作反復進行正確引導和動員。
為了做好尼克松訪華接待,三地黨組織進行了細致的調整和全面的動員,在尼克松訪華前又專門進行特別部署和安排,覆蓋范圍由黨組織系統擴大到廣泛的社會民眾層面。三地黨委和主要領導人親自指導工作開展,召開干部大會,制定專門的政策宣教材料,一級一級地向下傳達,并通過組織學習、發布文件、廣播通知等各種方式,反復傳達中央的接待精神和毛澤東革命外交路線策略,反復解釋在具體工作中如何正確領悟和落實中央精神,要求從省、市機關到工廠、商店、學校做到“全城動員、家喻戶曉、人人明白”(64)羅榮渠:《北大歲月》,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38頁;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社會主義時期中共北京黨史紀事》第7輯,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25頁;《上海市革命委員會文教衛生組大事記》,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44-1-307;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編纂:《中共上海歷史實錄(1949—2004)》,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44頁;《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市分行革命委員會1972年大事記》,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04-2-556;浙江省外事辦公室原工作人員陸和森回憶,參見杭州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杭州文史資料》第27輯,杭州出版社,2007年,第9頁;浙江省革命委員會政治工作組宣傳辦公室:《對尼克松訪華的一些認識問題——宣傳講話材料》(1972年1月)。,盡最大限度地宣傳教育。對于部分確實難以開展工作的人群(比如精神病人、盲流、竄犯),則進行了專門的清查和管理。(65)《社會主義時期中共北京黨史紀事》第7輯,第325頁。對于京滬杭三地而言,完成好尼克松訪華接待任務成為執行毛澤東革命外交路線的一項重大政治任務,政策教育遠比全國其他地方做得細致和周密。三地黨組織普遍認為,干部群眾只有理解了政策,掌握了政策,才能真正地執行政策。因此,尼克松訪華前,此三地成為全國對外政策宣教的重中之重,各級黨組織為做好政策教育付出了巨大努力。
總的來說,第二階段的宣傳教育工作伴隨著中美談判的推進和中美關系的發展脈絡而進行。在這一階段,關于中美談判的大量具體問題被黨員干部提出來,盡管提問的內容似乎有逐步增多的跡象,但中共中央的宣教工作明顯已經作了較為充分的準備,強調當前的主要形勢仍然是革命,中國要促進世界革命,因此依然堅持革命外交路線,要堅持與美帝作斗爭,中美談判僅僅是一種斗爭策略,中國不會在談判中放棄原則,中美談判是要通過尼克松做美國人民的工作。系統完整的邏輯非常有助于黨員干部的理解。與此同時,各地學習討論中出現的關于政策的疑慮,如“中美緩和”“聯美反蘇”等(66)需要說明的是,在中國對外政策史研究中,“中美緩和”“聯美反蘇”常常是對20世紀70年代初中國對外政策轉變的基本描述,這是一種基于客觀結果總結的學術性話語,與彼時具體歷史情景中的宣傳教育話語是兩個不同的話語體系。,也受到明確澄清和批評(并非批判),進一步強調中國與美國談判是一種不失原則的斗爭策略。通過正反兩方面的反復強調,中國共產黨幫助干部群眾形成關于對美談判政策的基本認識。
1972年2月21日至28日,尼克松一行訪問中國。毛澤東接見了尼克松,周恩來同尼克松就兩國關系正常化及雙方關心的問題進行會談。雙方最后在上海發布《聯合公報》,標志著中美兩國在對抗20多年后,開始走向關系正常化,為進一步發展中美關系打下了基礎。在此背景下,中共內部再次進行了一場關于中美《聯合公報》的宣傳教育。
3月1日,周恩來到毛澤東處匯報后,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向政治局委員們匯報中美會談情況(67)《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515頁。。3月3日,周恩來在中央國家機關有關單位負責人會議上宣講中美《聯合公報》,由姬鵬飛傳達中央關于中美會談及其成果總的看法,喬冠華介紹《聯合公報》起草情況(68)崔奇:《崔奇時事評論集:20世紀40年代—21世紀初葉》,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年,第221頁。。3月6日,毛澤東審閱周恩來報送的外交部關于中美《聯合公報》向駐外使領館、代辦處和駐聯合國代表團的通報稿。毛澤東對這一文件作出批示:“此件很好,國內似也適用,但應略作修改和補充。”(69)《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430頁。毛澤東的指示為全國范圍內的宣教工作奠定了總基調。3月7日,中共中央正式發出《中共中央關于中美聯合公報的通知》,對中美《聯合公報》以及新的對美策略作了詳細的闡述(70)王年一:《大動亂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4頁。。隨后的兩三個月時間里,一場關于尼克松訪華和中美《聯合公報》的宣傳教育在基層迅速展開,各地紛紛以“學習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線”為主題舉辦各種類型的形勢教育學習班(71)中共北京市豐臺區委黨史資料征集辦公室編:《中國共產黨北京市豐臺區歷史大事記(1918—2000)》,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34頁;騰沖縣志編纂委員會編纂:《騰沖縣志》,中華書局,1995年,第585頁;烏蘭察布盟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烏蘭察布盟志》上冊,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04年,第475頁;等等。。按照中央的統一安排,全國各地傳達了各種各樣的宣傳教育材料,這些材料主要根據《中共中央關于中美聯合公報的通知》精神編纂而成,較為全面地闡發了尼克松訪華和中美關系發展問題(72)如浙江省革命委員會政治工作組宣傳辦公室:《堅決貫徹執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關于尼克松訪華和聯合公報的宣傳講話材料》(1972年3月);廣西壯族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政工組宣傳小組:《堅決貫徹執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關于尼克松總統訪華和中美聯合公報的宣傳材料》(1972年4月);寧夏回族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政治部宣傳組:《時事組織動員參考材料》(1972年4月)。。
在對《聯合公報》的宣教過程中,重點突出了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強調談判中中國沒有作出放棄原則的妥協。《中共中央關于中美聯合公報的通知》指出,尼克松的訪華和中美《聯合公報》的發表,在美國引起強烈反響,在國際上震動很大。通知判斷,總的來說,對公報的反應是積極的,大都認為這標志著中美關系有一個新的開始,國際形勢將發生重大變化。通知認為,毛澤東邀請尼克松訪華的英明決策,在利用矛盾、分化敵人、壯大自己方面起了重大的作用,這是國際關系中的一個轉折,其影響是十分深遠的。(73)徐達深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實錄》第3卷,第804頁。中國在談判中沒有作無原則的妥協,中國所關心的不僅是臺灣一地,而且將堅持不渝地支持印支三國四方的各項主張。只要美國不停止侵略,中國就繼續支持印支人民打下去。(74)沈志華、李濱編:《脆弱的聯盟:冷戰與中蘇關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471頁。
二是強調中國對談判結果的審慎態度。通知要求黨員干部注意中美《聯合公報》中一些重要問題的提法。例如,在公報中涉及雙方共同點的地方,在文字表達上大都采用“應該”“準備”“希望”這類字眼,這是中國方面的專門處理,其目的是為明確表明雙方的根本立場有原則區別。通知指出,雙方協議中的一些內容還未成為現實,美方能否履行和履行到什么程度,還要看其行動。(75)宮力:《毛澤東外交風云錄》,中原農民出版社,1996年,第322頁。今后勢態發展還會有曲折反復,我方必須準備(76)徐達深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實錄》第3卷,第805頁。。“我們看待這次中美會談和聯合公報問題時,既要看到我們取得的積極成果,看到我國在國際事務中影響愈來愈大;又要看到中美兩國存在的根本分歧,看到錯綜復雜的國際斗爭形勢。”(77)寧夏回族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政治部宣傳組:《時事組織動員參考材料》(1972年4月)。
三是強調在宣傳上要保持低調。通知要求,無論從策略上講,還是從協議仍有待落實上講,中國對外表態時都要謹慎從事,要照顧到四面八方,不給敵人以破壞中美會談成果的借口,說話不要過頭,特別是不宜由中國正面宣傳《聯合公報》是中國的勝利、美國的失敗。通知還對中美會談過程中的宣傳情況作了說明,即中美會談時,美方曾提出,希望雙方都有所克制,以保持有利于中美關系發展的氣氛。因此,中國方面在尼克松訪華期間,在宣傳報道中沒有點尼克松的名,只是在必要時提美國政府或美帝國主義或美國侵略者。而對于今后的宣傳報道,由于中美關系取得重大進展,“現在有了一個聯合公報,形勢同過去總有所不同”,“除非有新的情況,我方將基本維持目前做法”。(78)徐達深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實錄》第3卷,第805頁。中共中央要求各地報刊“須注意研究中央報刊的宣傳口徑,以求步調一致”(79)宮力:《毛澤東外交風云錄》,第322頁。。
第三階段是整個對美談判政策宣教的又一個高潮,但同時也是尾聲階段。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階段的政策教育過程中,似乎并沒有出現前兩個階段所呈現的大量疑惑與不理解,其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在前兩個階段宣傳教育基礎上,不少黨員干部已經逐漸接受“談判也是斗爭”的邏輯,為尼克松訪華做好了心理準備;二是這一階段的宣教工作實際上已經從具體的外交政策教育(對美談判)逐步上升到一種政治路線的教育(毛澤東革命外交路線),干部群眾關于具體政策的討論總體而言是寬松的,而關于政治路線的討論無疑是慎重的。在此階段,媒體關于毛澤東革命外交路線的宣傳也更為鮮明。尼克松訪華結束后,周恩來回到北京,《人民日報》專門對此進行報道,大標題為《堅決擁護和貫徹執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80)《堅決擁護和貫徹執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人民日報》1972年3月1日。。以此為標志,關于對美談判的公開宣傳與內部宣教之間的差別逐漸彌合,內外宣傳同時進行,進一步將毛澤東革命外交路線的學習推向高潮。
嚴格意義上的對美談判政策宣教工作,隨著對《聯合公報》的宣傳教育而逐漸結束。但中美交流開啟之后新事物不斷出現,新思想不斷涌現,到1972年末,與對美談判和中美關系相關的宣傳教育工作仍在斷斷續續進行,穿插于各種關于國際形勢和外交政策的學習活動中。甚至到1973年8月中共十大報告中論及國際形勢和中國外交政策時仍然強調:“我們應當指出,需要把蘇修、美帝的勾結、妥協,同革命的國家對帝國主義國家的必要的妥協區別開來。”(81)周恩來:《在中國共產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1973年9月1日。1973年,包括傅高義在內的一批美國學者和媒體人士第一次來到中國。他們在基層走訪時,驚訝于中美關系已經明顯和解之后,中國地方上的普通干部群眾對美國仍然有深深的介懷和警惕,仍然不知道如何從容接待和對待美國人(82)Liu, Kin-ming.My First Trip to China: Scholars, Diplomats and Journalists Reflect on Their First Encounters with China.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2.。這足以說明20多年的意識形態教育在普通黨員干部的思想中所塑造的對美斗爭不妥協政策觀念可謂根深蒂固,對美政策轉變的宣教工作并非易事,而與美國和美國人打交道則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學習。
1971年5月,在中國共產黨作出對美談判外交決策后,黨中央立即決定在國內開啟關于對美談判的政策教育工作。從1971年5月到1972年4月左右,歷時近一年,在吹風調研的基礎上,通過有針對性地反復宣傳教育,最終使廣大黨員干部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中美談判政策,并進一步擁護毛澤東和黨中央的外交決策。從領袖的決策轉變到普通黨員干部的思想轉變并不是一個理所當然或一蹴而就的簡單切換,而是一個領導人高度重視、各級組織系統全部行動、投入了大量政治資源、經過廣泛互動教育的復雜過程。
對美談判宣傳教育過程中,黨員干部的疑惑和問題層出不窮,究其原因,主要是對美政策轉變本身不是一個獨立的外交政策問題,而是政策與意識形態綜合系統中的核心一環,這一環節的改變,給干部群眾帶來的是無限思考空間,容易產生許多思考和疑惑。比如,就對美談判而言,涉及中國參與談判要作出哪些妥協;就中美關系而言,中國是不是要聯合美國;就全面外交政策而言,是否出現整體轉變;就國內工作而言,是否還需要積極備戰等。這些問題的提出,體現了普通黨員干部作為獨立個體所具有的思考邏輯,盡管很多時候這些思考并不是科學分析而僅僅是發散式聯想。不少黨員干部提出的問題在彼時的政治環境里可以說是危險的,甚至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扣上帽子受到批判,而黨員干部之所以能夠將這些問題真實且大膽地反映出來,關鍵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及時批判外交和宣傳系統中的“左”傾錯誤思想。在此背景下,中國共產黨真實地掌握了干部群眾關于對美談判的思想狀況,并進行較長時間耐心細致的宣傳教育,結合系統的宣教邏輯和領袖的政治權威(前者為主),很大程度從思想上(而非形式上)幫助黨員干部完成了對外交政策的認識轉變,為中國外交政策轉變的順利推進打下了堅實的社會民意基礎。